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2章 驢人鄉 (1)

從北京的門頭溝出發,一路向西,百十公裏之外有個偏僻的小地方,南款。

五十年前,南款隻是翡翠群山中的一個小集鎮。一條官道穿鎮而過,幾家零星的買賣便是南款的全部家當了。據說官道的西南方向是太原府,往西北走則是大同,如果沿著官道向東去的話,沒多遠就是北京城了。那時道路稀少,人們更是懶得出門。當然了,想出門也不容易,沒有村裏的介紹信,即使走到海南島去你也是盲流,是發人就有權把你抓起來。所以南款這個地方,除了運煤車偶爾經過外,幾乎是與外界隔絕的。

南款向東南有條小路,行上二十裏裏,便有個叫驢人鄉的小山村。村子不大,幾十來戶人家,十幾條狗,老四海就是從這個村子裏走出來的。

到了老四海這一輩,驢人鄉已經發展到百十戶人了,雖然是鄉政府的所在地但依然是個小村子。驢人鄉是個山區鄉,據說鄉政府的管轄範圍有幾十裏裏,山裏有不少村落和散戶都歸驢人鄉管。但老四海沒進過山,老林子太深了,沒幾個人敢進去。鄉長和書記是敢進山的,因為他們要定時收稅。

太行山脈自北而南地將華北大地平分東西兩部分,它在中央之處高高鼓了起來,如一扇屏風般佇立在華北平原的西端。有人將太行山比喻成華北的脊梁,從地形上分析這話實在是太過牽強了,因為脊梁兩側的海拔相差了千米,人要是按這個比例生出條脊梁來,保證是殘廢,最少也是個超級羅鍋。

驢人鄉坐落在太行山的半山腰,就在脊梁溝裏。山村背後是看不見盡頭的層層山巒,那是常年見不到太陽的老林子,據說西北風鑽進去都會轉了向。再向北去,兩條山脈之間有一處纖細的峽穀,號稱有百裏之長,懸崖如牆,怪石似虎。峽穀裏夏天常鬧洪水,冬天的風十分凜冽,據說那風能把人的耳朵生生地扯下來。村裏人一般是不敢進山的,他們看不見洪水肆虐奔騰,卻總能聽到它牛吼般的咆哮聲。於是所有的傳說都圍繞著外那條峽穀展開了,都是些活人與死人的糾葛。

穿越南款的官道離驢人鄉不足二裏路,官道旁邊稀稀拉拉地散落著幾十畝旱地,全是玉米地,驢人鄉的全部家底兒都在這兒了。在北方,玉米俗稱棒子,是半幹旱地區的主要作物。棒子的模樣與高粱差不多,差別是一個將果實供奉在頭頂上,另一個把將老棒子手槍一樣插在腰裏。曬幹的老棒子非常硬,能把人腦袋砸出窟窿來。棒子的生長方式也很奇怪,他把果實手槍一樣斜插在玉米竿上,那模樣頗為霸道。老四海小時候曾經設想過,日本鬼子的揍行應該跟老棒子差不多。老棒子產量低但異常皮實,旱不死也澇不死,特別適合半幹旱的山區。正因如此,棒子是北方農民的主要夥伴,缺之不可。現在的人已經不吃棒子了,特別是這種粗糙的老棒子,他們吃進口的粘玉米,老棒子大多做了豬飼料。當然了,豬吃老棒子,人再吃豬,其實還不如直接吃棒子呢,那樣倒痛快些。

老四海出生在文革前夕,到現在差不多四十歲了。

童年的記憶,對他來說都是黑白的,找不到任何可以追憶的色彩。自從母親死後,驢人鄉就更沒什麽可掛念的了。

其實老四海對驢人鄉的了解並不多,隻知道那是個七山兩水一分田的山區鄉,特產是窮人。當地人的糧食都藏在自己肚子裏,所以這地方的耗子比其他地區的兄弟們都小了好幾號,原因是發育不良。沒辦法,人窮耗子也貧苦,真是沒的可吃啊。但耗子是有骨氣的,一旦無法容忍便地舉家遷移,此處不留耗子,另有留耗子的地方。可怪的是人比耗子要懶,他們不願意動換,在山溝子裏一住就是幾輩子,還覺得挺光榮。

