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傳

第二節 紙 人——第五節 《滾滾紅塵》

“我現在恨不得講出來,她根本是個‘紙人’。紙人不講話,紙人不睡 覺,紙人食不知味,紙人文章裏什麽都看到,就是看不見她的媽媽。”

——繆進蘭《我有話要說》

1984 年夏,三毛到美國加州手術治療回來。她的健康支持不了她的近乎 狂熱的教學方法。她不得不與講壇告別。

她開始專心從事文學創作。 她的寫作前所未有地勤奮。在這以前,似乎隻有她在丹娜麗芙畫石,才

能與現在的狀態媲美。 三毛謝絕任何交往。她不接電話,不看報紙,甚至吃飯睡覺都成了可有

可無的事情。難怪母親繆進蘭稱她為“紙人”。 陳嗣慶先生談三毛的寫作生活: “女兒寫作時,非常投入,每一次進入情況,人便陷入‘出神狀態’,

不睡不講話絕對六親不認——她根本不認得了。但她必須大量喝水,這件事

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沒有靠背的墊子上寫,七天七夜沒有躺下來過, 寫完倒下不動,說:‘送醫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淚水,嘿嘿地笑,這 才問母親:‘今天幾號?’那些在別人看來不起眼的文章,而她投入生命的 目的隻為了——好玩。”

最初,她在南京東路四段父母的家中寫作。她嫌不安靜,幹擾太多,就

向母親“借”了位於民生東路的小公寓。她不升火做飯,由繆進蘭天天去送: “她那鐵門關得緊緊的,不肯開,我就隻好把飯盒放在門口,淒然而去。有 時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飯還放在外麵,我急得用力拍門,隻差沒哭 出聲來。”

三毛寫作起來,等於生死不明。

她原來有夜間寫作的習慣,但是現在,她幾乎是不分晝夜地伏案工作了。 三毛曾說,寫作是她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不過是蛋糕上的櫻桃

罷了。此時,櫻桃已經比蛋糕重要得多了。

她的寫作計劃,龐大得驚人。經皇冠出版社建議,她同時寫三本書——

《傾城》、《談心》、《隨想》。還著手翻譯丁鬆青神父十二萬字的《刹那 時光》。另外,又答應滾石唱片公司,寫一整張唱片的歌詞(寫歌詞進展不 順,一稿被全部打回來重寫,開了三毛一生從未退槁的記錄,這便比她預想 的要費時多了)。

1984 一 1985 年的三毛,是一名寫作瘋子。 原已不堪的身體,終於垮了下來。約有三個月幾乎無睡眠的生活,使她

的記憶力嚴重喪失。那一段,正趕上母親和好友楊淑惠均患癌症住院。她的 思想壓力很大。一次,她去探望楊淑惠後,走出醫院,意忘了家在何處。

這樣的瘋狂的寫作生活,她堅持了一年多。1986 年初,她不得不放下筆, 再次飛往美國,到西雅圖度過一個寧靜閑適的冬天。

三毛偶有走出鐵門,到外麵散一散心的時候,她最熱衷的活動,是到各

縣收集民俗藝術品。 在竹山縣,她看中了一個朱紅的鳥籠。她不還價,買回家掛上,放進一

個瓷臉小醜半哭著在裏麵。三毛覺得那鳥籠裏的小人,正像她在台北紅塵中 的生活。她對朋友說:

“難道——你,你的一生,就不是生活在籠子裏嗎?偶爾半個身子爬了 出來,還算幸運呢。”

夜住台北縣美濃。在一條大水溝邊,看見一條大黑狗對著一隻老碗吃食。 她愛上了那隻老碗。便買了一隻全新的大海碗,把狗的老碗悄悄換走了。

從嘉義帶回土窯出的白壇和糯米漿碗;從香港買回舊銅臉盆和髒兮兮的 五更燈,在住家附近的古董店裏,她竟把醃菜壇子和木板桶搬到自己的房間 裏來。

她還參加了一些社會活動。

1985 年初,她應邀出席新加坡“國際華文文藝營”和“新加坡華文文藝 金獅文學獎大會”。這一次,她結識了大陸作家秦牧、蕭乾、姚雪垠等。她 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和秦牧都擔任散文組評委。三毛非常謙虛,和他相處得很融洽。一次

會上,她給秦牧遞條子,被機靈的攝影記者抓住,發表在報紙上。照片說明 是:“三毛和秦牧說了什麽?你看他們笑了。”

三毛的條子寫的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她與姚雪垠的接觸更為精彩。在一次舞會上,她突然對姚先生說:“姚 老,你親我一下。”姚老親她的一刻,也被記者們發表在新聞上,一時傳為 佳話。

三毛是個“紙人”。人在會上,心還在寫作上。歌詞《說時依舊》,就

是在會上開小差的產品。

1986 年初,三毛因嚴重神經衰弱,被迫住進醫院。十七天後出院。 她不得不與紙告別,到美國療養。 療養地是華盛頓區西雅圖市郊外。進入美國的時候,美國移民局問她,

你為什麽要來美國?三毛答道:“我來等待華盛頓州的春天。”

最初一段時間,她整天呆在家裏,唯一的消遣是看電視,消閑冬日。 終於有一天,她耐不住冬天的寂寞,想找個學校上一上,打發無聊的時

光。

她選擇了一所小學校一 BE1.LUVECOMMUNITYCOLLEGE。她報的是英語專 業。

三毛的英文程度,早已超過了補習的水平。她早年曾在芝加哥留學一年, 通過了多種考試。來西雅圖前,已翻譯過丁鬆青神父三本英文著作。這次她 選學英語的目的明顯得很:讓生活既不閑得發慌,也不至於學得太累。

被分在南樓 204 教室。第一天進教室,她就向老師申明:“我不想考試, 如果你想要我考試,那我就說再見。”老師艾琳是一位教學自由派,在全班 的起哄之下,竟然答應了她。

從此,三毛拿教室當做遊樂場,她似乎要對去年勤苦寫作的“紙人”生 活,報複個底朝天。

且看三毛的學習生活:“上課的情形是這樣的,先講十分鍾閑話,同時 彼此欣賞當日穿著,那日穿得特美的同學,就得站起來轉一圈,這時大家讚 歎一番。衣服看過了,就去弄茶水,如果當日老師又烘了個‘香蕉蛋糕’來, 還得分紙盤子,等到大家終於把心安定時,才開始輪流做文法句子,萬一有 一個同學不懂,全班集中精神教這一個。等到好不容易都懂了,已經可以下 課。”“第二堂課,還是寓樂於學。先看漫畫,後讀小說,不知不覺地就混 過去了。”

三毛應還記得,十六年前,她在西柏林刻苦求學的時光。那時候,她每 天學習近十八個小時。一年後,以優異成績獲得德文教師資格。那個三毛, 是一個好學進取的姑娘。而在西雅圖,她步入了事業有成的中年,鬧學,成 了她樂此不疲的消遣。

在學校,她還交了一些朋友。最合得來的同學是阿雅拉和瑞恰——兩位 以色列姑娘,阿雅拉是個畫家。三毛喜歡現代畫,阿雅拉卻是寫實派。她送 給三毛一張半寫實半抽象的油畫《西雅圖之冬》。娜還想多生一個孩子,送 給三毛。

來自中國的同學也有一些。她頗賞識的是台北的月鳳和劉傑克,還有來

自北京的周霽。三毛找周霽談心,談到共同的民族,三毛哭了:“在霽的麵 前,我濕濕的眼睛,是那份說不清楚的對於中華民族愛成心疼的刻骨。”

最別出心裁的,是她與另一位“紙人”調情的遊戲。那人是學校裏的男

教師,整日閱讀書本和卡片。一天,三毛故意把他喚到櫻花樹叢中來,讓拂 麵的微風,將一陣花雨斜斜地飄在兩人的肩上。三毛承認,花雨落下的時候, 她“沉靜在一種寧靜的巨大幸福裏”。

櫻花開了。三毛等來了華盛頓的春天。三毛決定停止鬧學的遊戲,回台

灣去。

臨走前一天,男“紙人”在咖啡館裏等她。分別的時候,他把三毛拉近, 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那是五月。

1986 年 7 月,三毛回台不到兩個月,又急急起程,飛往別離了兩年多的 大加納利島。

她,是來與加納利訣別的。

三毛曾於 1985 年 6 月,在台北育達商校附近買下了一幢住宅,並花了大 量的財力裝修。房間布置得很“三毛化”。事前,她向設計師交代意圖:

“假想,你在釘一幢森林裏的小木屋,想,窗外都是杉木。你呼吸,窗 外全是木頭香味。”

所有的家具,都是木頭的,風格粗獷樸拙。凳子是木樁做的。高高低低, 裝了二十盞燈,燈罩居然是鋸掉柄的美濃雨傘。沙發套是粗麻的,窗簾是粗 胚麻布,至於各色寶貝:大大小小的土碗、土盆子、牛車輪子、蘇俄木娃娃、 “阿拉伯神燈”、南美的“大地之母”、尼日利亞皮鼓?琳琳琅琅地裝點滿 了整個房間。

她到大加納利去,是想把那裏的兩層樓小院賣掉,以償還買台北這所房 子的債務。

三毛在加納利登了廣告,房子很快成交,由於急著回去,三毛的要價很 低,隻以六百五十萬賣給了郵局工人璜。這個價連原房的半價還不到。

價錢講定後,三毛便把滿坑滿穀的家具、衣服和各種帶不走的工藝品, 送給當地的朋友們。

維納斯石像、古鐵箱子、收錄機和掛毯,送給女友甘蒂;荷西的摩托車 讓木匠拉蒙騎走,九個書架的書,中文的給了中國朋友張南施,西班牙文的 給了另一個朋友法瑪蒂,尼日利亞木琴、達荷美的羊皮鼓,成了鄰居瑪利路 斯的寶貝,荷西和她的衣服,統統救濟了清掃婦露西亞;白色的福特汽車—

