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第二十一章 親仇俱失

休整兩日後,明將與許驚弦準備出發。梁辰夫婦知道多留無益,隻備下些清水與幹糧,又拿來兩套農家衣服換上。明將軍在螢惑城被火燎去半邊發須,經過修剪後,短發濃髯,再換上舊衣,乍然望去倒似四十出頭的農家漢子。梁辰送二人出了惡靈沼澤後,也不打聽明將軍離開的路線,便欲告別。

明將軍忽道∶“此次虧得梁兄相助,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但寧徊風此人詭計多端,務置我於死地而後快,若査知你助我脫困,必不會罷休。梁兄最好帶著夫人早日離開此地,以策萬全。”

梁辰豪然一笑:“區區一個寧徊風,我還未必放在心上。”

明將軍歎道:“此地可謂是窮山惡水中的一處世外桃源,梁兄或是不舍離去吧?不過你夫婦二人既然決意遠離江湖是非,又何苦再起無謂爭執?何況紅袖姑娘不諳武功,為了她的安全,梁兄務必請三思。”梁辰聽明將軍說得鄭重,略一沉吟後爽然答應下來。

昔日因泰親王之故,許驚弦一直視追捕王梁辰為敵人,但經過四年前一路入京的種種事由,再有此次相助之恩,反倒對他生出許多感情來。想到此次與他一別,恐怕後會無期,許驚弦心頭竟略生出些傷感來,欲語無言,隻是恭恭敬敬地朝梁辰深施一禮。

梁辰淡然一笑∶“小弦你自個兒多多保重,我雖不再過問江湖恩怨,但一對利眼與一雙耳朵還在,總能探到江湖的消息。日後若能聽說你有所成就,亦不枉你我相識一場。”當即揮手作別。

明將軍與許驚弦離開惡靈沼澤,先向北走出十餘裏,轉而東行。惡靈沼澤東麵是連綿不絕的山脈,罕見人煙。直到午後翻越了數座大山後,才遇到一群東行的難民,兩人便混跡其中。許驚弦的顯鋒劍雖藏於身後,但一套農服又怎能遮掩得住?有位二十出頭的濃眉漢子頗為細心,留意到許驚弦身攜利器,又見到兩人氣宇不凡,不似尋常農夫,便上前搭話。他自稱姓劉名道,並旁敲側擊地打探二人的來曆。許驚弦隻說父子兩人打鐵為生,但戰亂頻生,不得已逃離家鄉,欲往他處另謀生路。

父子遠避逃荒之事在這戰火燎原之際確屬尋常,但那劉道聽在耳中,麵上卻是一副似笑而笑的表情。許驚弦隻恐言多有失,也不多解釋,但注意到那劉道肌肉隆起,筋骨脈絡突出,像是修習過武技,心底也暗暗生疑。

明將軍窺空把許驚弦拉一邊,低聲道:“那姓劉的漢子武功不俗,隻怕有些來頭,可要小心應付”

許驚弦亦想到梁辰所說某些江湖人物藏於難民之中,伺機伏擊叛軍之事,而在近百難民之中,另還有幾個類似劉道的人物。明將軍心頭牽掛北線戰事,正與許驚弦商議是否找機會擺脫,忽聽馬蹄聲隆隆,一小隊叛軍策馬奔來,攔住去路。

叛軍領頭的一位中年將官提聲喝道:“正在通緝要犯若幹。其中兩位重犯一位年約五十歲,身材高大,方麵闊額,濃發長須,另一位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削麵尖頷,身材單薄,長者身上有傷,少年身懷長劍。知情不報者,嚴懲不貸,窩藏者與逃犯同罪。”他的描述,與明將軍如令改扮的樣貌稍有不符,但與許驚弦卻頗為貼切。

許驚弦一驚,這隊叛軍隻有二十餘人,與之交手自可不懼,但就怕露了行藏,引來對方高手追擊。不過按這將官所說,對方並不確定己方的人數,至少赤虎尚未落入敵人手裏,心中稍覺安慰。他忽瞅見劉道滿懷疑惑地望了自己一眼,心中又是枰枰亂跳。

劉道卻隻是微微一笑,隨即大聲道:“長官,我們這一路隻顧逃難,哪有工夫窩藏逃犯?長官若是不信,盡可逐個盤查。”

領頭將官顯然隻是應付差事,冷哼一聲:“諒你們也不敢。”正要撥馬離開,與他並騎的一位瘦小士兵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將官麵露不耐之色,卻還是不情不願地勒住馬韁,轉身對屬下道:“都下馬,細心搜査。”

許驚弦見那小個子臉被頭盔遮得產寒,瞧不清麵容,雖是士兵裝束但這叛軍將官卻要聽從他的建議,而且聽他說話口音古怪,不知是來自南疆異族還是烏槎國。正思忖間,那將官的視線定在了他身上,馬鞭一指:“我看這個楞小子倒是有些像逃犯……”

劉道哈哈一笑,先對左有暗中使個眼色,隨即長身擋在許驚弦之前:“長小心謹慎些無妨,可莫嚇了了我的小兄弟、你真要查,不如先從小民査起吧。”

將官斜睨著他:“大膽刁民,就先査你!來人,搜身。”

明將軍與許驚弦不知道保護他們出於何意,眼睛餘光又掠到人群中另有幾人各占要點,隱有伺機出手之意,彼此對視一眼,暫且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幾位士兵上前細細搜查劉道,卻一無所獲。那將官沉聲道:“挨個兒盤査每一個人,不許有漏網者。”

卻見劉道上前兩步∶“長官,剛才那幾個士兵沒有搜到我身上的寶貝,長官想不想要?”

那將官一怔,麵露貪色:“什麽寶貝?”

劉道毫然吐出四個字:“我的拳頭。”話音未落,一拳已然擊出,卻不是打向領頭將官,而是那小個異族士兵。

那異族士兵猝不及防,被這一拳擊個正著。隻看肋膏斷裂之聲啪啪亂響。口中鮮血狂噴,倒伏於地,眼見是不活了。與此同時,另七名漢子同時出手,慘呼聲、兵刃斷裂聲此起彼伏已有十數名士兵倒地,但除了那異族士兵被劉道一擊致命外,其餘人或被點穴道或傷四肢,雖然暫時失去戰鬥力,卻無性命之憂,還有幾人被利器指住咽喉要害,嚇得不敢動彈。

那將官戰刀方才出鞘一半,周圍已隻剩下西五名同伴,眼見劉道笑嘻嘻地盯著自己,麵容上殺氣若隱若現,心知抵抗無益,隻得長歎一聲,將戰刀棄地投降。

尚有一名士兵匆匆倒退,口中大叫道:“劉將軍,我們中伏了……”卻冒失失地正撞向劉道背心,劉道也不回身,右臂一繞一扣,已將那士兵挾在脅下,隨即借勁反手一拋,不偏不倚地朝許驚弦丟來,口中還道:“若不讓小兄弟露一手,豈不是得在下越俎代庖?”

自從劉道乍然出手,許驚弦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身上,見他出手剛猛,毫無花巧,招式上走的是外家功夫的路子,內勁卻是沉渾,拳拳生風,能夠內外兼,可算是江湖上一把好手,決非寂寂無名之輩,正猜想他的門派來曆。忽見劉道將那士兵朝自己拋來,許驚弦心想這劉道不分靑紅皂白地出手,勢道極猛,竟也不怕誤傷自己,不由胸中有氣,少年好勝心起,有心顯露一下武功,免得被他小覷。

那士兵在空中不辨方向,哇哇大叫著亂揮手中鋼刀,極是危險。好個許驚弦,混亂中窺得真切,不避不讓,單掌騫然探出。

劉道急聲大叫:“接不得,快閃開……”原來他這一擲雖有相試之意,但更誌在立戚攝敵,足足使出了八九成的勁道,唯恐許驚弦年少不知深淺,莽撞硬接有所損傷、所以連聲提醒。

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右掌已於空中穩穩抓住鋼刀。鋼刀甫一入手,隻覺一股大力傳來,不但士兵情急中盡吐全身蠻力,亦含著劉道的拋擲之力,單手幾乎掌握不住。許驚弦大喝一聲,左掌側砍如刀,將帷幕刀網化於掌勢中擊出,刹那間連發十餘掌,盡劈在鋼刀刀背無鋒之處。帷幕刀網乃是禦泠堂不傳之秘,進攻或許稍欠犀利,但防禦可謂無懈可擊,數掌合力,那鋼刀上所附之力盡皆被化解,砰然落地。

但那士兵連盔甲足有近兩百斤,淩空飛至,重若千鈞,委實難擋。許驚弦心知任憑士兵摔在地上必會骨折筋斷,暗中一咬牙,右掌棄去鋼刀,驀地轉身將那士兵背在身後,腳踩忘憂步法,繞著七尺方圓的半徑疾速轉圏。起初隻覺背沉如山,但每多踩一步,力道就卸去一分,足足踏出二十餘步後,方才一把提住那士兵的衣領,輕輕巧巧地將他放在地上。

看到許驚弦露了這一手高明武功,劉道麵呈驚訝,他知自家功力,本以為許驚弦碎不及防下隻能閃避,卻不料他舉重若輕地接了下來,當即鼓掌喝彩:“小兄弟這手功夫可俊的很啊,看來我們真是多管閑事了。”

許驚弦一笑不語,他得了林青、愚大師等數位髙手的悉心傳授,對於武道的理解向來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剛才好勝心起,以自己並不擅長的硬功強接,此際亦覺胸口隱隱發悶。一旁那個士兵驚魂未定,兀自喘息。

劉道朗然道:“大家都是中原的好漢子,何苦幫著烏槎國打自己人?我知你們皆是身不由已,不得不為虎作倀,今日且放你們回去,盡可實情稟報,但不得再拿這些無辜百姓泄憤,若再頑固不化……”一指那早已斃命的異族人的屍身,“好好想想這個蠻子的下場吧。”

眾士兵隻求活命,紛紛應承。劉道叫住那個領頭將官走開幾步單獨問話,對其餘人則隨意地揮揮手。另外幾位江湖髙手看來皆以他馬首是瞻,將士兵盡數放行。

許驚弦猜不透劉道的來曆,暗暗運起“華音遝遝”心法偷聽。隻聽他低聲問那將官道:“你們通緝的要犯到底是什麽人?”

