青門十四俠

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回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

峰回路轉,走不多時,遙望前麵一片紅光,和著了火一般,連天都映紅了半邊。過去一看,原來左側是片崇岡,下麵平地,由上到下長滿楓樹,通體一片深紅,好看已極。

二人生長西北邊疆,難得見到這等景致,由不得多停留了一會。這一貪玩,不覺日落雲生,到處白茫茫,哪還辨出一點路徑?二人見四麵雲霧隔斷,不知秦嶺多雲,一日之間陰晴圓變,那一帶地勢最高,又是雲多之處,遙望左側高岡上白雲如帶,浮沉環繞在那千百株又高又大的丹楓之上,由稀而密,漸漸布滿。殘陽回光之下,仿佛千頃雲海,萬丈銀濤,上麵浮湧著數千百萬緋萼繁英,氣象萬千,豔麗無儔。天色也漸漸晚了下來,浮雲翳空,明月未上,大地上變成了暗赤顏色,空山無人,寒風蕭蕭,棒莽載途,投身何處?狄武望著那片丹楓殘影,尚在留戀,倚劍已著急起來,喚道:“大哥,你看日暮荒山,我們也不認路,還不快走!”狄武笑道:“我們全靠怪獸引路才得出險,此時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這東西真可愛,又那麽雄壯靈巧,如能擒為坐騎,多險的山路也不害怕,可惜尋它不見。此去金鳳坡,碑上已載明途向,三十裏路,照我們的走法,不消多時便可趕到,怕它作什?”

二人邊說邊走,倚劍見前行山路越發險惡,狄武一心惦念著那怪獸,還在東張西望,全不著急。雲霧又多又低,吃山風一吹,不時遇到一片斷雲掠身而來,便須立定,等它過去才能再走。遇到雲多之時,人便埋入雲中,咫尺冥茫,伸手不辨五指,身上濕陰陰的,仿佛遇上一陣細雨。後來雲被風吹,較前稀少,雲片也漸高起,一輪明月,有時由雲影中斜射而下,斷雲滿山,仍然如絮如帆,風格陣馬,高低錯落,因風舒卷,聚散無常。天色雖較前清明了些,月光由雲隙中穿過,射向雲圈邊上,映得雲邊齊幻霞輝,好看已極。但是隱現不定,遇到大片雲層遊過,下麵光景反更昏黑,山路崎嶇,到處都是大小石塊荊棒,牽衣絆足,非等雲開月現,不能看清前路。狄武讀書頗多,性又靈慧,見白雲麗空,銀贍吐豔,到處峰嶺逶迤,疏林掩映,偶然雲破月來,清蔭在地,片片碧雲,畫意詩情,會心不遠,隻顧沿途觀賞,貪玩月華。

倚劍見路如此難行,又見西北角上雲霧迷茫,時見幾線金蛇閃動,照見霧影中的雲頭,和山嶽一樣矗立高空,照著山行經曆,前途必有大雨,隻奇怪十月天氣,怎會還有這等強烈的雷電?同時又想到深夜荒山,無處投止和昨夜附身危崖,舉步深淵,霧中坐險,幸脫大蟒毒口以及在荒穀中窮奔鼠躥。如非怪獸領路,便要餓死在內,許多奇危絕險經過,瞻顧前途,不禁心寒,越想越怕。再又想到,身受義父母恩德如山,便前當書童,相待也極恩厚,何況此時成了父子之親,行時恩母再三叮囑,說:“你大哥雖然聰明武勇,但他生自富家,初出遠門,此去長途數千裏,所行又多山野之區,水複山重,到處險阻,你比他雖小一歲,人卻精明能幹得多,途中全要靠你照應。”大哥偏是膽大貪玩,絲毫不知厲害,萬一有什失閃,日後回去何顏相見?越想越心憂,便和狄武說了。

狄武也看出形勢險惡,笑道:“我們均帶有娘特製的千裏火筒,何不取用。”倚劍道:

“行時娘說,火筒全仗自煉油蠟,所剩無多,非遇必須,不可妄費。我們路才走出一半,這火點燃容易,不怕水濕,前途要用,何處找去?”狄武便說:“火筒既不能用,遍地枯柴,紮上兩條大火把照路,還亮得多,不是好麽?”