驢人鄉最大的特點就是名稱怪異,由於從小就聽慣了這三個字,老四海也沒覺出有什麽希奇來,驢人好歹也是人,總比馬廠、狗窯之類的名字響亮些。

老四海從小就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頗有些氣派,美中不足是他的手背上生了塊胎記,象個小葫蘆。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葫蘆娃。老四海根本不願意搭理他們,他這個葫蘆娃是胸懷大誌的。

後來他考上了縣中學,同學都說:“聽說你們驢人鄉的人鳥大,是真的嗎?”老四海脫了褲子讓他們看,大家也把褲子脫了,個頭差不多。同學們大為失望,都說驢人鄉不過是徒有其名罷了,哪兒有驢一樣的人?老四海這才知道,驢人鄉原來是名聲在外的。

星期天回家時,老四海抓住老爹問:“縣裏的人都說咱驢人鄉的人鳥大,真大嗎?”

老爹說:“別聽他們胡說,都是編排咱們哩。”

老四海說:“那咱村為何叫驢人鄉?”

一聽這話,老爹竟悠然自得起來,恬著胸脯道:“娃兒問得對,連祖宗來曆都不曉得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也不會有什麽大出息。我告訴你,咱這個村絕不是一般的村子,咱們村啊是出過大人物的。早年間,咱們是有家譜的,厚厚一大本呢。後來鬧文革時給燒了,真是可惜呀。”老四海又追問祖宗堆兒裏出過什麽大人物,老爹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咱家人姓老,知道為啥姓老嗎?咱們的祖宗是嫪毐,所以咱們都姓老。”

當時老四海已經上中學了,多少知道些嫪毐的光輝事跡。聽到這兒,不禁皺著眉道:“爹,咱祖宗保證是瞎說,嫪毐是個太監,太監是沒有鳥的。沒有鳥,哪兒來的咱們?而且我聽說他是個秦國人,秦國在陝西呢,離咱們這裏有好幾千裏地呢。”

老爹哈哈笑道:“你真是個死心眼,將來進了城,城裏人保證要罵你是土包子。嫪毐是個假太監,不是假太監的話,秦始皇他媽能那麽喜歡他嗎?嫪毐的鳥可大啦,聽說能掛著車輪子滿街跑,了不得哩。我再告訴你,咱們的老祖宗不是秦國人,他是後來去的秦國。他是咱趙國人,就是從咱們驢人鄉出去的,咱們都是他的後人。”

老四海使勁點頭,自己家裏終於和大人物聯係上了,真是榮幸啊!

老爹估計也是這個心思,他接著道:“嫪毐的鳥的確是太大了,有人說他是野驢轉世,是驢人,所以咱們這地方就叫驢人鄉了。是不好聽,可外人都這麽叫,誰也改不了。而且嫪毐這兩字一般人是認不得的,後來咱們家就改姓老了。娃兒啊,別看咱們鄉現在窮,可咱們祖宗闊氣過,咱祖宗日過秦始皇他媽。秦始皇是什麽人?是天下所有皇上的祖宗,咱祖宗可了不得哩!將來你小子一定要爭氣,將來給我娶個北京丫頭回來,到時候爹給你蓋五間大北房。”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老四海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個北京丫頭當老婆。於是他發憤努力,學習成績是蒸蒸日上,年年領先,先是考上了重點高中,後來就一努力就上了北京的大學。大學通知書下來的當晚,驢人鄉沸騰了,眾人奔走相告,老爹還特地放了一掛炮仗。到了後半夜,老四海家院子裏飛進來十幾塊磚頭,連窗戶都砸爛了,老四海家的狗也被砸折了一條腿。到現在老四海不知道磚頭是誰扔的,估計都是姓老的。