那將官茫然道:“我隻曉得是軍師丁先生親自下的命令,現在全軍上下都在四處搜索他們。聽人說好像是有一些敵軍的奸細……啊,不不,是一批朝廷派來的英雄好漢盜走了軍印,詳情我也不知。”

劉道又問了幾句,卻再問不出什麽消息,見那將官戰戰兢兢地望著自己,唯恐回答不力遭他毒手,不由一哂:“劉將軍不必害怕,吿訴你個秘密,我也姓劉,咱們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我不會害你。”亦放他離去。

許驚弦暗忖寧徊風果是心機深沉,唯恐軍心有變,嚴密封鎖泰親王斃命的消息,又怕聽到明將軍的名字那些士兵貪生怕死不敢盡力搜索,競編出了軍印被盜的謊言。明將軍卻是麵色木然,或是暗運起流轉神功之故,英華盡斂,渾如一位普通百姓,半點也瞧不出昔日大將軍的雄姿。

劉道朝許驚弦走來,拱手一揖∶“方才不分輕重出手相試,多有得罪。不過若非如此,在下也無法見識到小兄弟的神功。”

許驚弦見他分派有致,雖是布衣平民的裝束,卻儼然一位引領雄兵的將軍,暗中也有些佩服,再聽他直承不是,胸中怨氣煙消雲散,嘻嘻一笑:“兄台何必多禮,倒是我們才應該多謝你出手相助。若你真是姓劉,便喚你一聲劉大哥。”

劉道正色道:“實不相瞞,在下化名隻是為了行動方便,姓劉不假,名字卻喚作書元,承蒙裂空幫夏幫主看顧,做了幫中一個小小的護法。”

許驚弦恍然大悟,裂空幫身為江湖白道第一大幫,自不會對外族侵犯中原視若無睹,所以暗中派出高手伏擊。他對裂空幫知之不詳,從未聽說過劉書元之名,隻知其中除幫主之外另設有九門,門主便是護法。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強橫,能在裂空幫中擔任護法之職,當非碌碌之輩。

明將軍忽道:“請問碧霄門主,派出人馬伏擊叛軍,是夏幫主個人的意思麽?我看你的手下尚有嵩山派與九宮山高手,故有此問。”

劉書元一怔,裂空幫下九門以九筲為名,麵他正是碧霄門門主,在九門之中排名第七,在江湖上名聲並不響亮,卻不料明將軍不但一語道破自己的身份,更能在亂局中將各人的武功底細了然於胸,顯然是位高手。而他起初的注意力皆放在許驚弦身上,直到明將軍此際開口,方才留意到他,這份藏鋒斂鍔的功夫實不多見,料知是前輩高人,便恭敬答道:“前輩目光如炬。這是上個月夏幫主發起江湖聯盟‘神州會’定下的計劃,不獨我裂空幫,白道各大門派皆有高手參與。”

“原來如此。”明將軍額首,若有所思。

方才忽起廝殺,難民們亂作一團,劉書元命手下將百姓聚集安撫,又轉頭對明將軍道:“為免連累這些百姓,我等必須離開。兩位不知要去何處?”

明將軍沉吟道:“我們確是官府的探子,要去三峽與朝廷水師會合,不知劉護法可知道路?”

劉書元撫掌道:“恰好我們也要東行數裏,兩位若是方便,不妨同路,彼此間也有個照應。”

將百姓之亊料理完畢,加上劉書元的七名手下,一行十人往東行去。那些江湖漢子大概都得了劉書元的叮囑,並不過問明將軍與許驚弦的來曆,但目光之中不免有些疑慮,兩人隻故作不見。

劉書元不時找許驚弦搭話,一口一個小兄弟,頗有親近之意。許驚弦一邊與他說話,一邊留意周圍幾人的言談,這些人都是來自江湖各名門大派的弟子,年輕人不乏倨傲之氣,但即便是兩個年逾花甲的老人,對劉書元亦是畢恭畢敬,足顯尊重,由此可見裂空幫在江湖上的威望。

一路上明將軍沉默寡言,盡斂鋒芒,雖未運起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但身邊似也罩著一層有形無質之氣,眾人皆敬而遠之,無人尋他說話。劉書元年不大卻顯得極為老到,許驚弦聽他閑聊些江湖逸聞,倒也不覺乏悶。

走了半日,已至傍晚時分,用過餐後依舊上路。

劉書元對許驚弦解釋道:“今夜本幫琅霄門沈護法將帶來幫主口信,我們約好去前方一座小廟中接頭,所以並不休息。”

許驚弦聽到“沈護法”三個字,頓時想到明將軍之言,脫口道∶“原來沈羽沈少俠要來了。聽說他乃夏幫主最得意的弟子,有萬夫不當之勇,兩柄長槍重者日‘征衣’,輕者日‘縹緲’,乃是江湖新一代有數的高手。”

劉書元讚道:“你說得甚是。沈護法年紀不大,但在幫中處理大小事務有條不紊,公正不阿,極得大家信服,名望已然不低。雖未見他顯過身手,但有道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作為夏幫主最得意的嫡傳弟子,我等自不敢望其項背。”心裏卻暗暗稱奇:沈護法藝成之後從未出手,江湖上皆說他武功高強,卻無人探得究竟,顯得十分神秘,兩柄長槍的名字就連幫中普通的小頭目都未必知道,也不知這位小兄弟卻是從哪裏聽說的。

許驚弦記得曾在某本書中看到過那“九霄”一為太霄、二為紫霄、三為琅霄、四為玉霄、五為景霄、六為丹霄、七為碧霄、八為青霄、九為神霄,劉書元不過是碧霄門護法,武功已然不凡,而沈羽年紀輕輕又從未顯露武功深淺,竟可坐上琅霄門護法之位,算來已是裂空幫第三號護法,果是深得夏天雷看重。想到明將軍競把自己與之並稱為天下有數的少年英雄,頓覺惶惑,既想早些一睹沈羽的風采,又怕相形見絀。

劉書元瞧出他心意,咧嘴一笑∶“小兄弟看年紀比沈護法還小上幾歲,武功卻極是成熟老辣,招式一氣嗬成又不露鋒芒,與尋常武技大不相同,端是平生僅見。沈護法與我尚有幾分私交,若小兄弟有意,便介紹你二人認識一下,日後江湖相見也有個幫襯。”

許驚弦略有些意動,但想到與沈羽隨行的隻怕還有裂空幫髙手,或有見過明將軍之人。自己與沈羽相識不打緊,但勢必要與明將軍一同露麵,萬一被人認出,難辨福禍。正自沉吟,不料耳中卻聽明將軍道:“那就有勞劉護法了。這孩子心性散漫,原不適合在朝中做事,若能在裂空幫中效力,亦是一件好事。”

許驚弦猜不透明將軍是何用意,但聽他一副將自己當作“孩子”的語氣,心底自然生出違逆的念頭,開口推托道:“無名小卒豈敢高攀,若小弟日後在江湖上出些名頭,再請劉大哥引薦吧。”明將軍歎了一口氣,不再多言。

劉書元眨眨眼睛,實是搞不清楚這“父子”二人為何暗中較勁,隻好哈哈一笑,對許驚弦豎起拇指:“小兄弟這話說得頗有幾分骨氣,佩服佩服。”

許驚弦對明將軍的做法百思不解,路上乘隙向他低聲問道∶“你為何絲毫不懼被裂空幫識**份?若不然我們找個借口離開……”

明將軍搖搖頭,正容道∶“我冒此風險,是為了試探一個人的心意。”

“什麽人?”

“一個老對手。”

“夏天雷?”

明將軍未置可否,隻是臉上顯現出一絲古怪的神情。

再行了了十餘裏路,前方群嶺中忽現幾點燈火,明滅閃動,間隔兩長三短,是江湖人士以燈光發出的暗號。走得近了,可瞧出那燃起燈火之處乃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廟,雜亂的說話聲依稀從廟中傳來,吵吵嚷嚷,似在爭辯著什麽。

許驚弦凝神細辨廟中傳來的說話聲,隻聽一個粗啞的聲音道:“那個禿驢算什麽東西?老子拚命擒下敵人,他一句話放了?”有幾人隨聲附和。

一個低沉穩重的聲音道:“宋老弟息怒,你這不敬的言語我們自家兄弟聽到也就罷了,若讓外人聽到,免不了要吃大虧。”

“你們怕華山派,我可不怕。再說大家現在都是‘神州會’的人,可不分什麽派別,憑什麽他就髙人一等?有理行遍關下,就算在夏盟主麵前,我也敢叫他一聲禿驢。”

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聲音道∶“宋鐵頭,別的不說,你再敢對大師不敬,就先嚐嚐我的寶劍,我倒要看看你的頭是不是真的那麽硬。”

宋鐵頭粗啞聲音更髙了幾分:“管三娘,你想替那和尚出頭?哼,我知道了,你們一個天山派,一個華山派,自然一個鼻孔出氣……”他口中雖未服軟,但已改了稱呼,看來對那天山派管三娘的寶劍不無忌憚。

又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在下八卦門諸葛庭,與什麽華山派可拉不上關係,大概還可以說句公道話。宋鐵頭你雖是豪氣萬丈,口口聲聲‘有理行遍天’,但真要追究起來,恐怕在這個‘理’字上就說不過去了。”

姓宋的怒道∶“諸葛庭,你胡說些什麽?”

