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12章 人生之路 (1)

爛尾樓是座圓形的大樓,樓頂是個巨大的拱形。它矗立在城市中央,直指天空,就如一座巨大的男人紀念碑。雜草、小樹、灌木叢和散碎的帆布棚子,如湊熱鬧的小醜一般將大樓緊緊纏繞著,似乎是有意烘托萬千景象,更象期待陽光雨露的片片芳草地。

沒有人知道,那灰黑、肮髒的水泥圓桶是紀念修建它的民工,還是紀念締造它的外地大老板。民工沒有拿到工資,老板賠本跑了,工頭光著屁股潛逃了,大樓是爛尾了,爛得極其徹底,爛得擲地有聲,爛得明目張膽。

老四海僅有的希望也隨著大樓的爛尾,二踢腳一樣衝上天空,然後化做紙屑、炮灰和一聲哀鳴,連個影兒都沒剩下。

老四海在工地周圍轉悠了整整一個小時,腳下漫無目標,雙腿如木棍,腦子裏是全是空白的沙地。凍雨又下起來了,而且比剛才密集得多。它囫圇個地從空中砸下來,膠水一樣將天空和城市黏結在一起,四周的建築、道路、人影和靈魂都是粘乎乎的。老四海垂頭喪氣地走動著,舉目無親,無著無落。在那一刻,他甚至動了回家當木匠的心思。

老四海當然不能做木匠。

他知道,大城市裏有替人找工作的地方,於是便向工地守望者打聽省城人才交流中心的所在。守望者是個胖子,渾身蕩漾的肥肉注滿了輕蔑:“什麽人才交流中心?還挺好聽的,那叫人市。”老四海倔強地說城裏人都叫人才交流中心。守望者道:“你有單位關係嗎?有檔案嗎?有學曆嗎?”老四海搖頭。“那你有本地戶口嗎?”老四海又搖頭。“你在衙門裏有爸爸嗎?幹爹也成。”老四海繼續搖頭。守望者道:“所以你就是一民工,就是一盲流,隻能去人市。”老四海無奈,隻得改口叫人市。守望者舒坦了,得意地說:“人市就在新修的立交橋下麵,沿著大路走就行了。”

老四海大驚道:“那不是黑市嗎?”

守望者掄著舌頭說:“人市就是黑市的必要組成部分,是不可分割的。任何人想把人市從黑市中分割出去,必將遭到全人類的迎頭痛擊。”

老四海沒聽完就走了。他斷定守望者的父輩一定是北京人,隻有北京人擁有這種混亂的思維方式。

下午老四海果然跑到黑市去了,隻走了半條街他就後悔了,自己是大學生啊,大學生實在無法和這個環境聯係起來。街麵上泥水橫流,成連成營的小保姆在地鋪上帆布,席地而坐,黑壓壓的一大片,有安徽的,有河南的,也有四川的,五湖四海的口音演奏出一曲雜亂的樂章。另一個壯觀的群體就是民工,大家一水兒的灰頭土臉,一水兒的見人就笑,就差集體跪在馬路崖子上了。另外老四海還看到了倒賣各種票據的倒爺,偷偷摸摸的小販,狂拉皮條的流氓,可他就是沒發現人販子。老四海詢問了幾個找工作的民工,發現他們不是木匠就是瓦匠,有不少人已經在人市蹲了一個星期了,依然沒找到工作機會。老四海立刻就氣短了,人家有手藝都找不到工作,自己除了讀書是什麽都不會。現在他倒是理解那句老話了:書生自古百無一用啊!

後來,老四海餓了,便在路邊買了幾個燒餅。燒餅攤的老板是個有責任心很強的人,他先是用牛皮紙將燒餅包了,然後又係了根草繩。老四海不習慣當眾吃東西,便躲進胡同,解開草繩,狼吞虎咽地將燒餅吃了。

老四海是邊吃邊心疼啊,剛才買燒餅時用掉了二兩糧票,如今手裏隻剩了八兩糧票。照這種吃法,頂多堅持到明天就得換糧票了,找錢易,找糧票難!他蹲在原地,草繩掛在手指上,一個勁地逛蕩。老四海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麽辦呢?難道真要回驢人鄉嗎?