—她和荷西的愛馬,贈給了泥水匠璜? 最後,荷西的愛物:銅船燈、羅盤、沙漠玫瑰石和潛水雕塑等等,她鄭

重地把它們交給了丈夫的生前密友一一卡美洛兄弟。 處理完這些東西,三毛寂靜了下來。 臨走前的一個晚上,鄰居金發小姑娘奧爾加來了。奧爾加才七歲,她不

願 ECHO 離開。 三毛把孩子抱在懷裏,望著天上的星和雲彩,給奧爾加講了一個美麗的

東方國家——中國的故事。孩子聽得入神。三毛告訴小奧爾加,她的中國神。

將要讓她回中國去了。 三天後,三毛和奧爾加揮別,和荒美的海攤揮別,和荷西的死島拉芭瑪

揮別,和波濤滾滾的藍色的大西洋揮別。

從此,三毛沒有再回到這裏來。

第三節 大陸情結

“三毛從樓上奔到樓下,碰見人就叫喊:‘我們可以回大陸了。’”

——華家杉《三毛回鄉記》

1987 年,台灣當局宣布,準許台灣部分居民回大陸探親。此禁一開,全 島歡慶,三毛更是欣喜若狂。 她告訴記者:她的鄰居中,有一個退伍老兵,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

抱住老兵又喊又哭,叫著: “我們可以回大陸了!”“我們可以回大陸了!”

三毛於 1945 年,出生於重慶。1949 年,跟隨父母經上海離開大陸。此 後,台灣海峽兩岸長期對峙,三毛再也沒有回來。

盡管四年的繈褓和幼童時代的生活,不會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 三毛說:“血濃於水。”她對回大陸的興趣,似乎比父親陳嗣慶還要來得強 烈些。

1988 年春,陳嗣慶當年在南京的老同事倪喜竹先生,從浙江舟山捎信到 台北,問訊陳嗣慶。三毛為之大為興奮,很踴躍地代父回信。她在信中告訴 倪叔叔:她將於翌年返回大陸,代表父親看望故友鄉親。

6 月 20 日,她又找在湖南《長沙日報》工作的外甥女袁誌群,給《三毛

流浪記》的作者、著名老漫畫家張樂平帶去一封信,信中說: “樂平先生:我切望這封信能夠平安轉達您的手中,在我三歲的時候,

我看了今生第一本書,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記》。後來等到我長大了,

也開始寫書,就以‘三毛’為筆名,作為您創造的那個三毛的紀念。” “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書,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心愛著小人物故事

的人,謝謝您給了我一個豐富的童年?”

八十多歲的張樂平先生,當時正患帕金森綜合症,住在上海東海醫院療 養。收到這封意外的信,便口述了一封回信,還用病得顫巍巍的手,一筆一 歇,艱難地畫了一幅三毛像,贈給三毛。

雙方通信頻繁起來。到了第三封信,三毛的感情升溫,稱張樂平為“爸

爸”,並說:“三毛不認三毛的爸爸,認誰做爸爸?”附了照片一張,背麵 寫上:“你的另一個貨真價實的女兒。”張樂平也動了感情,他對人說:“能 在晚年認上這個麽‘女兒’,應該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快事了。我多子女,四 男三女,正好排成七個音符。這一回,三毛再排上去,是個“1,是我家的‘女 高音’。”

1989 年春天,三毛回到了大陸,並見到了三毛爸爸張樂平。

1989 年,三毛首次返回大陸。她的主要目的有兩個:一是看望“爸爸” 張樂平;二是到浙江舟山故鄉和蘇州探親。

4 月 5 日,三毛和張樂平在香港工作的四兒子張慰軍,同機走下了薄暮 中的上海虹橋機場。上了車,直駛徐家匯五原路的張樂平家。

老畫家張樂平拄著拐杖,站在家門前,抱病在寒風中迎接。

三毛一進弄堂門口,就抱住張樂平,泣不成聲地喊:“爹爹,我回來了?” 三毛送給“爸爸”的禮物,是她的新作《我的寶貝》。張樂平送給三毛的,則是她來信中要的一套滌卡中山裝。三毛很喜歡這種在大陸已經過了時

的服裝。她到哪裏也不會忘記,收藏“三毛味”的東西。 她在張家,住了五天。春夜談心;白大去逛龍華寺,還去了大觀園和周

莊。中午,張家的人都午睡的時候,她一個人溜出來。到五原路農貿市場閑 逛,看到一間小理發店,也進去光顧一番,三毛玩得很開心,在龍華寺公園, 童心大發,和一群小女孩跳起皮筋。

短短五日,她和張家結下了很深的感情,她對記者說:“我原來一直有 一點困惑,為什麽一個姓陳,一個姓張,完全不相幹的兩個人,又隔了四十 年的滄桑,竟會這樣接近和溝通。現在我明白了。我和爸爸在藝術精神與人 生態度、品味上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才能相知相親,不僅能成父女,還是 朋友、知己。有這樣的爸爸,這樣的家庭,我感到幸福。”

張樂平對這個漫畫結緣的女兒,也頗感投緣:“她的性格、脾氣、愛好 像誰呢?看她那多情、樂觀、倔強、好勝、豪爽而又有正義感、有時又顯出 幾分孩子氣,這倒真是我筆下的三毛。”

張先生認為,此三毛與彼三毛秉性相同。此話確與不確,張先生的話恐 怕是最有權威的。

五天後,父女道別,張樂平囑咐三毛:“世事艱險,你要保重!女兒離

開了父母,就靠自己了。”三毛聽罷,潸然淚下。

在故鄉浙江舟山,三毛的首次大陸之行,達到了**。

4 月 20 日,她從寧波乘船,前往舟山群島的定海。輪渡船長是個熱情漢, 他對三毛說:“我們用海員最高規格——拉汽笛歡迎您,您自己拉吧。”三 毛抓住把柄,用力一拉。汽笛長鳴,三毛熱淚縱橫。

下午 6 時,輪渡緩緩靠上鴨蛋山碼頭。岸上迎接的人很多,有堂姐陳堅

等親戚,還有倪竹喜叔叔。聞訊趕來的鄉親更多,三毛下船的第一句話是: “倪竹喜叔叔來了沒有?”她含著淚,擁抱了老人。她說:“竹喜叔叔,我 三歲時,你抱過我,現在讓我抱抱你!”

親友們一一見麵,三毛的淚水一直沒有幹過。

記者乘機問三毛:“請問您四十多年後初到故鄉,此時此地,有何感想?” 她答:“好像是夢中,不信是真的!”

隨後,三毛上車,直奔堂伯母家,一見堂伯母,她把老人扶在房間中央 長沙發坐正,對眾人大喊一聲“閃開”,大家還沒醒過神來,三毛已經雙腿 跪地,畢恭畢敬地給堂伯母磕了三個頭。禮畢,兩人臉貼臉坐在沙發上,敘 起家常。

兩天後,三毛來到小沙鄉陳家村祭祖。在陳家祠堂,她按閩南習俗,在 供桌前點燃六柱清香,放在列祖牌位前,然後,合掌舉香至額頭,極鄭重地 施以祭禮。

從祠堂裏走出來,便上山給祖父陳宗緒上墳,陳宗緒早年在上海學徒, 後經營煤油、木材和水泥生意。晚年回鄉創辦文化慈善事業。祖父死於 1948 年,那時三毛才三歲。

三毛來到墳前,悲戚地叫了一聲:“阿爺,平平來看您來了!”便泣不 成聲,痛苦不已。獻上鮮花,再點上九柱香,三柱香敬祖父,三柱香敬祖母, 三柱香敬天地。然後又五體伏地,大拜三次,她把臉貼在墓碑上,喃喃說道: “阿爺,平平要跟您講講話。阿爺,魂魄歸來,儂一定要回來?”一邊說話, 一邊落淚。

她從墳頭上,撮起一把泥土,放進在台灣就準備好的麥稈小盒子裏,對 眾人淚笑道:“故土是最珍貴的東西,生病了,拿它泡水渴,病就會好。” 下山來,又從祖屋的一口老井裏,打上一桶水,喝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收 起一瓶。她說,故鄉的水是帶回去送給父親的最好禮物。

三毛這次回定海,可謂悲悲喜喜,轟轟烈烈,頗有舊戲曲裏人物的味道。 戀土戀親之情,也吐露得淒淒楚楚,真真切切。她的禮節、情感,猶如一位 中國舊式婦女一般。磕頭、燒香、喚魂?這些應屬於她父母一輩的禮行方式

(陳嗣慶先生也未必如此),三毛做起來,自自然然,竟看不出一點做作。 三毛的這一切,確實很難從她所受的中國新式教育和西學熏陶中,找到必然 聯係。她的所作所為,是她從書本上和觀察中,吸收模仿來的。三毛認定, 這是中國的傳統和寶貝。三毛——一個自稱是不拘形式的人,居然轟轟烈烈、 認認真真地做起形式來。

隨著三毛步入中年,她漸漸地兜回到中國文化的圈子裏來。她的父親說:

“我看著這個越來越中國化的女兒,很難想象她曾經在這片土地上消失過這 麽久。”同樣,廣大讀者也很難想象,經過雨季時期、留學時期、沙漠和海 島時期之後,三毛會在 1989 年春天,給人們留下一位中國舊式婦女形象。 臨走前,三毛帶著感情對記者說,她喜歡故鄉,特別是喜歡鄉親們稱呼

她為“小沙女”。她聲稱,要用“小沙女”做她的第二個筆名。

但是,迄今為止,尚未發現她用這個筆名寫的文章。

一年以後,1990 年 4 月,三毛第二次返回大陸。 與第一次轟轟烈烈相反,這一次她潛行匿跡,盡量回避記者。她到了北

京等一些北方地區,參加由她編劇的電影《滾滾紅塵》的攝製錄音。跟著攝

製組跌打滾爬,行蹤還是埋著的好。 大概是因為這次沒有跑夠,三毛便於同年秋天,開始了她的第三次大陸

之行,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回大陸。

三毛的旅行計劃,可謂雄心勃勃。她的路線是: 廣州——西安——蘭州——敦煌——烏魯木齊——天山——喀什——成

都——拉薩——重慶——武漢——上海——杭州。足履絲綢之路,情駐巴山 蜀水,登世界屋脊,覽浩浩長江。她要把祖國夢,做個夠。

臨行前,她告訴台灣作家趙寧,她隻買了單程機票。趙寧問她什麽時候 回來,她慢聲回答:“很久很久?”