“這次聯盟可是夏幫主定下的規矩:以江山社稷為重,放下一切個人恩怨。所以大家隻拿叛軍士兵開刀,而你私刑逼供擒天堡的人,大師慈悲為懷,當然看不過眼……”

宋鐵頭聲線更啞:“我還不是為了大局,想探得些情報。”

諸葛庭冷笑∶“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麽?你小兒子前幾年就是死在擒天堡手中,你自然恨之入骨,有機會便公報私仇。”

許驚弦漸漸聽出名堂,怪不得伏擊叛軍的人隻殺傷烏槎國士兵,原來是因為有夏天雷的約束,白道第一大幫主果是頗明大義。

一行人趕到廟中,劉書元問清緣由,對宋鐵頭厲聲道:“沈護法不時就到,若他見到你這般胡鬧,可知是什麽下場?”宋鐵頭被那諸葛庭揭破,自知理虧,不由放軟聲氣:“愚兄知道錯了,請劉護法念在兄弟的情分上,就此揭過吧。”

許驚弦與明將軍置身事外,旁觀不語。許驚弦留神看周圍情形,小廟年久失修,極為破敗。廟中已聚了三四十人,或坐或立,形貌各異,大多筋骨強健,身懷利器,少數幾人空著雙手,但太陽穴髙高鼓起i應是修煉內家真力的江湖好手。

此次聯盟以“神州會”為名,以夏天雷為盟主。事實上不獨白道,江湖上許多幫派亦都加入,人多勢眾,但也因此良莠不齊。雖定下不計舊惡的規矩,亦不免有人借機泄私憤,所以伏擊行動中擒天堡、媚雲教亦頗有損傷。

劉書元又喝斥宋鐵頭幾句後,本不欲再繼續追究。忽然有人從廟外發話道:“此事尚未了結,那位八卦門諸葛兄剛才的話隻說對了一半。”這聲音極輕極輕,似乎不側耳細辨便無法聽得真切,但每個字又如一支支鋒利的長箭射入腦中,似乎唯有靜待片刻之後,才能把那些字詞連貫成句,懂得其意思。

劉書元麵呈喜色∶“沈護法到了。”但除了明將軍、許驚弦等有限幾人外,其餘諸人大多充耳不聞,還沉浸在方才那奇詭的聲線之中。

不等劉書元等人搶前迎接,廟門驀然洞開,火把亮光大盛,一人當先大步跨入廟中,隨後十餘人魚貫而入。

諸人的視線集中在第一人身上,皆不由暗喝一聲彩。但見那人年方二十出頭,麵似冠玉,束發及肩,朗目燦亮如星,濃眉斜飛入鬢,或許他臉上那一絲溫和的笑容稍欠霸氣,但身後背著的那一柄高過頭頂的重槍——“征衣”則襯得他豐神俊朗,氣宇軒昂,來人正是沈羽。

眾人怔愣片刻,紛紛上前問安,唯有明將軍與許驚弦不露聲色。明將軍藏於光線暗處細心觀察著沈羽的一舉一動,而許驚弦乍見沈羽年齡雖隻比自己大幾歲,滿灑的氣度卻遠勝於已,心裏不由隱隱產生一種說不清楚的妒意,暗恨自己這幾年相貌雖是變得好看了許多,但無論如何也不及對方。

諸葛庭上前兩步∶“諸葛庭見過沈少俠,不知剛才所言何意?莫非我說錯了麽話嗎?”

沈羽笑道∶“錯不在諸葛兄,而在於宋兄。”他顯然並不認識宋鐵頭,但目,光左右略掃,已然鎖定目標:“想必這位就是宋兄了。”那宋鐵頭外貌原也平常,隻是精習鐵頭功的緣故,發長寸許,額頭上還隱泛著一層青光,便被沈羽一眼識出。

許驚弦注意到沈羽掃視的目光有意在明將軍身上停留了一下,稍顯訝異,並不像他人對明將軍的刻意低調視若不見,心中暗生警惕。

宋鐵頭瞧出來者不善,忍著氣見禮道:“不知沈少俠有何指教?”

“宋兄年紀大我許多,指教可不敢當。若小弟沒有記錯,宋公子正是死於擒天堡手中,人生之大悲莫過於喪子之痛,還請宋兄節哀”說到這裏,沈羽略略一停。待宋鐵頭神情稍緩,沈羽話鋒一轉,“不過小弟恰好也記得宋家公子可並不是擒天堡的敵人,而是死於當年那一場寧徊風發起的內亂之中。而宋兄雖是震天門的長老,但與擒天堡之間卻始終有些說不清楚的關係。”

宋鐵頭麵色再變,強自道:“那又如何,人在江湖走,總會結交各路朋友。我與他們結交有什麽錯?”

沈羽淡然一笑:“宋兄少安毋躁。此次神州會聯盟宗旨是放下一切恩怨,全力抵禦外敵,豈會計較這些事情?”

宋鐵頭緩緩垂下頭:“今日抓獲的那名擒天堡堡丁與犬子之死不無關係,我也是一時糊塗忘了神州會的誓言,拿他泄憤。但人好歹已放了,下次自當小心從事,不再觸犯規矩。”

沈羽道:“值此非常之際,正當同仇敵愾,宋兄卻借題發揮,指責華山派處事不公,不免有刻意挑唆之嫌疑。”眾人這時才聽出些味道來。沈羽一直彬彬有禮,言必稱“宋兄”,始終是那似輕若重、不疾不徐的語氣,但到最後卻奇峰突起,鋒芒畢露。

宋鐵頭麵色鐵青:“你說我是擒天堡的奸細?”

“家師一向教誨小弟要行事磊落,在沒有證據之前,尚不能下結論。不過卻需要做些預防的手段,以免日後造成損失,所以……”沈羽臉色微微一沉,“宋兄在此地的行動暫停,且回梅影峰讓家師處置。”裂空幫總部正是在冀州梅影峰。

“誰敢動我?”宋鐵頭麵色忽青忽白,寸許長的發根似都直立而起。

沈羽環視左右。隨行他而來的十餘人中有一人閃出:“這奸細出言不遜,屬下請命擒下他”眾人認得他是裂空幫天風堂堂主左伯華,七十二路雷電劍法鮮遇敵手,若非他脾性火暴行事莽直,早可坐上護法之位。

沈由輕聲道:“尚無確實的證據,豈可以奸細相稱?左堂主手下容情,不可壞了宋兄性命。”

左伯華乃是裂空幫有名的勇將,宋鐵頭自忖難敵,但此刻騎虎難下,斷無認輸之理,一咬牙:“沈羽小兒,既然你非要冤我,有種就自個兒上場與我較量,唆派其他人來算什麽好漢!”心想沈羽出道至今從不出手,若他自重身份不願出手,自己亦可借機脫身。

沈羽矜然一笑:“宋兄這樣說,豈不是讓小弟為難?”

“若你不敢,就休管我宋鐵頭的事。”

“好!”沈羽似是不經意地回首望了一眼,慨然下場。眾人皆聞沈羽之名,今日可一睹其神秘的身手,皆大覺興奮。

許驚弦順著沈羽的目光望去,但見隨他而來的十餘人大多是裂空幫與各大門派的高手,但最後一熱卻是位弱不禁風的女子,麵蒙絲巾,沈羽方才那一眼正是望向她。

沈羽悠然在宋鐵頭麵前站定:“於宋兄身份的懷疑隻是小弟的個人分析,局勢如此不得不防備一二。若是日後誤會消除,還請宋兄莫要見怪。”誰也不承想他於戰前竟還這般態度,既像成竹在胸,又似臨陣怯敵。

宋鐵頭心中忐忑,但再無退縮之理,頭頂隱起青氣,目光鎖在沈羽背後的重槍“征衣”之上,大喝道:“拔你的槍!”

沈羽聳聳肩:“宋兄大概聽說過小弟習藝至今從未出過手,今日自然也不會為你破例。”眾人大奇,不知他到底是何意。

宋鐵頭怔了一下:“你要如何?”

沈羽以足劃圏:“宋兄盡可發功來撞,小弟若出了圏子便算輸。”

看那圈子不過五尺方圓,難以閃避騰挪,除非以力抗力。但諸人實難想象沈羽這樣的翩翩公子會與宋鐵頭硬碰,皆懷疑他是否太過托大。

宋鐵頭冷哼道:“你竟敢小覷我,且吃我一頭……”他脊背高拱,半低著頭,陡然一聲狂吼,直撞而來。

兩人之間雖隻有三五步的距離,但隨著宋鐵頭大步衝跨而出,霎時一股勁風襲卷全場,渾如烈馬脫韁狂奔,勢道端是驚人。

這一記是震天門最負盛名的“震天頂”,便是半尺厚的石碑亦可一撞而斷,何況是血肉之軀!諸人屏息觀戰,皆難以想象沈羽如何化解這勢大力沉的撞擊,若是閃避跳出圃外,莫說沈羽日後在江湖上抬不起頭來,裂空幫的威名亦會因此而損。

沈羽依舊不避不讓,端立場中,仿佛打定主意要與宋鐵頭硬拚,一記驚呼聲傳來,卻是那蒙麵女子發。許驚弦循聲望去,雖看不真切那女子的容貌,但一雙眼睛卻似曾相識,隻是想不起何時見過。

眼看鐵頭離沈羽的胸膛隻有三寸的距離,宋鐵頭不虞一擊得手,暗忖若真撞死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裂空幫豈肯甘休?正要收幾分勁,驀然眼前一花,沈羽於千鈞一發之際,胸腹急收,弓腰俯身,這一頭撞向的已不是沈羽的胸膛,而是他背後“征衣”的槍尖。

那“征衣”以玄鐵打造,重近百斤,宋鐵頭就算鐵頭功登峰造極,也不敢與之硬埒,幸好他原本就忌憚沈羽不敢盡施全功,方才又生了收勁之念,堪堪側衝半步,這一頭撞向了空處。

沈羽身形一彈,恢複原狀,竟還有閑暇回頭對那蒙麵女子一笑:“姑娘不必擔心,這許多高手在場,決不會讓宋兄的鐵頭撞塌小廟。”眾人掌聲已是如雷鳴般響起。宋鐵頭暗抹一把冷汗,快步移至沈羽身後,又是一頭撞來。沈羽亦不回頭,倒身一記鐵板橋,“征衣”的槍尖如長了眼睛一般又對準了宋鐵頭頭頂的百會大穴。

宋鐵頭隻得又退開普步,他兩度出擊無功,不免發了狂性,當下繞圈疾走,乘隙就是一記鐵頭撞去。沈羽雙足穩立原地不動,隻是身體前搖後擺,左晃右挪,但隨著他不斷變換姿態,整個身體仿佛皆化為靈動的手臂一般,每次槍尖皆是對準宋鐵頭的百會大穴,竟無半分偏差。

宋鐵頭越轉越快,沈羽隨勢而動,兩條人影就像被那七尺長槍牽引著,上演一場炫目的舞蹈。隻不過圈外的宋鐵頭屢進無功,氣喘如牛;圈內的沈羽靈動翩翔,氣定神閑,已是高下立判。

宋鐵頭的圈子越轉越大,離沈羽越來越遠,明明敗局已定,卻仍不罷休。若是平時旁人早就起哄不止,但此際人人皆想多看一眼沈羽的身法,全場竟是鴉雀無聲。

唯有身處局中的宋鐵頭暗暗叫苦不迭,此刻已不是槍隨人走,而是“征衣”迫得他一步步退後。如今他已離沈羽近丈開外,鐵頭自然撞不中對方,若要袖手罷鬥,怕會收勢不住反撞在搶尖上;但長此下去,必將脫力而亡。

再轉了幾圈,宋鐵頭頹然停步,仰天長歎:“罷了,沈少俠神技至此,我還有何話說?”他不堪受辱,已有尋死之意,窺準長槍的來勢,故意將咽喉往那槍尖上湊去。但“征衣”隨之驟停,槍尖離他咽喉隻差毫厘。