倚劍聞言,想了一想,便用刀將道旁含有油性的山藤連同枯枝砍下,紮了兩枝火把。

點燃一試,火頭甚旺,並還不易燃盡。二人恐前途難得尋到這好山藤,又連紮了十來根,用草索係在身後。倚劍見狄武所紮火把粗如人臂,笑道:“大哥紮得大粗,火光大亮,恐將虎狼引來。”狄武道:“憑我兩個,怕什虎狼!”說時,月光已被雲遮,天越黑暗。

二人自從天黑以來,月光隻管隱現無常,除被雲霧包沒不能見路而外,無論四外光景多麽昏黑,離身丈許內外的景物仍能看見,仿佛所行之處比較清明,紮火把時天更昏黑,遠望四外暗影沉沉,什麽也看不見,近身一帶卻是纖微悉睹。因正忙於點火,略微心動也就放開,並未在意,互相也未提說,火把點成,自更覺不出來。往前走了一陣,倚劍見道旁草樹甚多,夜氣越寒,天上見不到一點星月,方說,“大哥留意,現在初冬,草木幹枯,不要引起野燒,闖出禍來。”話未說完,狄武手中火把隻剩尺許長一段,因紮大粗,恐手為火燎傷,剛取新的點上,把所剩火頭隨手一扔。倚劍見那一帶草雖不多,俱已幹枯,不禁大驚。飛身縱上前去,想要用刀撲滅,火才著地,衰草著火,立似無數火蛇,隨著風勢往前卷去,當時引燃了一大片,更有兩點火星爆散,被狂風卷走,落向左側深草之中。狄武不想星火燎原如此厲害,也著了慌,忙同用刀亂撲,手中又各拿著火把,一不小心,殘火墜地,右邊剛滅,左邊又點燃了一片。總算那地方石多土少,草均細短,方圓共隻畝許,下餘便是整片石地,相隔左側那片野麻叢生的草地尚遠,就這樣,手忙腳亂,好容易才全數撲滅。

倚劍埋怨道:“大哥怎不小心!你不知野燒有多厲害呢。目前天幹物燥,一點就燃,這不比來路一帶草樹都在兩側。我們專由無草之處繞行,就是防它火星飛濺惹出事來。

天又太黑,不用火不能走,最好留點心,不是遇到有水之處,火頭不要亂丟。”說完,猛想起先前曾見火星隨風飛射,落向野麻叢裏,喊聲“不好”,忙把手中火把交與狄武,縱身趕去。那野麻已多幹枯,地下雜草叢生,密壓壓一大片,無法走進,細看不見火影,知未引燃,方始放心回轉。兩地相隔約三數丈,先前火星本是隨風滾去投入麻內,料是到地熄滅,正自暗幸,回時,狄武發現倚劍腰間似有一團紅影,身外也似帶著一片微光,在黑影中隨人閃動,近前卻又不見。覺著奇怪,便令空手走向遠處,竟是越遠看得越真,身上仿佛籠著淡淡一幢光影,腰問更露出酒杯大小一團紅光。猛想起先前所得蟒珠,每人分得一粒,正藏腰間板帶之內,立時醒悟,不等近前,忙令取出。這時倚劍已走出十丈以外,先聽狄武說身有紅影,越遠越亮,早就心動,想起那顆蟒珠,隨手取出。腰問板帶本厚,外有一層棉衣,寶珠深藏在內,寶光為其所掩,這一出現,當時便是一團紅光湧起數丈以內,照得通明,連山石林木也映成了紅色。狄武取珠一試,也是如此。全都喜出望外,同聲說道:“早知此珠能夠照夜,用這火把做什?”隨將火把撲滅棄去。