她還與另一位台灣作家張拓蕪通了電話,說了一句:“說不定我就不回 來了!”

這些話聽來,似有一種壯途不歸的感覺。

1990 年 9 月,三毛登上了飛往大陸的旅途。

三毛到大陸後,從廣州飛至祖國西北,遊覽了古都西安和甘肅省府蘭州。 隨後,出了嘉峪關,來到了大西北那春風不度的地方。

大西北天高地闊,蒼蒼茫茫,喚起了三毛昔日在撒哈拉沙漠時期的情感。 三毛發現,她開始了另一種愛情——對於大西北的土地,這片沒有花朵

的荒原的愛情。 三毛把東西放在座位上,走下旅遊車,情不自禁地向寸草不生的荒原奔

去:“在那接近零度的空氣裏,生命又開始了它的悸動,靈魂蘇醒的滋味, 接近喜極而泣,又想尖叫起來。”

莽莽西北,是中華民族的發源生長之地。如果三毛把它稱為“前世鄉愁”, 恐怕比北非的撒哈拉更為貼切些吧!

脫身台北紅塵,置身在祖國的西北高原,三毛有一種鬆了綁的感覺。她 喜歡這樣,天和地寬寬大大、厚厚實實地把她接納下來。高原上,吹著坦坦 蕩蕩的野風,三毛一陣陣驚喜。

她神往的地方,是敦煌。去敦煌的路上,她結識了一位在莫高窟從事研 究工作的旅伴,名字叫“偉文”的年輕人。

偉文是三毛的熱心讀者。三毛便走他的後門,請他幫忙,能在莫高窟的

一個洞穴裏,一個人靜靜地呆上一會兒。到了敦煌,偉文為她實現了這個願 望。

三毛獨自進了一個洞穴。她一下子,就跌入了境界裏:

“我打開了手電棒,昏黃的光圈下,出現了環繞七佛的飛天、舞樂、天 龍八部、攜待眷屬。我看到了畫中燈火輝煌、歌舞蹁躚、繁華升平、管弦絲 竹、寶池蕩漾——。壁畫開始流轉起來,視線裏出現了另一組好比幻燈片打 在牆上的交迭畫麵——一個穿著綠色學生製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殺,她左 腕和睡袍上的鮮血迭到壁畫上的人身上去——那個少女一直長大一直長大並 沒有死。她的一生電影一般在牆上流過,緊緊交纏在畫中那個繁花似錦的世 界中,最後它們流到我身上來,滿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嚇得熄了光。

‘我沒有病,’我對自己說,‘心理學的書上講過:人,碰到極大衝擊 的時候,很自然的會把自己的一生,從頭算起——。在這世界上,當我麵對 這巨大而神秘——屬於我的生命的密碼時。這種強烈反應是自然的。’

我仆伏在彌勒菩薩巨大的塑像前,對菩薩說:‘敦煌百姓在古老的傳說

和信仰裏,認為,隻有住在率天宮裏的稱——下生人間,天下才能太平。是 不是?’

我仰塑菩薩的麵容,用不著手電筒了,菩薩臉上大放光明燦爛、眼神無 比慈愛,我感應到菩薩將左手移到我的頭上來輕輕撫過。

菩薩微笑,問:‘你哭什麽?’ 我說:‘苦海無邊。’ 菩薩又說:‘你悟了嗎?’ 我不能回答,一時間熱淚狂流出來。 我在彌勒菩薩的腳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聽見說:‘不肯走,就來吧。’ 我說:“好。’

這時候,心裏的塵埃被衝洗得幹幹淨淨,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裏,再沒 有了激動的情緒。多久的時間過去了,我不知道。

‘請菩薩安排,感動研究所,讓我留下來做一個掃洞子的人。’我說。 菩薩歎了口氣:‘不在這裏。你去人群裏再過過,不要拒絕他們。放心

放心,再有你回來的時候。’ 我又跌坐了一會兒。 菩薩說:“來了就好。現在去吧。’?”

從洞裏走出來,三毛有一種勘破紅塵、人生已盡的感覺。黃昏,她在大 泉河畔的白楊樹下散步,慢慢踱上了一個黃土山坡。坡上坐著三個藍衣老婆 婆,口中念念有詞:“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三毛登上了山坡,沙漠翰海如詩如畫如位如訴一般地在她腳下展開, 直到天的終頂。

三毛一臉莊重,告訴身邊的偉文,她死後想葬在這個山坡上:“要是有 那麽一天,我活著不能回來,灰也是要回來的。偉文,記住了,這也是我埋 骨的地方,那時候你得幫幫忙。”

三毛在做這番矚咐的時候,那三個藍衣老婆婆,依然一麵唱著“南無阿 彌陀佛”,一麵拍著膝蓋。

坦坦蕩蕩的風,將她們如訴的梵音送了過來。

辭別偉文,過天山,走喀什,沿中巴公路,三毛又一次來到烏魯木齊。 烏魯木齊有一個不能忘懷的人——王洛賓。《達板城的姑娘》、《在那

遙遠的地方》的曲作者,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

半年前,她初訪老人。離開那座孤清的家,三毛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 說不清楚的溫柔。

洛賓那首著名的歌,依然那麽迷人: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願變成一隻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抽打在我的身上

??

三毛知道,老人創作這首歌的靈感,來自一位美麗的藏族少女。那少女 給了年輕多情的洛賓一記溫柔的牧羊鞭子。

三毛這次來,特意帶了一件藏裙。 正趕上洛賓太忙。烏魯木齊的幾位電視記者,正在趕拍於老人的一部片

子。

洛賓到機場接她,正是黃昏。三毛正待下機,一群男女擁弦梯。突然, 強烈的熒光燈亮了,攝影機對準了她。

三毛非常憤怒,返回機艙。她實在不喜歡記者們這種不而遇,更不願意 把這次私人旅行公之於眾。

洛賓一個勁兒給她解釋。終於,三毛消了氣,抱著鮮花,著洛賓,出現 在艙口。機場的黃昏,西天還有些殘霞。三毛覺這太像演戲。

天黑下來,三毛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 三毛住進洛賓家,老人為她布置好了房間。 然而,戲還得演下去,編導勸洛賓,又勸三毛,演一段“三:訪洛賓”:

早晨,三毛身穿睡衣,輕手輕腳地把她從台灣帶來的民歌磁帶,放在洛賓的 臥室門前,好讓老人開門時有一個意外的驚喜?

三毛總算答應了。勉強演下去,多少像一個木偶。 演完戲,三毛病了。洛賓為她找來醫生,精心治療,但是他本人,還在

沒完沒了地拍片子。 這多少冷落了三毛。她默默忍受了幾天。

無名之火爆發,是在飯桌上。三毛下廚炒菜,洛賓盛飯。突然三毛借題 飯盛少了嚷了起來,甚至歇斯底裏地喊道:“我殺了你!”

洛賓呆住了。

三毛當即搬了出去,住進旅館,並訂好了當日飛往喀什的機票。 兩大後回到烏魯木齊。洛賓到賓館去看她。三毛情不自禁,撲上去,抱

著老人嚶嚶地哭了。

然而,三毛還是走了。揮別老人,前往四川,繼續她浪漫的旅行。那是 新疆的九月,秋天的風又晴朗又寂寞。

四川。是三毛的出生地。她與這片土地的因緣,比起祖籍浙江定海,更 深一些。

三毛在成都,不再像定海之行那樣戲曲化,前呼後擁,大悲大喜。她恢

複了以往的旅行習慣,背著簡單的行囊,在尋常街巷裏逛悠:“喜歡走小街, 穿僻巷,看看古老的四合院建築,聽聽鄉音濃重的老太太們坐在屋簷下擺家 常,瞧瞧小娃娃們趴在地上彈玻璃珠、拍煙紙盒。”

布衣旅行使三毛輕鬆了許多,走渴了,進茶館喝一碗蓋碗茶,熱了,就

幹脆脫掉鞋襪,靠在牆上,光它一會兒腳丫。她愛學四川方言,什麽“裏過 來”“火門”等口語,她說得很上癮,而且現炒現賣。

父親陳嗣慶曾回大陸探親,回台後對成都讚賞不已,頗有攜三毛回蜀度 過餘生的念頭。三毛這次對成都的印象,與父親相同。她按捺不住興奮,主 動邀請記者座談。她對記者說:

“成都是一塊與眾不同的溫柔之地。城市有氣派、整潔。我在這裏第一 次吃到那麽多的好菜,這裏的百姓文化素質高,待人真誠,熱情。我很喜歡 這裏。”興頭所至,冒出一句玩笑:“如果再婚,我一定要嫁一個中國大陸 上的中國人。”記者們開心鼓掌。一個聰明的記者問三毛,您嫁到成都好不 好?她笑答:“那就要看緣份羅!”