沈羽直身收槍,肅然道:“既然宋兄有意求死,小弟隻怕真是誤會了你。但事關重大,扔要請家師定奪,不得不委屈宋兄一下。”微一擺首,幾名裂空幫幫眾上前架住幾近脫力的宋鐵頭,宋鐵頭麵如死灰,再無抵抗之念。從頭至尾沈羽腳步未動半分,亦沒有主動攻出半招,卻兵不血刃力壓宋鐵頭,眾人驚羨交加,喝彩不絕。

沈羽麵上並無得色,待掌聲稍弱,他才開口道∶“宋兄之事就此了結。小弟來此另有要務。”

此際群雄對他已是心悅誠服:“沈護法請講。”

“諸位大概都聽說叛軍目前正在全力追捕幾名逃犯之事吧。按我得到的情報,那所謂的逃犯不是別人,正是朝中大將軍明宗越。他親自率奇兵突襲敵軍後方,已斬殺泰親王,但亦因此中伏,被叛軍追殺……”

包括許驚弦在內,諸人皆吃了一驚。劉書元眼望明將軍,滿麵驚疑,緩緩發問:“請問沈護法,如果我們遇到明將軍,應該如何處理?”許驚弦心頭一緊,剛剛見識了沈羽的武功,自問決非他敵手,若是劉書元不顧誓言強行揭開明將軍的身份,群雄並起而攻,他實無把握護得明將軍安全。

沈羽隻說了兩個字∶“救他。”

群雄炸了鍋一般吵將起來,一人高叫道:“泰親王既死,叛軍不日便退,我們何必放過明將軍?”頓時有數人附和,將軍府這幾年在江湖上四處樹敵,白道高手中不少人的親友被其所害,與明將軍可謂是仇深似海。

沈羽慨然道:“神州會是為了國家大義而建,昔日仇恨定要放在一邊,我們須得分清輕重緩急,先救明將軍,待戰事了結後,再談恩怨。”

許驚弦這才鬆了口氣,卻見明將軍神色不動,似是早有所料。

一個老者緩緩道∶“老夫午後才收到夏盟主的飛鴿傳書,卻絲毫未提此事。所以老夫鬥膽問一句,這是夏盟主的命令,還是沈護法個人的意思?”

沈羽聲沉似水:“此事我也是剛剛得知,隻怕家師尚未得到我發出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會得出與我一樣的判斷。”

老者顯然思慮成熟:“這個消息沈護法從何得來?”

沈羽一字一句:“將軍府,水知寒。”

眾人更驚,裂空幫向來是將軍府的死敵,水知寒又怎麽會把這個消息告訴沈羽?紛紛發聲相詢。

“實不相瞞,神州會聯盟就是家師與水知寒共同定下的計劃,並親自與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一晤,若不然這麽大規模的白道同盟大會,將軍府豈會不出手幹擾?麵對外敵,中原武林必須放下成見,同仇敵愾,諸位都是明白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說了……”

許驚弦這才明白為何明將軍要讓水知寒與鬼失驚留守京師,原來竟是作此用途。待眾人心緒漸平,沈羽繼續道:“我前幾日奉家師之命特意去京師會晤水知寒,確定將軍府與裂空幫以三個月為期,不得再起爭端。還請諸位細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是中原武林無寧日,又如何能共抗外敵?諸位英雄若還對舊日仇敵糾纏不清,豈不是愧對‘白道武林’這四個字?與將軍府又有何區別?”

眾人聽了沈羽這一番陳曉利害之言,喧嘩漸止,皆在暗自思量。

沈羽見群雄再無異議,方才續道為示誠意,將軍府特地派人與我同行……轉頭回望身後:“平姑娘,請你上前來,我替你引見各路英雄俠士。”

那位蒙麵女子款款上前,狳徐摘下麵巾,施個萬福:“小女子見過諸位英雄。”但見她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圓圓的臉龐俏麗可人,卻是麵現潮紅,又有些手足無措,似是不勝羞澀,又似是頗為興奮。

這小姑娘顯然涉世未深,眾人卻何承想她竟來自將軍府?但將軍府名頭實在太響,雖看她一副嬌弱不勝的模樣,又有何人敢小覷?

沈羽的臉上略顯不安,但稍縱即逝,對那平姑娘柔聲道:“我們這些江湖人雖不懂禮數,但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決不會欺辱弱小;平姑娘無需驚慌。”平姑娘漸漸定下神來,眉目流轉掃他一眼,溫情無限。

許驚弦卻是驚得目瞪口呆,那平姑娘不是別人,卻是清秋院的小婢平惑。當年許驚弦被追捕王擒人京師,無意中結識宮漆塵,與她同住在亂雲公子郭暮寒的清秋院中,並由此結識大他兩歲的平惑,兩個小孩子相處融洽,還以姐弟相稱。

但許驚弦卻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蘋果姐姐”怎麽會與沈羽走到一起,又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府的人。年少英俊、出身名門、武功髙強、風度翩翩,更有美人垂青,似乎老天特別中意於沈羽,將所有的優點都集於他一體。反觀自已,親生父親陸羽、義父許漠洋、林青都已撒手人寰,水柔清視自己是害她雙親的仇人,又與“結拜大哥”宮滌塵反目離開禦泠堂,倒真像是一個災星,孤零零地漂泊於江湖,也不知何去何從。如此一想,更是自慚形穢。許驚弦正胡思亂想,忽然肩膀上被人輕輕一拍,霎時清醒過來。

卻聽明將軍低聲道∶“還不快走。”

趁諸人與平惑一一見禮之際,許驚弦隨明將軍悄然出了小廟,回頭再想看“蘋果姐姐”一眼,卻不經意觸到劉書元的視線,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猶豫,大概不知是否應該向眾人講出明將軍的身份。

兩人趁夜奔走,許驚弦乍見平惑神思不屬,百般猜想,糊裏糊塗行後方才稍稍恢複。

明將軍突然發問:“我記得曾在清秋院中見過那個平姑娘,她可是與你相識?”

許驚弦點點頭:“她叫平惑,乃是亂雲公子四名貼身婢女之……”他的思緒不由飄到四年前的那個冬日,宮滌塵在清秋院遍請京師高手,表麵上是為了破解蒙泊大師那“試問天下”的謎題,暗中卻提及京師六絕,誘反泰親王。也正是那一天,明將軍與林青定下了泰山絕頂的戰約。想不到當時明將軍隻是匆匆一見平惑,竟然還記得她的相貌。

明將軍亦是一臉不解∶“她並非將軍府的人。難道是受水總管暗中派遣?”

許驚弦喃喃道:“奇怪,她怎麽會認識沈羽?”

明將軍似笑非笑打趣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卻四處沾惹情思。有個葉鶯姑娘還不夠,又多出一個平姑娘。不過我瞧那平姑娘望向沈羽的眼神,顯然鍾情於他,隻怕早就忘了你啦。”

許驚弦滿臉通紅∶“你不要誤會,她隻是我的姐姐,也決不會忘了我。”

明將軍自言自語道∶“就箅平姑娘暗中替水總管行事,但以知寒的為人,也不會派她與沈羽共赴裂空幫,這其中確有溪曉。嗯,沈羽此人表麵溫文爾雅,談吐風趣,但內心鋒芒極盛,好出風頭,或許他是被美色所惑,如此說以討意中人的歡心?嘿嘿,這少年可是真夠膽色啊……”

許驚弦聽明將軍分析得確有幾分道理,不過想到平惑一個婢女能與名門公子相戀,倒也是個好歸宿,心中不由替她高興,因此並不覺得沈羽的做法有何不妥,對他的妒忌之意亦淡了許多。

聽明將軍剛才提到水知寒,許驚弦心中忽有所悟:“將軍執意要與劉書元同行,說是要試探一個人的心意,原來說的是水知寒!”

明將軍讚道:“你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這一點來,果然不凡。”

兩人連夜東行四十裏,第二日轉而北行。路上遇見幾股叛軍的搜查小隊,兩人皆小心避開,並無衝突。

明將軍重傷未愈,連日趕路終覺疲累。這日午後,兩人正在山林間休息,許驚弦忽聽到頭頂上遙遙傳來鷹唳之聲,大喜抬頭,隻見髙空中一個小黑點盤旋不止,雖看不清楚體態,但隻憑那熟悉至極的飛行姿式,可以斷定正是扶搖。扶搖既然在此,葉鶯必在附近,許驚弦不由心頭一蕩。可是葉鶯是一個人麽?扶搖的出現,到底是意味著葉鶯暗示他前去相見,還是誘捕明將軍的另一個焰阱?他的心中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明將軍亦發現了扶搖的蹤影:“是你那隻鷹兒麽?”許驚弦並不隱瞞,將自己的疑慮一並說出。

明將軍卻似毫不在意,手指前路:“我們隻要再翻過前麵那座大山與一條河,基本離開了叛軍的勢力範圍。寧徊風要想置我於死地,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對以肯定敵人已經設下了最後道防線,我們必須避開他們的主力。”

“按劉書元所講,此地深峽激流難以涉江而行,五十裏範圍內隻有兩處渡口,一處是東邊二十裏的青翼渡,一處是西麵十餘裏外的吞江口。除此之外,在前方山頭上,隔江的兩座山峰之間有處飛泉崖,架有一座索橋可通過。至於走哪條路,還請將軍定奪。”

“正值戰時,未必恰好有擺渡之舟,走山路至少可省下半日時間。”

“但那裏地勢險峻,一旦敵人布下重兵,恐難脫身。”

“你那隻鷹兒的方位是在何處?”

“飛泉崖。”

明將軍沉吟:“葉鶯既然在此現身,寧徊風必也在附近?他或許算準了我必會走三峽一線,卻算不準我會走哪一條道路。隻要不遇到寧徊風本人所率的敵軍主力,我們就有極大可能突圍,三取其一,他隻有三成機會,所以他故意放飛鷹兒以惑我心智,若是我們不敢走飛泉崖,他至少就有了一半的勝算。哼,兵法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偏偏就要走飛泉崖!”

“但是,寧徊風當知將軍精通兵法,實者或虛之,但有可能實者亦實,敵軍的主力就是在飛泉崖。”

“寧徊風自然知道我會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更有可能在飛泉崖擺下空城計。”

這是一場雙方殫精竭慮的賭博,他們必須冷靜地找出寧徊風謀劃中的漏洞,才能贏得這最後一場!