這次狄武卻甚仔細,殘火全滅,方始上路。覺著有此寶珠可走夜路,俱都興高采烈,歡喜非常。

剛走出五六裏,狄武見山風越刮越大,有時遇到劈麵飛來的低雲,疾如奔馬,濕氣甚重,方說:“天要下雨,能找一個宿處才好。”忽聽倚劍驚呼之聲,身後似有亮光。

回頭一看,來路山野中,忽有幾點火星在暗影中閃動明滅,此隱彼現,晃眼火星越大,忽然變作一條火龍,蜿蜒飛舞於林野之間,一會工夫,火勢越來越旺,蔓延開來,隻見火蛇亂躥,由細而粗,漸漸來路草木全被點燃,成了一片火海。耳聽狂風呼呼,濃煙四起,火濤洶湧,火星亂飛,高湧數十百丈,連天都映成了紅色,料是先前火星飛入麻林,將下麵衰草點燃,始而隻是一線火苗,因當地較為卑濕,麻未幹透,上麵不曾點燃,卻順下麵衰草延往麻林深處,越引越多,突然爆發,便成燎原之勢。火勢已成,不可收拾,風頭一轉,立有焚身之禍,哪裏還敢停留!連忙飛步急奔,向前跑去。那一帶林木又多,正自憂疑,背後一陣風來,風勢急轉。倚劍忙喊:“大哥快逃!”說時遲,那時快!相隔火場雖隻五六裏路,但是當夜風大,風頭一轉,那被狂風吹起來的火星,立似暴雨一般隨風猛吹過來,落向身後不遠的林野之中,當時火起。沿途多是合抱參天的古木,最易著火,回望來路,那些大樹多被引燃,一幢幢火塔也似,身後也成了一片火海,火苗所到之處,草木全燃,千重火浪正和怒濤一般,帶著轟轟發發之聲狂湧而來。風助火勢,火趁風威,聲勢驚人,猛惡已極。同時,火林中更有不少野獸,虎豹豺狼之類,一個個吼嘯連聲,衝煙冒火,狂奔駭躥而出,四散奔逃。有的已為火傷,身上還帶著火焰,剛衝出不遠,便被火濤卷去;有的雖幸逃出火場,身上也未燒傷,不料前途草樹被風吹來的火星點燃,忽然四麵皆火,轉眼便被烈火裹住,略微跳擲,活活燒死;再不,便是跑著跑著,平空飛墜下一大蓬火雨,將身上皮毛點燃,情急之下連聲厲吼,仍想逃命,又被一株燒斷的火樹當頭打下,當時燒死,厲吼慘嗥之聲,狂風中聽去分外慘厲,不忍入耳。

二人觸目驚心,嚇得亡魂皆冒,熱汗交流,又無法去搶上風。火勢雖還不曾掩到身上,大股濃煙已被狂風卷來,中雜無數熱沙,炙得頭臉生疼,滿生黑灰,焦臭之氣,刺鼻難聞,煙濃風盛,連氣都透不轉。眼看火勢越追越近,風煙熱沙中已然帶有微細火星,沿途草木說燃便燃,也和那些被燒死的猛獸一樣,困身火中立化劫灰。正在心驚膽寒,亡命一般朝左前麵一片童禿的石坡之上狂奔過去,心想那一帶草樹最稀,過去便是石地,隻能跑到坡上,便可逃生。忽聽狂風呼呼,一條火龍忽自空中飛墜,落在前麵不遠一片淺草之內。喊聲“不好”,各自飛身往側麵縱去,落地一看,原來是丈許長一段枯樹,火已全燃,斷時被風吹來,離身不過數尺,逃時隻差兩步便被打中,地下石縫中的枯草著火便燃,宛如數十串火星,火蛇也似滿地亂躥。幸是石地,草又不多,火過便自熄滅。

身後濃煙卻墨雲也似湧到,熱風的人,奇熱難耐,煙更焦臭,嗆人迷目,口眼難睜,又不能不逃,隻得雙雙拚命,往坡上躥去。方想風煙酷熱,火必追近,百忙中回頭一看,身後通紅,火已燒到坡前,離身不過二三十丈,滿天都是烈火紅焰,仿佛一座火山,帶著萬丈濃煙,就要當頭壓到。知道火勢神速,晃眼便被迫上,萬無生理!情急逃命,各用全力,縱身往坡上飛躥過去,耳聽身後狂風中又是震天價一聲爆炸。

二人亡命急馳,力已用盡,聞聲心膽越寒,落地時微一疏神,倚劍給石塊一絆,腳底一滑,首先跌倒。狄武一把未抓住,撲了個空,腳底一滑,跟著撲倒地上,跌在一起,同時又聽天崩地裂一聲大震,一股熱風夾著濃煙當頭壓下。二人連驚帶急,當時嚇暈,再被熱氣一逼,雙雙閉氣,昏死過去。隔了一會,覺著身浸水中,熱氣全退,冷醒過來。

連忙睜眼一看,天上正下大雨,雷電怒嗚,遙望前麵火場上火勢尚未全熄,隻比先前要小得多。整片火海變成零星火堆,避風處已燃樹木尚在焚燒,空地上麵的已漸熄滅,隻剩無數斷木殘株挺立山野大雨之中,濃煙隨風尚在飛舞,有的上半火滅,下半樹腹尚在燃燒。因那雨勢甚大,乍看火樹尚多,待不一會逐漸消滅,隻剩深藏崖凹山腳風雨不到的幾株古木老樹的殘光餘火在暗影中閃動,餘者重又回複先前黑暗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