三毛離開錦江飯店,作別蓉城的時候,飯店請她留言。三毛寫道:“不

肯去,不肯去。” 依戀之情,躍然於紙。

從成都出發,三毛乘車直駛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在稀薄的空氣裏, 西藏的太陽,像鏡子一般地明亮,高原之城拉薩,更顯得巍峨壯麗。

從布達拉宮出來,三毛的身體又遇到了麻煩。 高原反應,印第安人稱“索諾奇”,三毛在南美沒少領教過它的苦頭。

這次大陸之行,她在過天山時犯了一次;這回在拉薩,她竟突然昏厥倒在市 區的路上。

三毛被送進解放軍拉薩總醫院。病好後,三毛不敢再造次,不得不返回 成都。

三毛對這次犯病的小插曲,頗有點因禍得福的慶幸。因為她有一段一般 台胞旅遊者不同的經曆——在解放軍醫院,接受解放軍的治療。她不無得意 地稱自己“還去了旅遊者不能去的地方”。

再自成都去了重慶。四十五年前,三毛就出生在這個城市一個名叫黃角 椏的地方。到了重慶,三毛的四川話,已經講得頗為地道了。她用濃重的四 川方言,對記者說:

“我有兩個護照,西班牙和台灣的,西班牙以出生地為籍貫,我出生在

重慶黃角椏,所以我是重慶人。” 在重慶,她還找到了當年父親工作的原址——抗戰時期著名的美平大樓

(現為銀行)。她拍下一張照片,好帶回去送給父親。

短暫逗留後,三毛登上江輪,開始了她的祖國母親河——長江之旅。

在緩緩進行的江輪上,三毛看見了三峽,她傾心已久的三峽。 三毛有她的遊覽習慣:沿途幾乎所有的小站,她都要下船逛上一會兒。

到了小三峽,她換乘下一班船到宜昌,然後再往上走。遊客們大多喜歡在山

下,仰頭端望風景。三毛卻棄了船,爬上山去,往下鳥瞰,把那“兩岸猿聲 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意境,體會個夠。她改乘了一輛車,到了西陵 峽,沿江步行到巴陵峽,訪問那裏的鄉村小學,考察那裏的民間風情。接著 馬不停蹄,夜奔武漢,去謁見黃鶴已去、白雲悠悠的黃鶴樓。

辭別黃鶴,三毛飛往上海。正是 1990 年中秋節,她與“爸爸”張樂平一 家團聚。

三毛一生最後一個中秋節。那一夜,黃埔江上的明月,格外的圓。 三毛一如張家的女兒。一進門,張樂平夫人馮雛音正在午睡。她很親熱

地將“媽媽”吻醒,然後一同去醫院看望張樂平。她將“爸爸”輕輕扶上輪 椅,推回家一起過中秋節。

多少沾有拉丁人熱情的三毛,打破了張家一向的寧靜。她的嘴閑不住, 談上海毛線便宜,談台灣名人秘史,談拍電影《滾滾紅塵》,談騙子冒“三 毛”之名騙錢?還展出一路購買的東西大獻其寶。老倆口一臉樂嗬,他們喜 歡這個熱熱鬧鬧的女兒。

一家人團團融融。三毛儼如親女,不時開點樂天的玩笑。張樂平心情高 興,病情也有了好轉。手不抖了,便又提筆畫畫。畫著,老人的鼻涕拖了出 來,三毛趕緊過來給他擦,三兒子張慰軍覺得此景很妙,端出照相機要搶, 可惜鼻涕已經擦完。三毛便一本正經地輕輕拍打著“爸爸”說:“您就再拖 兩條吧!”

張樂平是位幽默大師,和這位幽默的女兒在一起,興致很高。他拒絕回 醫院,並且大開酒戒,喝起了“花雕”。

圓夜一過,三毛和張樂平一家告別,回到台北。他們相約,女兒明年春 節再來,張家老小送她出門一遍遍叮囑:“說好明年再來,不要忘記。”

三毛含著一眼的淚,答應了。 然而,兩個月後,傳來三毛在台北自殺的消息。她不能來赴約了。

第四節 都市玉冰文學時期

“她是夜市裏站著喝愛玉冰的人。”

——陳嗣慶《我家老二——三小姐》

自 1979 年 9 月荷西溺水喪生,到 1991 年 1 月,三毛自縊身亡,三毛由 皇冠出版社出版了十二部作品集,有聲書《三毛讀書》、《流星雨》、《閱 讀大地》三種。另有電影劇本《滾滾紅塵》一部。與人合作的集子多種,如

《昨日、今日、明日》、《泥土·牛》等。 十二部作品集是:

《夢裏花落知多少》,1981 年出版;

《背影》,1982 年出版;

《萬水千山走遍》,1982 年出版;

《送你一匹馬》,1983 年出版;

《傾城》,1985 年出版;

《談心》,1985 年出版;

《隨想》,1985 年出版;

《我的寶貝》,1987 年出版;

《鬧學記》,1988 年出版; 三本譯作:

《蘭嶼之歌》,1982 年出版;

《清泉之歌》,1984 年出版;

《刹那時光》,1984 年出版。 就創作數量而言,三毛這一時期的作品,幾乎是雨季文學時期和沙漠文

學時期的總和。

作品題材更加豐富多彩。除了小說、散文之外,遊記的數量增多了。依 然有零星的詩歌創作;文學評論、電影劇本和有聲出版物,則是新的嚐試。 綜觀三毛一生的文學道路:雨季文學時期是她的文學嚐試和奠基時期, 表現了少女三毛不可忽視的文學天才。沙漠文學時期,是她的成熟時期,她 的作品風靡了港台、東南亞和海外華人世界,後來又傾倒了中國大陸的千萬 讀者。她形成了自己健康、明朗、曉暢、詼諧的文學風格,並寫出了小說《哭 泣的駱駝》、《寂地》等幾篇巔峰之作。沙漠文學時期,是三毛的成名時期,

也是她走向輝煌時期。 荷西慘死,三毛遭遇了一生最大的感情挫折。但是,她沒有停止筆耕,

相反,她一度更為勤奮。她進入了文學創作的晚期。 這一時期的作品,大都寫於台北。台北,是三毛痛感社會壓力太大的都

市,她稱之“滾滾紅塵”。她的作品,染上了她的喪偶之痛和對紅塵壓力的 抗拒情緒。

她抗拒的手段,唯有自閉於室,逃避現世。父親陳嗣慶評價三毛說:“她 是夜市裏站著喝愛玉冰的人。”

以夜市裏喝愛玉冰,比喻三毛晚期的文學,是再恰當不過的了雖然,三 毛的文字,依然優美燦爛,但字裏行間,始終回蕩著一種寂寥、落寞、婉麗、

悲涼的調子。 三毛文學生涯的晚期,可稱之為都市玉冰文學時期。

《夢裏花落知多少》和《背影》,是三毛都市文學時期,最早的兩部作 品集。它們寫於作家喪夫之後、隱居海島的日子裏。

《夢裏花落知多少》,收集三毛作品十二篇,即:《不死鳥》、《明日 又天涯》、《雲在青山月在天》、《歸》;“迷航”係列四篇:《夢裏夢外》、

《不飛的天使》、《似曾相識燕歸來》、《夢裏花落知多少》;談話錄《一 個男孩子的愛情》、《我的寫作生活》、《駱駝為什麽要哭泣》、《兩極對 話》等。

《背影》由十三篇作品集成:《逃學為讀書》、《永遠的夏娃開場白》、

《拾荒夢》、《黃昏的故事》、《巫人記》、《餃子大王》、《赤足天使—

—鞋子的故事》、《親不親,故鄉人》、《浪跡天涯話買賣》、《背影》、

《荒山之夜》、《克裏斯》、《離鄉回鄉》、《雨禪台北》、《周未》等。 其中部分作品可能創作於荷西逝世之前。

這兩個集子,大都創作於一種尚未平靜的巨大悲痛之中。文字雖然不失

才氣和水準,但均給人以缺少沉澱錘煉和不成精品的感覺。 “迷航”係列四篇,是《夢裏花落知多少》中的精華部分,筆墨精采。

但感情直抒和生活記錄過多,稍失文學回味。尤其是在《哭泣的駱駝》之後,

比較之下,有點像流水帳。 三毛的確沒有在登上一個文學巔峰之後,繼續前行;而是稍停片刻,即

踱下山來。應當說,這不能完全歸結於她的喪夫之痛,它主要是由三毛的個

性和她“遊於藝”的創作態度決定的。 盡管三毛受過長期係統的哲學訓練,但她不具備哲人的素質。三毛的孤

獨,是文人式的孤獨,是孤獨者的孤獨,而不是哲學的孤獨。

《背影》中的作品,主要是一些生活小品。 這兩部集子,也有兩個引人注目的地方: 一是三毛晚期的文學風格,逐步形成。寂寥落寞,婉麗悲涼,與沙漠時

期迥然不同。

二是三毛的口才。《夢裏花落知多少》收集的四則談話錄,雖然經過別 人的整理,依然表現出才思豐富敏銳,語言精采曉暢,決不亞於她的文字著 述。

1981 年 11 月至 1982 年 5 月,三毛在中南美洲旅行了近十個國家。途中, 她陸續發給《聯合報》的一係列的遊記,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聯合報》 在中南美洲的發行量,因此大增。