然許驚弦忽然轉身取出食物與清水∶“現在,吃飽喝足才是最重要的事。”明將軍瞪了他半晌,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倒真是灑脫。”拿起一塊幹糧放入口中。

兩人飽餐一頓。明將軍長身而起:“走吧。”

“我們走哪條路?”

“飛泉崖。”

“將軍為何賭這一條路?”

“機關算盡,亦難敵天意,多想無益,徒亂心思。何況你一定很希望再見到葉姑娘吧。”

許驚弦亦笑了:“若這是敵人的疑兵之計,隻怕反而見不到她呢……”他內心也在問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願意遇見葉鶯麽?

青山翠嶺,林深葉密。兩人謹慎而行,走不多遠,便聽到隆隆的水響條大河從山穀中橫過,水深浪急,激流暗湧,兩岸巨石被衝刷得平滑無比,又長滿了青苔,難以涉江而過。抬頭望處,隱隱可見半山腰間懸掛著幾根鐵索,索長五六丈,其上鋪著木板,悠悠蕩於半空。山頂上恰有一道瀑布淩空而下,索橋穿瀑而過,再隱入雲海之中,實是驚險萬分。但對於他們這樣的武功髙手來說,真正的危險不是鐵索瀑布,而是隱藏的敵人。

許驚弦眼利,見在那索橋背麵的木板之下,仿佛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卻是絲毫不動。他舉手相指∶“將軍你看那是什麽?”

明將軍抬眼望去,亦是一臉疑惑:“好像是一個人。”但那瀑布正由那人影處衝下,激流浪湧之中,隻有隱隱約約的景象,無法看得真切。欲要換個角度觀察,但隨著山路彎折,樹林遮蔽,再不複見。

許驚弦恍惚間覺得那身形竟似是葉鶯一般,暗忖武功再高亦不可能倒貼於索橋之下,或許隻是思慕佳人心切,一時眼花,暗罵自己一句。

明將軍笑道∶“我們這可是凱旋回師,可莫學敗亡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自己嚇唬自己。”說完,大步朝前走去。

一炷香後,二人已至半山腰,再過了前麵二個坡道,便可到達索橋。此刻江水聲稍弱了下來,許驚弦清楚地聽見扶搖大異往常的尖厲鳴叫聲。

許驚弦略一猶豫,沉聲道:“將軍,我們換另一條路吧。”

“你發現了什麽?”

“沒有發現,隻是出於直覺。”

明將軍停下腳步∶“其實我也有類似的直覺,但自從當年反出昊空門開始,我就告訴自己決不走回頭路。現在,我不想因為直覺而違反自己的承諾。”他望望靜寂的四周,“何況,若有埋伏,想退也退不了了。”

若有伏兵,必定早就發現了他們的蹤影,或許已設好了包圍圈,隻等他們自投羅網。許驚弦長歎一口氣,目視前路∶“將軍說得對。無論前麵有多少敵人,我們如今唯一能做的,隻有麵對。”

說話間兩人已上了坡道,驟覺眼前一亮。飛瀑索橋已在麵前,水汽被陽光折射成七彩,流光幻化,氤氳蒙曨,更襯得山崖高挺,峭壁險峻,飛泉崖果然名副其實。

而在那索橋之中,垂瀑之前,一位黑衣人端然而坐,眼蒙黑罩,掌持木杖,飛瀑激濺在他身上,卻渾然不覺,仿似一尊沉睡千年的雕像。

寧徊風!千算萬算,他們終於還是沒有逃過他的算計。

許驚弦乍遇仇敵,不退反進,鏘然一聲,顯鋒劍已然出鞘,遙指寧徊風∶“寧徊風,拿命來!”寧徊風聽許驚弦揭**份,不怒反笑,佝僂的身軀挺直,輕輕剝下麵上一層人皮麵具,重現那清俊陰柔的一臉病容,又緩緩除下半邊眼罩,隻遮住瞎去的左眼,泛著精光的右眼鎖住了明將軍,似笑非笑:“將軍想必千方百計地想躲開我,卻還是不得不狹路相逢,是否備受打擊?”

明將軍不語,目光卻似越過寧徊風、透過瀑布,射向對麵山崖之中。這或許是一種輕蔑,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是否亦感受到一絲衝擊?

“寧徊風,你錯了!”許驚弦冷哼道,“我們特意走這條路,就是為了殺你替我義父報仇雪恨。”

“哦?”寧徊風不屑一笑,掌中木杖輕揚,“那就來吧。”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許驚弦戰誌激昂,挺劍大步跨出。他們雖然中伏,但在這狹窄的索橋之上,隻能單打獨鬥,或許最後終不免喪命於此,但他有信心先將強敵斬於劍下。

明將軍一把拉住了許驚弦,低聲道:“以我現在的狀態,絲毫沒有把握麵對他!”

一個影子在飛瀑後若隱若現,青蓑寬笠,長線垂釣。

看到這個人,許驚弦猛然一震,這才知道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機會了。

那個藏於瀑後、被明將軍視為真正對手的敵人,正是與他齊名的邪道六大宗師之一——龍判官!

寧徊風與龍判官一齊現身飛泉崖,讓許驚弦心頭一陣冰冷。

憑借顯鋒劍之利,他與寧徊風或許勉強有一拚之力,但明將軍就算身上無傷,武功也不過高出龍判官一線,如今重傷在身,餘下不足五成的功力,斷無勝出的機會。隻憑這兩大高手,便足抵千軍萬馬。

扶搖乍見主人,一聲悲鳴,急飛而下,欲要撲入主人懷中。許驚弦口中連發幾聲呼哨,扶搖聽令,重又髙飛而起,在他們頭頂盤旋不休。

“明將軍好,許少俠好!”飛瀑之後的龍判官宛若寒暄般打了個招呼,隨即不再開口,似乎隻專心垂釣。而在那流動的飛瀑之中,哪有什麽活物可釣?這等絕世高手最擅長把握雙方戰前的氣勢,他越顯得悠閑,就越能給明將軍施加壓力。

許驚弦忽然笑了:“龍堡主可知道你最信任的這位丁先生是誰麽?就是當年把你關入地牢、讓你飽受折磨的寧徊風!”

寧徊風亦是大笑:“許少俠不必枉費心機了,從寧某重新加入擒天堡的第一天,龍堡主就已知道我的真正身份。龍堡主身為一代宗師,若沒有盡釋前嫌的氣度,豈有資格做擒天堡主?”

龍判官的聲音從瀑後傳來:“多謝許少俠的關心。但昔日寧徊風隻是將老夫軟禁於地藏宮,何來飽受折磨一說?”聽他泰然的語氣,看來真是把當年的奇恥大辱忘得一幹二淨。

寧徊風裝腔作勢地歎道:“一般人在這等情況下,要麽跪地求饒,苟且偷安,要麽拚死一戰,以全英名。可許少俠卻尚不忘挑撥離間,伺機而動,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少年英雄啊。”這話似是譏諷,似是稱讚,讓人難分虛實真假,正是寧徊風的一貫風格。仿佛一除下臉上的麵具,“丁先生”就退隱幕後,昔日擒天堡“病從口入,禍從手出”寧師爺的麵目躍然而出。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盤膝而坐。再要出言挑唆龍判官與寧徊風的關係,不免顯得小氣,他如今最需要的是盡量平複心緒,再與大敵決一死戰。

寧徊風麵上驚容稍現即逝,麵臨生死關頭,許驚弦卻表現出與其年齡決不相符的冷靜,如此對手若不趁早剪除,假以時日必是心腹大患。他最工心計,豈容許驚弦有暇從容應戰,當下放聲一笑:“許少俠就不想知道葉鸞姑娘的下落麽?哦,我說錯了,應該是葉鶯姑娘的死活……”

許驚弦眼觀鼻、鼻觀心,陷入至靜之中,口中淡然道:“非常道的活色,還輪不到丁先生來管教。”此刻再以“丁先生”相稱,不乏揶揄之意。

寧徊風嘖嘖而歎:“你莫忘了我現在的身份可是十餘萬大軍的帳前軍師,而葉鶯姑娘為救許少俠,膽大包天,竟在和談書中留下暗語,僅憑這通敵之罪就可立即處斬。就算慕鬆臣知道此事,恐怕也無可奈何。”這看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句句擊中許驚弦要害。

許驚弦心頭一驚,口上卻不服軟:“你若敢殺葉姑娘,扶搖必與你拚命,豈肯聽你號令誘我們前來飛泉崖?想必葉姑娘早已脫險。”

寧徊風哈哈大笑:“話雖如此,但許少俠心裏一定在嘀咕不休吧。也罷,不見到葉姑娘你總是不肯死心……”手上微微一提,鐵索驀然抖動,就在寧徊風身前半處的一塊木板倒飛而起,在空中翻騰數度,重又平落在索橋之上,而在那木板上竟還牢牢綁著一個人,她全身被飛瀑淋得濕透,長發垂胸,秀目怒瞪,正是葉鶯。

原來在寧徊風手腕上還纏著一道肉眼難辨的絲線,係在那木板之下,而綁縛在木板上的葉鶯因飛泉急瀑的遮掩,根本看不出來,隻有從索橋下方的角度才可稍窺一二。許驚弦方才在山腳下並沒有眼花,但普通人見到這一幕不免疑神疑鬼,或會緩步不前,寧徊風卻準確地把握到他們心理,故意而為,其心計之深,可見一斑。

寧徊風詭計多端,明明早就擒下葉鶯,卻故意隱而不露,這道臨時設下的機關若是在爭鬥之時突然使出來,足令許驚弦與明將軍大吃一驚,招法必亂。隻不過如今寧徊風自覺勝券在握,以葉鶯為人質更能讓許驚弦心緒難安,方才不再保留。

許驚弦乍見葉鶯,驚喜交集。看她雖是口不能言,但瞪著寧徊風的雙目似要冒出火來,身上不見傷口與血跡,大概隻是被封了穴道。不過在那飛瀑之下倒掛著衝擊半日,實是吃盡了苦頭,既心疼又憤怒,欲要上前一劍刺向寧徊風,又恐一擊無功葉鶯反受其害。

空中的扶搖狂嘯著俯衝而下,但寧徊風右手輕揮,砰的一聲脆響,葉鶯身下木板片片碎裂,木杖回挑,將葉鶯拽近身前。扶搖哀叫一聲,一抖翅羽重又飛上高空。

寧徊風微微一笑,麵有得色:“許少俠這隻鷹兒果是神物,不但將你那冥頑不靈的臭脾氣學得十足,被我稍加訓練後,更懂得什麽叫投鼠忌器。”