老四海考上大學的時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學包分配,而且學費也不貴。

但老四海家太窮了,驢人鄉太窮了,把全鄉所有驢人的財產加在一起,也不見得能養活一個大學生。是啊,吃、住、路費、學費、書本費、住宿費,哪一樣不是錢?去北京的當天,老爹東拚西湊地借了二百塊錢,然後親自將老四海一直送到南款。

走到半路,老四海說:“爹,你別送了,我認得去南款的路。”

老爹低著頭道:“送,一定要送。我不是送你,我送的是驢人鄉的第一個大學生。”

此時他們已經看見那棵神樹了。

南款是個大地方,初一、十五有大集,四裏八鄉的人都是以南款為中心的。驢人鄉到南款有二十裏山路,基本是下坡路,這棵神樹正好坐落在十裏的位置,看見它就等於走了一半。

神樹其實就是棵六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樹,一到夏天便遮天避日的,如半山中的一架巨大華蓋,樹冠足足能覆蓋上一畝地。老人們說這棵樹已經有五百歲了,是山神老爺的同胞兄弟。由於注定當不上神仙,一怒之下就化身成槐樹,要與山神比一比誰活得更長遠。神樹總有其神奇的地方,老槐樹也不例外。在樹幹上一人多高的地方,生了個方型的樹洞,洞口隻能容下一隻拳頭,洞內空間卻有壇子般大小,當地們管它叫金錢孔,也有人把它叫做樹壇子。除此之外,這棵老樹還有個更絕的地方,樹冠靠山的一側生機勃勃,而朝向平原的一側正好死去了三分之一。老爹曾告訴老四海,土改那年神樹突然間就枯萎了三分之一,那叫絕!至於為什麽,那是誰也不能說的。

父子倆來到樹下,老爹說:“歇一會兒吧。”

老四海說:“歇一會兒您就回去吧。”

老爹沒言語,一聲不吭地坐在樹下抽起了旱煙袋。

老四海忽然覺得分手之際,應該說點什麽,可說什麽呢?嗓子眼裏象塞著個核桃,堵得慌。

個了一會兒老爹忽然發話了:“娃兒啊,咱家八輩子裏就出了你一個大學生。到北京一定要好好學,給我當個官回來,最起碼也得當個公社書記。”

老四海說:“爹,你放心,兒子一定爭氣。”

老爹歎息著道:“家裏的事你就別管啦。我想好了,等你一走我就找你舅舅他們借些錢來,辦個養雞場。”

“啊?”老四海頭一回聽到老爹居然在琢磨這種念頭,他恍惚著說:“您要開工廠?”

“我打聽過了,上頭的政策就是讓大家摸著石頭幹,能摸一塊是一塊。別人能摸,咱們為什麽不能摸?”老爹微笑著算計起來:“我早合計好了,南款的雞蛋是四毛錢一斤,城裏人沒有雞蛋票還買不到呢,嘿嘿!咱們要是養上它幾百隻雞,家裏存的那些棒子就全用上了,一年得摸多少塊石頭啊?”

老四海道:“可咱家裏沒地方啊。”

老爹道:“咱家後院的山坡上有好幾十畝荒地呢。我跟鄉長說說,一年給個幾十塊錢就行。嘿嘿……”說著老爹幹笑了幾聲:“報紙上不是說了嗎?如今這年月萬元戶比貧雇農光榮。光榮不光榮無所謂,最起碼落一個實惠。你爹要是能混上個萬元戶,你上學的事、你二弟娶媳婦的事就不發愁啦。”

老四海不知道一萬塊是個什麽概念,自己背包裏隻有二百塊,但肩膀已經被勒得生疼了。當時老四海並沒把老爹的話當回事,下午他們趕到南款,當天就坐長途車去北京了。

老四海去北京上學了,驢人鄉從此進入了另一個時代,時代的開創者竟然是老爹。老爹本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但老四海的要強上進卻將他推上了改革開放的風口浪尖,差一點成了驢人鄉的風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