1982 年,皇冠出版社將這些遊記,匯成《萬水千山走遍》一集。這是三 毛唯一的一部遊記文學集。

在沙漠文學時期,三毛的一些零星遊記,如《逍遙七島遊》、《馬德拉 遊記》等,分別收集在她的一些小說散文集裏。三毛的幹爸、作家徐訏讀到

這兩篇遊記,頗為欣賞;三毛回憶說:“看見我寫的加納利群島的遊記,他 來信極為興奮他說我寫得太好,遊記如此已是水準。”徐先生沒有讀到《萬 水千山走遍》。在這個集子裏,三毛的遊記文學,有了明顯的進步。文字更 為洗練,思想更豐富、也更沉潛了一些。

早期遊記裏的三毛,是一個遊山玩水的純情的女孩子;而《萬水千山走 遍》的三毛,則是一個沉靜的、用心靈去咀嚼旅行生活的成熟女性。

大陸旅行,發表遊記很少,僅見的有一篇《敦煌記》。 三毛的全部遊記文字,同她小說、散文的風格是一致的。不囿於刻板的

記敘和白開水式(或無病呻吟式)的抒情,而是將旅行的故事,用濃鬱的感 情娓娓道來。三毛的小說和散文基本上是紀實的,因此,她的遊記,與她的 小說和散文,似乎很難嚴格區別。

三毛雖然受過係統的西班牙語和德語訓練,但除了漫畫故事書《娃娃看 天下》之外,並沒有大部頭的譯作。

她的英文程度,比德文和西文稍差,卻翻譯了三本書、近百萬字的文學 作品,即《蘭嶼之歌》、《清泉故事》和《刹那時光》。

三本書的作者,都是台灣的一位年輕的天主教神父——美國人丁鬆青。

三毛和丁鬆青的初次相識,是 1971 年。那時,三毛留學第一次回台。她 去台灣東海岸蘭嶼島旅遊,偶然與丁鬆青相遇,當時丁鬆青,是當地土著雅 美族人的小學教師。熟稔英文又青春活潑的三毛,給這位美國小夥子留下了 難忘的印象。

1981 年,已經孀居的三毛回到台北,打聽到了鬆青的下落。這時,丁鬆

青已成了一名神父,在台灣竹東山地清泉教堂當主持,三毛到清泉來看故人, 小丁神父喜出望外,還交給她一本他寫的關於蘭嶼島雅美人生活的著作——

《SONGOFOR-CHIDUSLAND》。三毛把它譯成《蘭嶼之歌》一書出版。該書非常

暢銷,紙貴一時,突破三百萬本大關。三毛和小了便將可觀的稿費,捐給了 台東聖母醫院——家為雅美人服務的醫院。

三毛與小丁的哥哥、台灣天主教光啟社負責人丁鬆筠的友誼。也很深厚。

她不願意上影視鏡頭,但為了丁鬆筠的邀請,還是參加了光啟社製作的電視 片《聞笛起舞》的主持,扮一名記者。

三毛是個基督徒,卻常常找神父談心。她說:在台灣,丁鬆青是掌握她

秘密最多的人。 丁鬆青和三毛合作第二本書《清泉故事》之後,第三本《刹那時光》又

交到三毛手裏。

《刹那時光》,是小丁神父三本書中最出色的一本,三毛翻譯得也最費 心血。

三毛接槁時,是 1984 年春天。當時,她因為教書的狂熱投入,身體很糟 糕。她一邊療養,一邊翻譯。她工作得很認真,先後做了四次修改,從章節 到標點符號,——細篩。

到了最後定稿,三毛把小丁召到台北,一同切磋。倆人的友誼又進了一 步。

三毛說:“跟神父一同工作,感激他給了我一份翻譯之外的參與。這份

認同和信任,是最大的鼓勵。”“《刹那時光》是為我而寫的。” 丁鬆青說得更感人:“跟三毛一同工作,雖然她那麽嚴格又鍥而不舍,

可是我們的心,安安靜靜也有耐心——但願其他的人,也能從這一場人生之 旅中,分享三毛和我達到的那個明淨又清朗的世界。”

丁鬆青的三本書,文字淺白優美,內容真切新奇,與三毛沙漠時期的作 品《撤哈拉的故事》相似。由於三毛精采譯筆的珠聯壁合,使它們受到了讀 者的熱烈歡迎。

三毛長居台北,失去了異地風情的創作題材。三毛從那種題材成名,也 偏愛那一類題材。翻譯小丁神父的書,多少彌補了三毛的缺憾。

三毛曾經說過,《送你一匹馬》,是她最喜歡的一部集子。其實,她不 是從文學而言的。《送你一匹馬》,吐露了她對教學工作的讚美。那時,她 對教書到了狂戀的地步。

這個集子,在三毛文學中,不占顯著位置。 它收入的作品有:《愛馬》(代序)、《摹然回首》、《驚夢三十年》、

《回娘家》、《故鄉人》、《看這個人》、《我所知所愛的馬爾克斯》《夢

裏不知身是客》、《野火燒不盡》、《不覺碧山暮但聞萬壑鬆》、《你是我 特別的天使》、《朝陽為誰》、《一生的戰役》、《送你一匹馬》等。

這個集子在文學上有兩點值得注意:

作品中出現了長篇的抒情和議論。主要表現在《野火燒不盡》、《朝陽 為誰》等散文中。這一現象,是在荷西死後開始出現的,如《不死鳥》、《明 日又天涯》等。

總起來看,三毛的文學作品,以講故事最精采,發議論則稍遜。在撒哈

拉的作品中,她的簡短議論生動活潑,極有生氣;但到了《送你一匹馬》, 長篇的議論,很像大學講壇上的侃侃而談(職業病?),文學味淡了不少。 另一個現象,是收進了兩篇文學評論。這是三毛首次將這類作品收進來。 其後,還有《鬧學記》中的《罪在哪裏?》,則是比較規範些的評論文字。 三毛沒有哲學天份,她的文學評論也顯得蒼白,她的議論,雖然動之以

情,但不深刻,邏輯性也不強。

三毛不是文學評論家。

1984 年春,三毛停止了教學。她像紙人一般地投入了寫作之中。她同時 進行三本書的創作。超負荷的辛勤,幾乎把她累垮了。

三本書是《傾城》、《談心》和《隨想》。

《傾城》是三本書中,最出色最優秀的一本。它是三毛都市玉冰文學時 期的一塊瑰寶。

這個集子包括九篇作品:《膽小鬼》、《炊兵》、《匪兵甲和匪兵乙》、

《約會》、《一生的愛》、《紫衣》、《蝴蝶的顏色》、《傾城》、《夏日 煙愁》。隨筆十一篇,即《說給自己聽》、《愛和信任》、《簡單》、《什 麽都快樂》、《天下本無事》、《還給誰》、《軌外的時間》、《狼來了》、

《一定去海邊》、《他》、《不負我心》等。

《傾城》中的作品,大多取材於三毛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故事。那 些美好的往事,構成了三毛生命最後幾年的絢麗彩虹。九篇作品,都寫得趣 味盎然,真切細膩。她的文學功力,已經到了化境階段。她像一名曾經滄桑 的樂師,挑了些純潔美妙的曲子,奏給那些有愛有信的人們聽。

小說《傾城》,是這個集子中,最引人矚目的作品。她記述了作者在德 國求學時期,發生的一段美麗感人的愛情故事。作品意境優美,充滿詩意, 表現了三毛高度文學技巧和講故事的才能,已進入化境。她的筆力遊刃有餘, 春風化意,杏雨隨心。

小說《傾城》是三毛的文學作品中,也是中國文學愛情題材的作品中, 不可多得的精品。

《談心》一書,是三毛為台中明道高級中學校刊《明道文藝》撰寫的與 年輕朋友的通信集。《隨想》則是一些淺白的名言警句。這兩本書的文學價 值不高。三毛不是一位思想深邃的作家,兩書中談的一些人生道理和經驗, 適合中等水平以下的青少年讀者閱讀。

三毛最後的兩本集子,是《我的寶貝》和《鬧學記》。

《我的寶貝》是三毛介紹自己收藏品的文集。每一件收藏,都蘊含著一 個珍貴的故事。從一定的意義上說,《我的寶貝》是一本文字活潑的收藏品 譜錄。它雖然說不上多高的文學價值,但三毛在靜謐的夜裏,對著一盞孤燈, 如數家珍,回憶一個個難忘的往事的情景,不禁令人想到,三毛,不就是那 個在都市裏站著喝愛玉冰的人嗎?

《鬧學記》。三毛說過,這是她最不喜歡的一個集子。其實,它盡管沒

有超過《傾城》的水平,但在都市玉冰文學時期,實在不能算是敗筆。“鬧 學”係列四篇,將枯燥的學習生活,寫得輕鬆活潑,趣味橫生,還是透出了 三毛的文學靈性。“遺愛”係列中的《星石》和《E·T 回家》,都是頗值一 讀的佳作。

如果說,要有三毛最不喜歡的集子,那倒應該是《談心》和《隨想》。

三毛一生追求個性發展,抗拒著心靈的束縛。可是,《談心》卻充滿了她對 青年的人生說教,真是苦口婆心。一個從小不願意聽說教的人,正在對孩子 們大說其教。當然,這並不是說,三毛在書中說了誤人的道理,相反,它對青 少年的成長,是有裨益的。

《隨想》的寫作,是一個成名作家的“玩名”之作。如果這本薄薄的小 冊子,不是出自三毛這樣的名手,大概不會再版四次。

這兩本書,尤其是《隨想》的寫作,說明三毛的創作思想中,被塞進了 文學追求以外的東西。

在《鬧學記》中,三毛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將她的一篇詩歌作品收 入集子。

這首詩題為《楊柳青青》。是一首民歌風的敘事長詩。敘述台灣詩人、

《聯合報》幅刊主編瘂弦的人生故事。 應當說,這首詩對民歌的模仿是生硬的。嚴格他講,略嫌造作了些。這

首詩的失敗證明,民歌風的作品,並不在於形式上的模仿,諸如:“油膩膩

/粗紙包著遞上來/氣呼呼/孩兒不耐伸手接”一類的句子,而是在於詩情 和形式的融合。

《楊柳青青》,高中國新詩歌的發展水平,差距甚遠。 三毛還寫過一些抒情短詩,零見的有:《歡顏》、《沙漠》、《那人》

等等。這些作品的水平都大大超過了她收入集子的《楊柳青青》。其中《那 人》,是比較優秀的一首:

那人,在月光下, 畫著自己的倒影。 試圖使這一些玩笑 更古典些。

這樣,就過了一夜, 或一生。

三毛的小說和散文,常常充滿了清新的詩意。但她的詩歌,卻稍嫌詩味不 足。

三毛對歌詞的熱心,要超過詩歌創作。但她似乎並不是一位優秀的詞作

家。她晚期作了不少歌詞,如《說時依舊》、電影《滾滾紅塵》主題曲等, 都是聯想支離不整、文字偏澀的。難怪她為滾石公司製作唱片時,被對方不 客氣地打了回票。

倒是 1972 年,她青年時期偶然揮就的《橄欖樹》,成了她一生中最受歡

迎流傳最廣的一首歌詞。不過,真誠的三毛指出,這首詞的後半部分被人改 動,原作並不認為流浪那麽好玩。盡管如此,三毛死後,人們依然歌唱著《橄 欖樹》,並把它與三毛的名字聯係在一起。

有人在懷念三毛的時候,常常深情地唱著它,做為獻給三毛的挽歌。

第五節 《滾滾紅塵》

“這是我的第一個中文劇本。”

——三毛《(滾滾紅塵)前言》

三毛於 1986 年,賣掉西班牙的房產後,並沒有立即住進她在育達商校的 新住宅,而是讓它空著,自己仍與父母同住。

1989 年,她首次回大陸返台後,許是因為她對大陸的烈火熱情,並沒在 家中得到相當的反響,或是家中住得膩了,她的心思有了變化。

一天,她不聲不響地給父母留下了告別信,便悄悄地搬進了自己的新住 宅。陳嗣慶讀了女兒的信,隨即給她回了一封長信。這封長信,後來發表在

《皇冠》雜誌上。它對廣大讀者了解三毛的居台生活,和她出走及自殺的原 因,頗有幫助。

信的全文如下:

平兒:

今天早晨我起身得略早,在陽台上做好體操之後,輕輕打開房門,正想 一如往常,跪著腳尖經過你的房門外走向餐廳,卻發現你並未在家。你的房 間敞開,被褥不似睡的樣子,人卻已然離去。桌上放著三張紙的長信,是寫 給你母親的。

我與你母親結婚數十年,自恃兩人之間並無秘密可持,在這種認定下,

恕我看了你留下的心聲。看完之後,我了然你的決定和出走。隻因不忍給你 母親再加刺激,我自作主張,把你的交代,放入了公事包中,未給你母親過 目。

其實,我與你母親在養育你們四個孩子的前半生裏,從來沒有心存任何

一個子女對我們的反哺之盼。也認為兒女成家立業之後,當活出自己的生活 方式來。父母從不給你們此等壓力,無論在物質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於任 何人的,因為我們也有尊嚴和能力。

這三年來,你自動回家與父母同住(1986—1989),放棄了本身在附近

購置的小公寓,讓它空著,與我們同在一個屋頂下定居,這是你的孝心,我 們十分明白,也很謝謝你。可是你的過去,長達二十二年,並沒有與我們在 一起度過,你的歸來,雖然使我們歡欣卻也給了我們一個考驗——是否我、 你的母親跟你,能按生活秩序能夠同步同行地和睦相處?原先,這個家中隻 我與你母生活,你的加入,其實對我們來說,也產生了巨大的波瀾,並不隻 是你單獨一方麵在適應,我們也在適應你的出現。

三年的時間生活在一起,我漸漸地發現到你往日的脾氣和性格,都隨著 歲月的磨練而淡化。除了你永不願放棄的夜讀之外。

我一直認為,女婿有一句話對你,是很正確的。他曾告訴我——“你的 女兒是最優良的家庭主婦。”我也在海外你的家中親眼看見你持家的專注和 熱情。當你回到父母家中來住之後卻是個凡事絕對不管的人,你不掃地、不 煮飯、不燙衣服,更不過問家中的柴米油鹽。這情況,並無任何對你的怪責, 隻是不解其中的改變所謂何來。

你曾經也有過煮菜的興趣,卻因你堅持一個原則:“誰掌鍋鏟,誰當家。” 於是你在家務上十分留心,不去碰觸母親的權利。你也懂得守禮,絕對不進 我的書房。你甚至在開箱拿一個水果時,都會先問一聲才吃,三年如一日。 不看電視的原因是你想——選節目的主權在父母。你到我們的臥室中來閱 報,夜間我常常發現你私底下去街上另買報紙——同樣的,好叫你深夜獨享。 偶爾,你打越洋電話,你從不直撥,你請長途台代撥,然後問明通話費將款 項留在飯桌上。

你回家,一定將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櫃,衣物放進你的房間。白天, 你很少坐在客廳,等我們睡下,卻發現你獨自一人長久靜坐在全然黑暗的客 廳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你沒有對於母親的菜、父親的言行、手足的來去,有 過任何意見。二十二年以上的分離,使得現今的你,如此自重自愛自持自守。 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過一絲驚訝。你也很少有什麽情緒化的反應。你在丈 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並不提醒家人一句。現今的你,看上去理智控 製感情,卻也不失親切愉快溫暖。我以為,這以後總是風平浪靜了。

也偶爾,你住回自己的公寓去,不過一天,就會自動回來,回來後神色 赧然,也就不提出要搬回去獨自生活的話。我——你的父親,是一個簡單的 人,你來住,我接受,你要走,其實我也不黯然。隻不知,原來你的心裏擔 負著如此沉重對父母癡愛的壓力——直到你今晨留書出走,信中才寫出了過 去三年來,住在家中的感受。以前,你曾與我數次提到《紅樓夢》中的“好 了歌”,你說隻差一點就可以做神仙了,隻恨父母忘不了。那時我曾對你說, 請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給忘了,我們絕對不會責怪你。你笑笑,走開了。 我欣見這兩年來你又開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隻是遊必有方。 我一點一點看你把自己變成孤島,卻也為你的勇氣和真誠而震動。我眼看你 一點一點的超脫出來,反而產生了對你的空虛感,因為你的現在,是一個什 麽也不要了的人。但是當拿的,你又絕對不讓步。

你隻身一個去了大陸一個多月,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給了我兩

件禮物。你將我父親墳頭的一把土,還有我們陳家在舟山群島老宅井中打出 來的一小瓶水,慎慎重重的在深夜裏雙手捧上給我。也許,你期待的是—— 為父的我當場號響痛哭,可是我沒有。我沒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沒有。你等 了數秒種後,突然帶著哭腔說:“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對你陳家的報答了。 別的都談不上。”說畢你掉頭而去,輕輕關上了浴室的門。

也許為父我是糊塗了,你大陸回來之後洗出來的照片,尤其有關故鄉部

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報時來打斷我,向我解釋——這是在祠堂祭祖,這 是在阿爺墳頭痛哭,這是定海城裏,這又是什麽人,跟我三代之內什麽關係? 你或許想與我談談更多的故鄉、故鄉,而我並沒有提出太多的問題,可是我 畢竟也在應著你的話。

你在家中苦等手足來一同看照片,他們沒有來。你想傾訴的經曆一定很 多,而我們也盡可能撐起精神來聽你的說話,隻因為父母老了,實在無力夜 談,你突然寂靜下來了。將你那數百張照片拿去了自己的公寓不夠,你又偷 走了我的那一把故鄉土和水。

不過七八天以前吧,你給我看《皇冠》雜誌,上麵有一些你的照片,你 指著最後一幅圖片說:“爸,看我的大陸留的毛筆字——有此為證。”我看 了,對你說——你寫字好像在畫畫。你還笑說:“書畫本來不分家,首在精

神次在功。”你又指著那筆字說:“看,這女字邊的好字,刷一揮手,走了。” 我也說很像很像。

卻忘了,那時的你,並不直爽,你三度給我暗示,指著那幅照片講東講 西,字裏兩個鬥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這兩個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卻沒有時空給你膽子寫出來,大概心中已 經好,已經了,不然不會這麽下筆。而我和你母親尚在不知不覺之中。

隻有你的小弟,前一日說:“小姐姐其實最愛祖國。”你聽了又是笑一 笑,那種微笑使我感到你很陌生,這種陌生的感覺,是你自大陸回來之後明 顯的轉變,你的三魂七魄,好似都沒有帶回來。你變了。

三天之後的今日,你留下了一封信,離開了父母,你什麽都沒有拿走, 包括給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了你的信,伸頭看看那人去樓空的房間。 裏麵堆滿了你心愛的東西,你一樣都沒有動,包括你放在床頭那張丈夫的放 大照片。

我知道,你這一次的境界,是沒有回頭路可言了。 也許,你的母親以為你的出走又是一場演習,過數日你會再回家來。可

我推測你已經開始品嚐初次做神仙時的那孤涼的滋味,或說,你已一步一步 走上這條無情之路,而我們沒能與你同步。你人未老,卻比我們在境界上快 跑了一步。山到絕頂雪成峰,平兒、平兒,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平兒,你的決定裏有你的主張,為父的我,不會用一切倫理道德親情來 要你背負。在你與我們同住三年之後,突然而去,這中間,其實沒有矛盾, 有的隻是你個人的漸悟以及悟道之後行為的實踐。讓我恭喜你,你終於又是 另一個人了。至於你母親這邊,我自會安慰她。這一步,是你生命中又一次 大改革,並非環境逼迫,也非你無情,而是你再度的蛻變,卻影響到了一些 家人。我猜測,這些人和事,你都曾三思——用了三年的時間去思想,才做