許驚弦這才知曉扶搖叫聲淒切,那是不忍見葉鶯受苦之故。他強壓住狂湧的怒火,反諷道:“好一個‘投鼠忌器’,無恥鼠輩倒有自知之明。”

寧徊風難得被人抓住話柄,臉上凶氣乍現,手上微一加勁,葉鶯吃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一直沉默的明將軍開口了:“本以為禦泠堂紅塵使雖然心機毒辣,好歹亦算是一代名士,但如今看你欺淩弱小,實是小人行徑。”

寧徊風麵不改色:“我本就是個小人。念你是我昔日舊主,不妨免費提供兩個好消息,你讓魯子洋所傳之言已收到,那個幾可亂真的吊靴鬼任務業已完成,他這等反複小人沒有資格玷汙將軍之手,寧某已替你代勞;至於傳給簡公子的那兩句話,實令他受益匪淺,特意讓我轉告將軍:若能因此頓悟,日後有空必將親去京師將軍府拜謝。”

許驚弦聞言心中一動,寧徊風無意之中透露了一個秘密:遇見陸文定、魯子洋等人不過是三天前的事情,三天之中卻能夠及時得到簡歌的回音,這說明簡歌決非身處東海之遙,應該就在這附近,就算是以最迅速的飛鴿傳信,最遠亦不離江南。但要找到筒歌,先必須闖過令日這個生死之關。

明將軍一字一句道:“你設毒計害死千仇,我必會親自拜謝。”

“靜塵齋傳人眼光獨到,挑千仇不死,遲早會看穿我精心安排的刺明計劃,殺她實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為。兩國交兵,死傷難免,將軍是識大體之人,想必不會因此怪罪於我。”寧徊鳳故意長歎一聲,“不過簡公子重任在肩,我自當替他分憂。他雖一意麵謝將軍,但為免他長途奔波,寧某今日隻好不放將軍回去了。”

明將軍朗然一笑:“此地確是極佳的埋骨之所。隻不過,想留下我,你還不夠資格!”他話語間的鋒芒直指龍判官,但飛瀑之後靜坐垂釣的龍判官宛若老僧,姿勢不變,亦不發一言。

“龍堡主自然會告訴將軍誰有資格。”寧徊風獨目轉向許驚弦,“許少俠放寬心懷,我向來獎懲分明,葉姑娘是慕道主手下愛將,更要給她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所以饒而不殺。她既能借鷹兒誘來許少俠與明將軍,已是奇功一件,我決不會再傷害她……”

葉鶯驀然嘶聲大叫:“不要信他胡說八道,我豈會幫這個死瞎子害你?他使不動小家夥,就給它喂下了劇毒,所以小家夥才不停地鳴叫……”她聽到寧徊風當著許驚弦的麵冤枉自己,悲憤之下一股鬱氣直透全身,雖仍不能動彈,但被封的啞穴已被衝開。

寧徊風不料葉鶯竟能衝開穴道,吃了一驚,他心思多變,暗忖莫非簡歌為了換取非常道的武功,竟連禦泠堂的獨門點穴之法亦無私相授給慕鬆臣麽?日後須得提防……他腦中思索,左手已凝指成爪,運起“千瘡”之功疾如閃電般扣向葉鶯的喉頭,但爪至中途又驟然停住。這種情景之下,由得葉鶯開口說話,反而更能惑亂許驚弦的心智。

葉鶯大叫:“臭小子不要管我,快殺了他!”

許驚弦輕輕一震,握劍的右手青筋畢露,腳下卻是紋絲不動。但此時此刻,再聽到這一聲“臭小子”,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霎時湧上心頭,又怎能不顧她的生死?

寧徊風歎道:“傻丫頭啊,你不知道越是如此說,他就越不敢出手麽?”若論臨陣擾人心緒的辯才,此人即或不是天下第一,亦可名列三甲。

葉鶯冷然道∶“臭小子你不必有所顧忌,寧徊風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師父走遍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他。”寧徊風木杖輕挑,將綁縛在葉鶯身上的繩索挑斷幾根,又解開她腰間穴道。葉鶯大出意外,還道他忽然良心發現,寧徊風卻忽又停手,低聲歎道:“不行不行,放你容易,但就怕你翻臉無情,罔顧師命,聯合這小子對付我。待我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再說……”原來他隻是存心戲弄,故意隻解開葉鶯一半穴道,葉鶯依然渾身乏力,幾度掙紮全然無用。

葉鶯大怒∶“寧徊風,你要是個男人,就與我真刀真槍地對決一場。”

“你雖得慕鬆臣七八分真傳,但我也不會懼你。多少名門俠客想取我項上人頭,還不是枉費心機?”寧徊風一聳肩,“隻不過身為長輩,與小輩拿刀動劍成何體統?”

葉鶯眼中怒火狂燒:“名門俠客收拾不了你這樣的卑鄙小人,但總有一天要叫你見識我非常道的諸般手段。”

寧徊風拍頭長呼:“鶯兒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不但有神通廣大的師父,還有非常道一眾師兄弟撐腰,可不似這小子無親無故……”目光轉向許驚弦,“許少俠你雖離開禦泠堂,但那隻是因為宮滌塵年幼無知,管教無力,若是換成簡公子,以他胸懷天下的魄力,自是大有可為。若你與我們化敵為友,聯手合作,不但今日無性命之憂,以後可一展抱負,亦能與鶯兒攜手並肩,更免了我此刻的為難,一舉數得,還望許少俠三思。”他於占盡上風之際,提出這樣的條件,確是極具**力。

許驚弦靜默沉思,有了這些日子的經曆,他早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無知的少年,亦懂得欺騙詭詐之術,大可先假意答應寧徊風的建議,救下葉鶯,逃出此劫,日後伺機再給他致命一擊。

寧徊風滿意一笑:“許少俠不妨先好好考慮一下,等看完了龍堡主與明將軍之間百年難逢的大戰後,再給我答複。”

禦泠堂紅塵使身負驚擾天下之任務,最懂察顏觀色,隨機應變,他早就瞧破了許驚弦決不會真心投降,所以故意要許驚弦在龍判官與明將軍決戰後才給出答複,料想明將軍必死於龍判官之手,在孤立無援之際,許驚弦縱是詐降,心靈上的屈辱亦足以壓垮少年的鬥誌,日後隻要利用得當,即入魔道。這份對人性的把握、思慮的成熟,遠非十六歲少年所能意料。

許驚弦驀然抬頭∶“呸!你害我義父,我與你之仇不共戴天,起初不分黑白被你利用,痛悔莫及,豈會重蹈覆轍?與你合作?真是癡心妄想!我決不會放過你。”

聽到許驚弦這擲地有聲、斬釘截鐵的一番話,寧徊風臉上殺機浮現∶“既然如此,我亦不必多說了。實話告訴你們吧,不要心存饒幸,山下早已埋伏下三千大軍,隻要我一聲號令便可殺來,若非龍堡主執意要與明將軍單獨對決,此際你們早已是死人了……”

“你不要再逞口舌之利,可敢與我公平一戰麽?”

寧徊風冷笑:“你當我是那些好勇鬥狠的江湖漢子麽?若無法不戰屈人,昔日我當不了擒天堡師爺,如今也做不了三軍軍師。嘿嘿,若是龍堡主擊殺明將軍後尚有閑心,許少俠不妨請教一下他的還夢筆。”說罷左手提起葉鶯,右杖點地,就待退回。

龍判官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寧兄留步。”

寧徊風錯愕了一下,龍判官從來隻以“寧師爺”、“丁先生”相稱,這一聲“寧兄”顯得十分不同尋常。他心知有異,緩緩道:“龍堡主有何指教?”

“方才寧兄有一句話,老夫稍嫌有些不中聽。”

“龍堡主所指為何?”

“我龍吟秋出道數十年,結識的都是江湖人,守的都是江湖上的規矩,可你卻偏偏說自己不是江湖漢子,那麽……”

寧徊風麵上滑過一絲驚慌,但他語聲依舊沉著:“那隻是對敵時的說法,我自幼習武,又二進擒天堡,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龍判官隻淡淡說了四個字:“如此最好!”

寧徊風獨目眯成一線,冷冷道:“江湖人最講究恩怨分明,看來龍堡主依然不忘四年前囚困之仇!但江湖人獲是一言九鼎,有諾必踐,你也莫要忘了曾對我許下的諾言……”

龍判官截斷寧徊風的話語:“當年的奇恥大辱雖然不忘,但畢竟已成舊事,老夫也記得自己在列祖列宗前立下決不會向你尋仇的誓言。”

寧徊風稍鬆了口氣:“那龍堡主讓我停步是何意?”

“你是個聰明人,自應懂得老夫為何棄三千軍士不用,而執意單獨挑戰明將軍。”龍判官豪然一笑,語氣強橫無比,“那是因為在這飛泉崖前的五人都是江湖人,必須用江湖人的方式解決!”

寧徊風怔住了。他當然時刻防備著龍判官報當年之仇,早打定主意此間事情一了,立刻脫離擒天堡遠走髙飛,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龍判官竟會在大功即將告成之際發難。有道是“飛鳥盡,良弓藏。”如今明將軍還未死,龍堡主就先自毀良弓,不嫌太早了一些麽?

龍判官肅聲道:“所以,你最多隻能算半個江湖人,永遠不會理解真正江湖人的驕傲。”寧徊風語塞,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對龍判官的了解還遠遠不夠。四年前的勝利讓他對龍判官不無輕視,卻忘了能夠名列六大邪道宗師的,又有哪個是易與之輩?

龍判官聲音篤定,不急不躁:“按江湖規矩,老夫自會遵守承諾,決不找你尋仇。而許少俠與你有殺父之仇,你二人自當公平一戰,老夫與明將軍隻會袖手旁觀,決不插手。你若能殺了他,也無人阻攔你離去。但隻要聽到一聲召喚士卒的軍哨,莫怪我反目無情。”

葉鶯大笑:“龍大叔是個真漢子,以往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喂,寧徊風,拿出你真正的本事吧……”突然悶哼一聲,將餘下的話吞入肚中。想是寧徊風氣惱不過,暗中施勁給她吃了苦頭。

許驚弦見事有轉機,大喜上前,一揚顯鋒劍:“寧徊風,放不葉姑娘,與我決一死戰!”自始至終,明將軍隻是靜觀,一言未發。無論許驚弦勝敗如何,最終他都不可避免地要麵對龍判官的還夢筆。而龍判官的言行舉止,亦讓他真正感覺到了對手的強大。捫心自問,他沒有一絲勝機!

寧徊風恨聲道:“小子莫要猖狂,就你勝得了我,今日也是死路一條。”

許驚弦大笑:“能先斬你於劍下,雖死無憾。”

望著許驚弦戰誌充盈的雙眼,寧徊風心頭怯意大生,倒退一步,半邊身子隱於飛瀑之中,右手一抖,木杖外殼碎裂成屑,露出藏於其中的長劍,左手卻是一緊,把葉鶯扣住,臉上忽現獰笑:“許少俠且先猜個謎語:當葉姑娘斷氣之時,你的劍能遞到我身前幾寸?”

許驚弦愣住了,長劍再也遞不出去:“寧徊風,枉你也算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竟使出如此卑鄙手段,簡直連九流的毛賊都不如。”

龍判官與明將軍皆是一聲長歎,顯然不齒寧徊風的舉動。但這是許驚弦與寧徊風之間的個人恩怨,隻能靠他們自己解決。何況寧徊風畢竟是一代高手,即便明將軍身上無傷,再與龍判官聯袂出手,恐怕也沒有把握在製服寧徊風之前護得葉鶯安全。

索橋飛瀑之前,三人對峙不動,一時竟成僵局。

寧徊風猶豫一下,終是不敢後退到龍判官身前目視許驚弦,大喝一聲:“小子,要想葉鶯姑娘活命,就給我閃開!”

許驚弦端立不動,硬著頭皮道:“非常道殺手本就與我不是同路,有本事你就殺了葉姑娘,我決不會放過殺父仇人的。”他心知一旦放寧徊風走,就算自己今日能逃過龍判官的毒手,日後也難覓其蹤。

寧徊風冷笑:“許少俠何必色厲內荏,故作姿態?我不會讓葉姑娘即刻斃命,隻需施出‘滅絕神術’,讓她也嚐嚐許少俠當年滋味,你看可好?”

“你的‘災絕神術’先後用在我與憑天行的身上,還不是徒勞無功。”

“那就讓許少俠再猜猜第二個謎語:四大家族的點睛閣主會不會出手救非常道的殺手呢?”寧徊風緩緩踏前一步,言語更顯惡毒,“就算我是個瞎子,也能瞧出你對葉姑娘情深義重。眼睜睜看著她日漸消瘦卻束手無策,最終香消玉殞,這份斷腸的滋味你可想試試?”

許驚弦心痛如絞,勉強克製自己棄去顯鋒劍的念頭:“就算放你走,亦未必能保證你不傷害葉姑娘,與其如此,不如同歸於盡……”

葉鶯大叫道∶“不要聽他胡說,本門門規森嚴,隻有殺身成仁的殺手,決無乞憐偷生的膽小鬼。今日你若放他走,師父也不會容下我。”

寧徊風冷哼一聲∶“別人或許容不下,但你是慕鬆臣最疼愛的私生女兒,門規又算得了什麽?”

“你說什麽?”葉鶯氣極“不許毀我師父清名。”

“此事千真萬確,你回去後一問你師父即知。”寧徊風桀桀怪笑:“為了與非常道合作,簡公子不惜以禦泠堂秘術‘離魂之舞’交換。非常道的武功是殺手的武功,重於臨陣搏殺,不免略走偏鋒,若非簡公子,慕鬆臣又怎能突破固有的武學,脫胎換骨創下‘活色’之功?而非常道門下多少髙手,為何唯有你才得他傾囊相授?還不是因為這份隱情……”

葉鶯目瞪口呆,如被雷擊,想到慕鬆臣對自趕的種種好處,已不由信了幾分。她自小母親遠走,又被父親拋棄,若非師父慕鬆臣韻出現,必會在那雜耍戲班受盡困苦,生不如死。幼年的她早已把殘存的對親情的渴望移加到師父身上,視師若父,卻萬萬未想到在這種情形下,由寧徊風的口中得知了身世。

許驚弦亦是大吃一驚,他亦曾懷疑過慕鬆臣對待葉鶯的態度,如今被寧徊風一語點破,恍然大悟:雖說寧徊風也許為求活命信口胡說,但回想葉鶯告訴他的那些往事,此事確是極有可能。

寧徊風知道事有轉機,悠然道:“許少俠今日放我一馬,亦可算是救下了慕鬆臣的女兒,他感激之餘必會將鶯兒嫁給你,隻要做了慕鬆臣的乘龍快婿,非常道日後也定是你的囊中之物。有如此強大的實力,何愁大事不成?嘿嘿,莫忘了我可算是你們的大媒人……”

葉鶯突然大吼一聲:“你給我住嘴!”她抬頭望向許驚弦,淚水一滴滴地從眼角滲出,眼神卻是無比決絕:“還記得告訴過你,我最後一個信任的人是誰嗎?”

許驚弦一怔,立刻明白了葉鶯的意思。在多年前道那一場紫薇堡的決鬥中,她也同樣被另一個孩子當作人質要挾桔子師兄,但桔子師兄卻不顧她的性命,劍透她的腹部後再重創敵人。

寧徊風自詡精於世故,最擅把握天下人的心意,本以為揭開葉鶯的身世會讓她求生之念大起,從而勸服許驚弦棄劍罷鬥。哪知葉鶯自幼經曆家中慘況,心態與常人完全不同,被父親遺棄之事令她耿耿於懷,最不能容忍對親情的背叛,唯一記掛的隻有下落不明的母親。但此刻聽到師父原來就是自已親生父親的消息,不但沒有絲毫欣喜,反倒連母親也一並恨起來。

——怪不得她突然銷聲匿跡毫無音訊,必是不守婦道之事被父親發現,愧疚之下匆匆逃遁,而父親定也知道了真相,不然又怎麽會喪心病狂地把自己賣到那雜耍戲班中去?還以為師父慕鬆臣是自己的救星,卻不料原來一切悲慘的遭遇都是拜他所賜。這樣的人,配做自己的父親麽?

葉鶯麵如白紙,慘笑一聲:“臭小子,我說過我不再信任任何人,但現在我希望,自己最後一個信任的人是你。你來做一次我的桔子師兄吧……”年僅五六歲的她都可以一頭撞向鐵籠求死,剛烈的性情遠非常人可比。此刻她但覺心灰若死,隻求能幫許驚弦手刃仇敵,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寧徊風雖不明其意,但已隱覺不妙,正要製止葉鶯繼續開口,聽到懷中葉鶯悲吼一聲,口中鮮血隨即狂噴而出,驀然脖頸後仰,一頭已反撞在自己的鼻梁之上。

非常道門規森嚴,殺手一旦被擒就必須自盡以保全同夥與雇主,是以每個人都習過自斷經脈解除禁製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秘術:玉碎。葉鶯方才被解開幾處穴道後,一直暗中集氣以備反擊,此刻怒由心生,激發最後一絲潛能,使出“玉碎”之術,全身經脈已然盡斷。

寧徊風本以為勝券在握,卻驀地遭葉鶯反擊,這一撞事起突然,全然閃避不及,鼻骨已被撞斷。痛徹心扉之餘哪還顧得上憐香惜玉,驚慌中蘊足內勁的一掌拍在葉鶯的背上,將她震開,隨即身形急退。陡覺寒氣迫身,如墜冰窟,抬眼間隻見一道燦若烈日的劍芒已迎麵刺來。

葉鶯一擰玉頸,許驚弦憑陰陽推骨術便已察知她的動機,但葉鸞的動作實在太快,根本不及阻止,唯有虎吼一聲,挺劍刺向寧徊風。

事起突然,寧徊風獨目被劍芒所惑,難以視物,隻憑著本能施一招百病劍法中的“病入膏肓”,勁譚長劍,由下而上兜個圈子,護住胸腹要害,同時左爪朝許驚弦腰間抓去。他知許驚弦功力不足,隻要兩劍相觸,顯鋒劍必會被他內力所滯,而那一爪看似忙亂之中信手而發,實是“千搭”爪功中的殺招,奇正相生,指如鐵鉤,沾上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寧徊風雖然一向以文士形象示人,但他身為禦泠堂紅塵使,武功確有獨到之處,危急之中劍爪齊施,盡展平生絕學,隻要許驚弦略作閃避,留給他一線緩衝之機,後著便會綿綿不斷地襲來。

顯鋒劍以“蟾魄之鐵”煉就,被兵甲傳人鬥千金譽為天下第一神兵,質地異常,明明發出烈日般的光焰,劍氣卻是浸寒透骨,冷熱交集,鋒銳無比。寧徊風的長劍圈到一半,已被斬斷,而他劍上所附的綿柔陰力根本不及傳人,顯鋒劍已毫無阻滯地一劃而過。

寧徊風探出的左爪剛觸及許驚弦腰間衣帶,就已被卷入劍芒之中,飛濺的鮮血被瀑流衝刷成一道紅色的水牆。

寧徊風怔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斷手順瀑流墜入索橋之下,失去的手指似乎尚能感應到許驚弦衣帶的質地,隨即劇痛才直搗心房,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呼。

這是葉鶯舍命換來的良機,許驚弦麵對殺父仇敵狂怒交加,一劍功成仍不停手,顯鋒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直取寧徊風的心髒。

寧徊風劍斷肢折,卻也不肯束手待斃,他右手疾揚,將斷劍射向許驚弦麵門,腳下無聲無息地撩出一腿,踢向對方下盤。

許驚弦一心置強敵於死地,偏頭讓開斷劍,對那一腳卻不避不讓,顯鋒劍劍勢半分不改,穿瀑而過,遇水而幻化為萬千絢彩,如一道從天穹之外垂落凡塵的長虹,似一抹將人世醜惡映照無遺的霞光。

寧徊風望著那似真似幻的劍光劈胸而至,一時竟似沉陷於幻象迷夢之中忘了抵抗,劍鋒透胸而入。與此同時,許驚弦小腿已被寧徊風踢中,這是寧徊風瀕臨絕境之下的全力一擊,力道何等巨太,他一個踉蹌,不禁鬆開顯鋒劍,接連退出三四步。

寧徊風垂首望著胸口的劍柄,滿臉驚詫。鮮血由他體內湧出,劍刃上卻絲毫不沾,依舊明亮如鏡。顯鋒劍自有靈性,沾染了血光之氣後,劍鋒上的絢彩幻象亦都消失不見。寧徊風喃喃歎道:“此劍實是大凶之物,死於其手,當可瞑目……”他那一腳讓許驚弦身形不穩,劍鋒略偏一線,雖刺入胸膛卻未能當即致命,但顯然已無生還之望。

許驚弦得報大仇,卻驀覺胸口一酸,義父許漠洋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但縱然殺死了寧徊風,義父亦無法複生,人世間的恩怨情仇、冤冤相報又有何意義?