出來的。那麽我們也隻有尊重你。

你本身是念哲學的,卻又摻雜了對文學的癡迷,這兩者之間的情懷往往 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紅樓夢》,《紅樓夢》之討你喜歡,當是一種中 國人生哲理和文學的混合體。平兒,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參破,但尚未“了”, 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 若要好必須了。”你答應過你母不傷害生命,目前就不能肉體了,肉休不了, 精神不可單獨了斷。

再談談對生死的看法,世上一切,有生就有死,任何東西一產生就走向

滅亡。世上的東西都在不斷的消亡,也沒有不散的筵席。這並不是壞事,這 是一個過程。人生一世最後撒手而去隻表示使命的完成,所以有人把它叫做 圓寂。隻是世俗的感情把事情弄得複雜了。平兒,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 自絕於家庭在目前,又不肯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 心未泯。

其實,為父的我,跟你在許多心態上十二分接近,我們都不傷人,甚至 也很喜愛人群,隻是除了公務之外,十分渴望一個人孤獨的去生活。你終身 的朋友,就是你的書和你旅行的鞋子。父親我,內心也有著想放下一切的一 切,脫離一切人群而去自在度日的想往,隻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筆,一說放 手,就當真給放了。我想,我的不能好了,並沒有那麽多的責任,我隻是怕 痛。你的好了,其中也並不是沒有責任,隻你比我能迎痛,而得到的。

在你未離家之前一日,6 月 4 日,你收到大陸表哥來信,信中提醒你,

當不再流離,可得把自己的生活做個調整,不要再顛沛下去了。你看著信, 把表哥的意思講出來,我也深以為是。曾記得也問你有什麽調適的打算,你 笑著說:“順其自然就好,不必太做打算。”過了二十四小時,你走出了家 庭,在清晨拂曉的時分,在你母親又要入院之前。這種自然裏,自有你的不 肯矯情。也猜想,你在那一天,受到了無關家庭的大痛苦。

也回想起來,你大陸歸來之後,突然說:“《金瓶梅》這本書,比《紅 樓夢》更真誠,現在再看《金瓶梅》,才知道哭出來。”我太不知道這兩本 書有什麽異同之處,你卻已經放了紅樓,隻為了真誠兩字。

平兒,對於你的未來,我沒法給你什麽建議,為父的我,無非望你健康 快樂。而今你已走到這大徹大悟的空間裏,我相信以後的日子你自會順其自 然的過下去,雖然在旁人看來,也許你太孤了一點,我想,這恰是你所要的。 在你的留書中提到,希望手足們也不必刻意聯絡,這一點我會告訴他們。你 說,跟他們,沒有了共同的語言。

至於我的未來,我隻有一點對你以及你手足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變 成——喪失伴侶,請求你們做子女的絕對不要來刻意照顧我或來伴我同住。 請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過我的日子,更不要以你們的幻想加入同情來對待 我。這就是對我的孝順了。

在你少年時期,因為你太重情感,我便對你說過——人生至樂,無非情

天孽海。人生至苦,亦無非情天孽海。這四字的悲歡,說盡了人一生一切的 欲望。而你,你在這至苦至樂的天地之間,都已有付出和回收。為父的沒有 做到你的突破,隻因一生膽小。或說,考慮太多以至於五花大綁。

最近在一份雜誌上,看見有人分析人生,說,有些人是“等死型”,又

有些人是“怕死型”。你呢,你的半生就是第三種——“找死型”。你的丈 夫也性格相同,所以你們相處起來彼此欣賞。

在一個普通而安適的環境裏,你們這種族類,卻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情

趣,也可以無風起浪,演出你們的內心突破劇,不肯庸庸碌碌度日子,自甘 把自己走向大化。我不知,到底這是太愛生命,還是什麽旁的東西。

我難以想象,你在大陸受到過什麽巨大的衝擊,我隻看出,你因為愛它

而產生的片片華發——你又白了頭才回來。這都是性格使然,多情至極,必 反。這不能對你置評一詞。

寫了如此長信給你,會放在你自家的信箱裏,不會去樓上找你。放心。

以後的路,即使同在一個區域內生活,也是自理了,我知你的出走是為 著追尋,這一個人關起來的日子,是你想當然的代價。於是,我隻有不許動 和不許痛的份,這我也可以做到。你父也不是如此沒有豁達思想之人。

見與不見,順其自然,人生小事,不失對自己的真誠為上。祝你什麽好 呢?你已不能再好了。

父字

1990 年,三毛創作了一生中第一部電影劇本《滾滾紅塵》。 她的第二部電影劇本計劃,是改編白先勇的短篇小說《永遠的尹雪豔》,

擬名《再度攜手》。由於她自殺身亡,這個計劃沒有實現。

1982 年,三毛回台灣定居的時候,對“觸電”(從事電影)並無興趣。

她在華岡山上教書,曾在一篇文章中,公開反對她的好友瓊瑤進入電影圈: “你再拿自己去拚了電影,你拚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 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燈閃在深夜車區的台北高牆上時瓊瑤成功背後那萬丈

光芒也擋不住的寂寞。” 她建議瓊瑤,把寫劇本的時間,用於坐在丈夫身邊,享受消閑釣魚之樂。 然而,瓊瑤沒有去釣魚,三毛自己,卻走入了她認為“過分複雜”的電

影圈。

三毛聲稱:她寫電影的原因,是出自她本人對電影的一生一世的愛。 三毛對電影戲劇的愛好,可追溯到她的孩提時代。 在小學,三毛是一個電影愛好者。曾經背著大人,朦朦朧朧地去赴男孩

子的電影約會。她還極有興趣地出演學校排演的話劇《牛伯伯》中的“匪兵 乙”,盡管隻有一句台詞。

少女時代的三毛,常常會因為一場電影,感動得流淚,甚至還有走火入 魔的時候。她的處女作散文《惑》,即寫她受了電影《珍妮的畫像》插曲的 刺激,做出來一係列“瘋狂”的舉動。

大學時期,她最欣賞的男孩子,後來成為她的戀人的梁光明,便是戲劇 係的才子。

三毛留學西班牙,是馬德裏的電影院中的常客。那時荷西是個不名分文

的男孩子。他知道怎樣投他深愛的姑娘所好。他終於攢上了兩張電影票的錢, 就跑過來找三毛,請她去看電影。

1972 年,三毛第二次出國。在香港一家服裝店,巧遇電影紅星林青霞。

當時,林青霞因飾演電影《窗外》的女學生,而一舉成名。三毛覺得電影圈 子很可怕,她看著林青霞,心想,這個清純的女孩子,在那麽複雜的電影圈 裏混生活,結果會怎麽樣呢?

一年後,她和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結成永世夫妻。荷西也是位電影迷。

結婚前夕,他拉著新娘,到沙漠僅有的一家四流影院,看了一部《希臘左巴》, 作為新婚慶賀。

離開撤哈拉,三毛最愛看的片子,是《遠離非洲》。三毛對它幾乎酷愛

成癖,即使在離開沙漠十多年後的美國西雅圖,她還一再向別人推薦。同年 她去西班牙,邂逅了一位希臘男子,並萌生了愛情。最使她難忘的,是這位 同是大胡子的男子,對《遠離非洲》也是那麽與她相通。

她嚐試戲劇創作,是 1983 年。那是她幫助法國導演貝特杭,編了一部反

映越南難民的電影。後來,又與美國百老匯導演史丹利合作,編了一部歌舞 劇。這些都是偶爾一摭的小試罷了。

她也愛談電影。在文化學院教書的時候,她發表過一篇學生作業。她在 批改中,大談電影。從國外片到港台武俠片,許多片子,三毛都如數家珍。 在作業裏,學生非常直率地評論三毛:“常有人說,例如三毛陳平老師, 她不愛看台灣片。其實一些真正的好片子,她根本沒有看到。”三毛批注:

“多謝指教。下次改過、注意。” 這位學生恐怕不會想到,她的老師三毛,不僅接受了她的“指教”,而

且還在七年後,動手寫“台灣片”,並且被公認為“真正的好片子”。

三毛是在香港導演嚴浩的一再央求下,動手寫《滾滾紅塵》的。她說: “沒有嚴浩導演,就沒有這個劇本的誕生。”

1986 年前後,嚴浩讀到三毛的小說《哭泣的駱駝》,認為是改編成電影 的好材料,便動了請三毛寫電影的念頭。《哭泣的駱駝》是三毛的代表作之 一。情節緊湊傳奇,意境深沉富麗。以執導《似水流年》等片成名的嚴浩, 眼力是很不錯的。

如果三毛真的改編了《哭泣的駱駝》,也許會是她“觸電”的最佳開端。 三毛沒有這樣做,而是創作了一個新劇本。嚴浩為什麽沒有實現最初的動機, 恐怕現在隻有嚴浩一人知道。

嚴浩不止一次,請三毛寫本子。她都以種種理由、推掉了。嚴浩不死心。

1990 年,她約了影星林青霞和秦漢,把三毛請到餐館。三人一起,都勸三毛 為他們寫本子。三毛隻是推說去歐洲旅行,不肯承諾。三毛沒有滿足他們的 願望,酒卻並不少喝。最後,她竟醉了。

她醉意濃濃地回到家,一失腳,從家裏的樓梯上跌了下來。由四樓懸空 摔落三樓。她傷得很重,三根肋骨摔斷,斷骨插入肺裏。她被送進醫院,住 了月餘,肺被切掉了一個。

兩個月後,三毛病愈。嚴浩、秦漢、林青霞三人,又與三毛在餐館裏再 度相聚。這一次,是三毛作東。她取出了一大摞稿紙,為他們讀了一個劇本

——她在病**寫的。劇本名《滾滾紅塵舞天涯》,即後來的《滾滾紅塵》。

三毛讀完,嚴浩等三人,都受了很大的感動。林青霞、秦漢當即表示, 他們願演這個戲。

這真是對三毛最大的慰藉。她為寫這個本子,費了很苦的心血:“痛切

心肺的開始,一路寫來疼痛難休,脫稿後隻能到大陸浪漫放逐,一年半載都 不能做別的事。”

當年,《滾滾紅塵》投入拍攝。

三毛與一般的編劇不同,她相當積極地參與影片的攝製。 她寫劇本的時候,不少地方越俎代疤,為導演設計鏡頭,她畫了許多張

情景圖。影片鏡頭九十多個,她竟畫了六百多個。

她還想扮演女配角月鳳。由於嚴浩的反對,才算罷休。她認為,導演之 所以用影星張曼玉而不用她,是為了打美女牌,票房毒藥起的作用。

看來,三毛除了覺得自己算不上美女,對自己的演技是很有把握的。實 際上,若從票房考慮,用三毛未必就賣不出票。欲睹三毛風采的人,大有人 在。

三毛和攝製組在一起,吃了不少苦:“那段時間,我們很辛苦,每天幹 十六個小時,下午二點到第二天早晨六點。七點到十一點,睡上四個小時, 起來洗漱吃飯,午休一會兒,二點鍾嚴浩已經到了。

電影攝製完畢。1990 年 11 月 10 日,三毛飛到香港,和導演、演員們一 道,投入了影片的宣傳活動。三毛大拚其命。七天之內,接受新聞界采訪二 十八次,上了八次電視。另外,還有許許多多的應酬。這對多病的三毛來說, 確實超出了承受負荷。

張樂平很心痛地說:

“這次赴港為她創作的《滾滾紅塵》作宣傳,一周之內做了二十多次, 上了八次電視,昏倒了,用萬金油塗醒後再繼續工作。我在香港工作的兒子 送去三盒餅幹,竟成了她的三餐!”

新娘子是否可愛,與媒婆的口才是兩回事。盡管三毛聲稱,她的《滾滾 紅塵》力求雅俗共賞,但影片的票房上座並不如意,僅六百萬港元。

但行家們有自己的眼光。《滾滾紅塵》獲得台灣電影金馬獎十二項提名。 自稱最不愛競爭的三毛,不得不和她的電影一道,卷入了“金馬獎”的激烈 角逐。

她跌入了滾滾紅塵。

“金馬獎”是台灣電影最高獎,在亞洲地區,有一定的地位。 香港首映期間,影片受到一些攻擊。藝術方麵挑剔得不多,主要指責內

容問題。顯然,是衝著編劇來的。 有台灣當局背景的《香港時報》,抨擊得最激烈。連續六天發表文章,

責難影片美化了劇中的男主角——漢奸章能才、也美化了左派學生運動鼓動 者女配角月鳳。片尾大逃難的場景,有故意侮辱國民黨軍隊的嫌疑。

“港九影劇自由總會”與此呼應,把抨擊的文字用電傳發給“金馬獎”

評委會。 然而,台灣當局新聞局電影處發表言論,表示不受政治幹預:“隻要沒

有歪曲曆史,就不便幹涉創作理論”,“沒有必要從意識形態的問題去攻擊”。

三毛第一次惹了這麽大的“政治禍”。她竭力辯解。有人指出,影片是 根據女作家張愛玲與當年汪偽政府宣傳部長胡蘭成的戀愛故事改編的。三毛 堅決否認,她在《新聞周刊》上宣稱,《滾滾紅塵》與張愛玲無關,而是取 材於“蔣碧薇、徐悲鴻、張道藩的故事”。不料,此言又引起另一樁風波。 徐悲鴻的兒子、台灣音樂評論家徐伯陽立即發表抗議,指責三毛“誹謗中傷, 是無天理”,並聘請律師,準備起訴。

1990 年 12 月 15 日,“金馬獎”評委會宣布:電影《液滾紅塵》獲最佳

導演、劇情、女主角、女配角、攝影、音樂、美術設計和造型設計等八項大 獎。

三毛沒有獲得最佳編劇獎。

她明顯受到挫傷。有人回憶,在慶功晚會上,大家興致很高地合影,三 毛卻冷在一旁,落寞地說了句“你們都得了獎?”話未說完,被大夥拉進來 合了影。

林青霞說:“尤其是金馬獎頒獎後,沒有得獎對她造成不小的打擊。情 緒低落可以想見。”

《滾滾紅塵》的投資人徐楓回憶:她本人上台領獎時,為三毛說了一句 “如果沒有最佳編劇,亦不可能有最佳的電影”。下來了三毛立即摟著她說: “你剛才在台上講的活令我很感動,我好想哭!”

三毛一向逃避台北的滾滾紅塵。當她一不小心失足其中,紅塵便報複了 她。

電影文學劇本《滾滾紅塵》,梗概如下:

女主角沉韶華,是上海一位富豪的獨生女,父親是當年“美孚煤油公司” 總代理。母親早逝,父親和繼母,對她沒有愛。

最初,韶華與一個家境貧寒的窮小子小健戀愛。父親看不起小健。他把 女兒囚禁在小屋裏,禁止他們來往。

韶華以死反抗,割腕自殺。她被救活過來不久,父親死了。她獨自逃出 了家庭。那時,小健已離開了上海。

韶華以寫作為生。她的小說,受到了汪偽政府上海維持會的高級文化官 員章能才的欣賞。能才專程拜訪韶華,倆人產生了愛情,同居,愛得醉生夢 死。

雜誌社編輯穀音、老古夫婦,他們看好並發表韶華的作品,卻反對她和 章能才來往。她最要好的女友月鳳,從大後方來看她。當月鳳察覺章能才的 漢奸身份後,便離開了她。韶華的鄰居,一對小夫妻,則尋找一切機會,想 幹掉這個漢奸。

抗戰勝利。章能才畏罪,逃到鄉下。韶華受到牽連,被抄了家,又遭人 痛打。她懷著愛情,到鄉下去找能才,發現他不僅窮困潦倒,而且與房東寡 婦容生嫂發生著關係。韶華憤然離去。

韶華回到上海。月鳳帶著男友小勇,也到了上海。小勇是個熱血青年,

他到大學裏鼓動學生運動。一天夜晚,月鳳和小勇去了學校,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被國民黨軍警殘害。

鄰居餘老板,是位軍火投機商。他愛韶華,很舍得為韶華花錢。當聽到

解放軍隆隆炮聲的時候,餘老板買了兩張去台灣的船票。他想和韶華結成永 遠夫妻。

餘老板的夢,落空了。韶華把自己的船票,給了找她來的章能才。章能

才離開了大陸。餘老板為了韶華,跳下了已經緩緩移動的船。 四十年後,章能才回到大陸。戶籍部門告訴他:韶華已經死了。

三毛對《滾滾紅塵》,看得很重。 她對記者說:“這確實是一部好戲。古人說,曲高和寡。我們希望這部

戲能有一個飛躍:曲高和眾,既叫好又叫座。”

三毛這樣自誇自己的作品,在她的一生中,還不多見。 三毛曾經說過:她的作品都屬於自傳體文學,因為她不擅長杜撰他人的

故事。《滾滾紅塵》卻是一個杜撰的他人的故事。三毛評價這個劇本的時候, 忘記了她說過的話。

劇本的背景,是 1944 至 1949 年的中國社會。那是她非常陌生的時代, 三毛是一位崇尚直覺的女作家。她沒有去改編《哭泣的駱駝》,而是扔掉了 直覺,靠她間接的曆史知識,杜撰了一個新的故事。

因而,《滾滾紅塵》情節,有不盡合理的地方。如小夫妻懲除漢奸,那 樣一個嚴肅的劇情,在為了突出能才形象的目的下,竟成了一個近乎漫畫的 故事。這類憑作家主觀臆想設計的情節,還有一些。

三毛在劇本的人物介紹中,花了不少筆墨,大談對每個劇中人的理解。

遺憾的是,這使讀者第一次有機會,發現了三毛在理性分析人物方麵的缺陷。 如她介紹章能才:“相當獨立,有自信,有承擔,有分寸。識大體懂人 心理,體諒他人”,給人“有深沉氣魄”的感覺。這樣的人,為什麽竟做了 漢奸?三毛介紹說,那是因為他的心理境界。章能才的心理境界是:“從不 自卑,對於本身的行為、坦坦蕩蕩。”這種心理,除了自信之外,又交織著 “無力感”。而“無力感”的來源,則是來自於他的“男**代”,及其“生

命感傷”。 三毛豐富而敏銳的文學感覺,把分析人物的邏輯線條,塗抹得有些混亂

不清了。某些抽象、含混又不盡準確清晰的表述,令人隔霧看花。 另外,將韶華的小說——玉蘭和春生的故事,穿插在劇情裏,雖然表現

了構思上的聰明,但使整個電影主線有些不清,有的觀眾沒有完全看懂片子。 盡管如此,做為三毛的第一部電影文學劇本,還是體現了三毛出色的文 才和藝術上的新穎立意。對一個新文種的熟悉,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即使文

學天才三毛,也不例外。 第一次“觸電”的作品,即使沒有得到編劇獎,但影片得到了好幾項金

馬大獎,即便不使三毛感到驕傲,也應當使之振奮的吧! 然而,三毛落寞,悲傷。 一個本應振奮的人,卻感到悲傷。這也許屬於滾滾紅塵中悲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