他頓不得理會寧徊風,俯身抱起葉鸞,但覺她身體輕若鴻羽,口、鼻、眼中都滲出血絲來,沾在蒼白如紙的臉龐上,哪還有往日嬌蠻的模樣?心知寧徊風那一掌盡施全力,不知是否還能救治,更是心如刀割。

葉鶯緩緩睜開眼:“臭小子,不要哭……”

“我沒哭,是瀑布的水流……”

葉鶯罵道:“我都要死了你還不哭,算什麽朋友?”說罷自己先笑了起來,卻又咯出一大口鮮血,“你說過,我們是好朋友,我死了也不會變,對不對?”

許驚弦強壓悲痛:“你不會死的,我帶你去找景大叔,他醫術精湛,定能讓你複元。”他哪知葉鶯已用“玉碎”之功震斷全身經脈之事,莫說不能及時找到景成像,就算找到了,怕也是回天無術。

葉鶯被許驚弦抱在懷中,既覺欣喜,又覺羞澀,麵上如火般燒灼,忽就生出力氣來,掙紮著推開許驚弦站起身來:“你看,見到你替義父報仇雪恨,我一髙興就沒事了……”心裏卻知此刻不過是回光返照。

許驚弦見她有餘力起身,而且神誌尚清,還有心思開玩笑,或是性命無憂,心頭稍安。暗忖景成像廢了自己丹田,總是有些愧疚,就算請他救治非常道殺手亦斷無拒絕之理,目前最重要的是闖過龍判官這一難關。當下柔聲道:“你好好休息吧,一會兒我再來陪你。”抬手輕輕拭去她嘴角的血絲。

葉鶯拉住他:“對了,有一件事你要幫我完成。”

許驚弦見她無恙,心情大好:“嘻嘻,公主之命,必當遵從。”

日後見到我師父,告訴他:“我恨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是非常道的人了。”許驚弦知她脾性,也不多勸,唯點頭應承。

忽聽寧徊風嘶聲道∶“許少俠想不想聽我將死之言?”

許驚弦轉頭瞪著他:“你還有何話說?”

寧徊風獨目中閃過一絲憫然之色:“原來人臨死之時,才覺悔悟。我給你那鷹兒下了劇毒,如今把解法告訴你,亦算稍減你我的恩怨。”

葉鶯大喜:“快救救小家夥……”

許驚弦不料寧徊風竟有這般好心,頓覺對他恨意減了幾分。便扶著葉鶯上前幾步,又見到寧徊風怔立索橋、獨目斷臂、劍插胸膛、氣息奄奄的模樣,隻怕一拔劍便會當場氣絕,也並不急於收回顯鋒劍。

寧徊風斷斷續續地道:“那鷹兒所中之毒來自天竺,名喚……”他失血過多,虛弱至極,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許驚弦尚留一絲警覺,但葉鸞心急救治扶搖,湊過頭去:“你說什麽?大聲些……”

騫然間寧徊風眼中閃過一絲瘋狂之色,一把抓住葉鶯。許驚弦大驚,不假思索抬掌往他麵門拍去,寧徊風竟不閃避,麵上硬挨一記,反拉著葉鶯借著許驚弦的掌力往左邊踏出。索橋本就狹窄,他跨出兩步後已至邊緣,斜靠在索橋鐵鏈之上,不停喘息,滿臉得意的獰笑。

許驚弦大怒:“死到臨頭還耍花樣……”

正待上前,隻聽寧徊風冷冷道,“再過來一步,我就讓葉姑娘陪我一起跳下去!”他的聲音雖然顫抖不止,卻又恢複了平日那種掌控一切、自命不凡的語調。

那索橋並無欄杆,隻有兩根鐵鏈圍著,稍有不慎便會失足。許驚弦見寧徊風目光散亂,幾近瘋狂,知他自忖必死無疑,不敢再逼。

葉鶯目光眨也不眨地盯著許驚弦,嘴角竟還掛著一絲笑。其實寧徊風已是強弩之末,而她尚有一分餘力,完全有機會掙脫。

隻不過,與其死在許驚弦的懷中,看著他為自己愁眉不展、鬱鬱心碎,偏又無可奈何,最後直至厭倦,還不如就讓寧徊風殺了自己。至少,這樣他就會記得自己更久一些吧。

世間女子的玲瓏心思,又有幾人能懂?

寧徊風已近油盡燈枯,連咳幾大口血,語不成調:“第三個謎語:許少俠是希望我死前給你留下神劍,還是美人?”

許驚弦不答,隻在心裏痛罵自已明知寧徊風詭計多端,為何還要信任他?

寧徊風大笑:“這個答案可以提前告訴你,我什麽也不會給你留下,我會讓你一生一世都記得我寧徊風!”他自知大限即至,不再給許驚弦任何機會,用勁將葉鶯一推。葉鶯一聲驚叫,跌入萬丈深淵,最後一句話響在許驚弦耳畔:“臭小子,好好保重……”人在空中疾速落下,聲音很快被浪聲淹沒。

許驚弦隻看寧徊風一抬手,便知不妙,不顧一切地衝前去救,哪知寧徊風右手推出葉鶯後並不收回,而是毅然拔出胸口的顯鋒劍,鮮血如箭般噴射而出,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許驚弦刺來。此人明知必死無疑,卻還非要拉著仇敵一起陪葬,確是狠到了極點。

許驚弦見葉鶯被推下深淵,腦中嗡的一聲,幾乎失去神誌,哪還顧得上什麽武功招式,隻朝著寧徊風猛撲過去,眼看顯鋒劍刺來,閃避已然不及。雖然寧徊風手上已無力,但以顯鋒劍的鋒銳,勢必透胸而過,他唯有暗歎一聲:想不到自已竟會死在顯鋒劍下。

驀然寧徊風一聲哀叫,原來扶搖在空中盤旋多時,終於覓得良機,淩空俯衝而下,利喙正啄在寧徊風頭頂正中。雷鷹本就是鷹中神品,此時含怒而動,勁道何等淩厲,這一記將寧徊風頭頂生生啄出一個大洞,就算神仙再世,亦難相救。

寧徊風最後一口氣已泄,腳底一軟,顯鋒劍拿捏不住,從許驚弦胸前半寸滑過。人劍一並倒跌下索橋,墜入茫茫江水之中……

扶搖在空中連續幾個轉折,對著主人連續發出數聲悲嘯。或是因為中毒太深,那一對鷹眼中全無素日的明澈銳利,盡顯迷亂之意。它隨即翅羽疾收,倒栽下去,竟是投江殉主!

許驚弦呆呆望著扶搖消失在雲深霧繞之中,心頭大慟,再也支持不住,歡膝一軟,跪倒在索橋之上。僅僅半日之間,葉鶯、扶搖、顯鋒劍盡皆失去,對他打擊之大,幾不亞於四年前在泰山絕頂親眼目睹暗器王林青之死。一時心亂神迷,渾如癡傻。

明將軍與龍判官一直靜觀事態,但對頃刻之間的變故皆始料不及。

龍判官長歎道:“老夫今日的做法一定大出寧徊風意料之外;但他亦同樣讓老夫吃驚不小。此人雖一向文弱謀士的麵目示人,卻亦有江湖漢子的剛悍勇決。老夫四年前栽於他手,曾視為平生大辱,如今看來,倒也不算輸得毫無麵子了。”

明將軍亦是一歎∶“寧徊風雖然號稱算無遺策,但這一次卻是錯了。若與許少俠公平一戰,他未必沒有勝機之獁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一意投機取巧,妄圖不戰而勝,反倒自取滅亡。”這番話正中要害,此仗寧徊風並不是在武功上輸給了許驚弦,而是他陰陰謀詭計太久,隻知挑撥人性中的邪惡與奸詐,卻忽略了人類天性中的剛直不屈與豪勇血性,最終多行不義必自斃!

“此人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判官身影不現,但視線卻透過重重飛瀑直盯在明將軍麵上:“可惜的是老夫與明兄之間,今日恐怕也隻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明將軍淡淡一笑:“我剛才就說過,此地乃是絕佳的埋骨之所。無論你我孰勝孰敗,孰死孰活,皆可無憾了。”

判官哈哈大笑:“明兄定是有些言不由衷,奇襲熒惑城、逼死泰親王,一戰功成,你本可留名千古,卻要不明不白死在這裏、豈能無憾?反觀老夫,之所以參加剌明計劃,為的就是這一戰,勝敗皆可拋在一邊,能與君交手,足遂平生之願。以此而論,氣勢上將軍已輸了一籌矣。”

“此言差矣。”明將軍不動聲色,“氣勢來自於強大的實力,而不是口舌之爭。”

“說得好。但以今日你我的實力來看,明兄覺得自己還有機會麽?”

“機會不大,但還不至於束手就擒。”

龍判官的笑聲回蕩山穀,良久方歇:“這句話老夫是否可以理解為:天下第一髙手已喪失了與我對敵的信心?”

明將軍歎了一聲:“龍兄並不是寧徊風,何必徒爭口舌之利?”

龍判官沉默片刻:“明兄不要誤會。今日之戰,老夫自知無比艱難,所以隻好先打壓明兄的氣勢,以稍增勝算。”

明將軍大覺驚訝:“別人或許瞧不出明某的傷勢,但以龍兄的眼力,又在飛瀑之後觀察許久,自是了然,為何還要如此說?”

龍判官厲聲冷喝道:“老夫在江湖上或有惡名,但決非貪圖便宜之人。與明兄一戰是畢生所願,若勝之不武,又有何趣昧?暗器王與明兄泰山絕頂一戰,被江湖中人津津樂道,老夫就算武功不及林青,卻也僅得效其一身傲骨。若不然,明兄此刻麵對的就是數千大軍的圍攻,而非單槍匹馬的老夫。”

“兩國交戰,各為其主,就算明某死於亂軍之中,亦無怨言。”

“泰親王待我不薄,我方助他行事,他既死了,老夫這個漢人可不會做烏槎國的奴才。所以,你我今日一戰,是武道之爭,與名利權勢無關。”

明將軍拱手一揖:“這一禮,敬的是龍兄深明大義。”龍判官的聲音驟然壓低,如一座大山般緩緩迫來:“老夫等了數年,總算等到了與明兄交手的機會。若是明兄戰而不死,再來與老夫討論大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