此時兩名男子突然衝進胡同,其中一個胖子揪著另一名矮子罵道:“你腦子裏進西北風啦?人家是幹小保姆的,不能隨便賣。”

矮子委屈地說:“咱們倆三天都沒開張啦,問問又怎麽了?”

胖子罵道:“湖裏的螃蟹永遠進不了江,該吃哪碗飯的就吃哪碗飯。人家小保姆是有技術的,賣技不賣人,咱們是賣人的……”

矮子忽然看見老四海了,趕緊捅了胖子一下。二人象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一樣,立在當地,脖子一點一點地轉過來了。然後二人的表情由癡呆逐漸轉變成了驚喜,最後竟同時會心地笑了起來。

老四海嗓子裏咕嚕了一聲,老家有句話: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他已經聽明白了,這二位就是傳說中的人販子。從他們口中,老四海儼然聽到了盜亦有道的崇高氣節。現在他發現二人猛然間望向自己,就如同駱駝發現了綠洲,青蛙找到水坑一樣。老四海本能地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二人也笑了一下,目光柔和而充滿好感。之後這倆家夥雙雙走到老四海麵前,就蹲在他對麵了。老四海的心驟然間緊張起來,他不知道這二位要放什麽屁,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

胖子張開雙手,向他晃了晃,似乎在表白手裏沒有家夥。然後胖子微笑著說:“北有山,南有水,路有水陸兩道,人分南北西東。”

老四海大張著嘴,傻了。這情景讓他想起《林海雪原》裏揚子榮智鬥坐山雕的一段,難道是對黑話嗎?人販子之間對黑話為什麽找到自己呢?他無奈地晃著手裏的草繩,苦笑道:“我在這兒休息,沒幹別的。”

矮子不屈不饒地說:“天上有雞,雞有鳳尾兩條;地上有雞,雞有翅膀一雙;兄弟吃的是哪路雞?”

老四海渾身的毛孔都閉上了,連鼻孔都自動封閉了。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兩家夥到底要幹什麽?

胖子又捅了矮子一下,釋然地說:“我明白了,這兄弟是南方來的,南方的切口跟咱們不一樣。兄弟,你從湖南來的吧?要不就是江西,絕對錯不了。”

矮子似乎沒鬧不明白,喃喃地說:“我就是覺得他是幹咱這一行的,可你咋知道他是湖南的?”

胖子在矮子麵前擁有明顯的優越感,眉飛色舞地說:“咱們用柳條,湖南和江西的弟兄用草繩。標誌是以湖北為界的,這叫十裏不同俗。師父他老人家早就對我講過,碰上道兒的兄弟一定要客氣,和氣生財嗎?”說著,他滿臉期待地抓住老四海的手:“兄弟,手裏有貨嗎?是一手貨,還是二手貨?”

老四海這叫氣呀,看樣子自己是長了一副通用的麵孔。師兄碰上自己,認準了自己是當騙子的好材料。這兩人販子又把自己當成了同行,要是能碰上美國總統就好了,最少人家也得把自己當成國務卿啊。他氣惱地甩手扔掉草繩,低低地吼道:“沒有,沒有沒有。”說著他轉身要跑。

矮子不依不饒地拉著他,親切地說:“兄弟,你別怕,我們不是便衣,你看我們倆象嗎?你不要擔心別的,這一片的雷子早就讓我們哥倆喂熟了,都跟兄弟似的。放心,不會抓你的。”

胖子覺得矮子失了身份了,冷冷地說:“當然,貨給了我們就保你沒事,給了別人可就不好說了。”

老四海擔心這兩家夥一旦發現自己不是人販子,會對自己不利,隻得道:“貨過兩天就到,我是先來的。”

矮子拍著胸脯道:“探風啊!沒事,放心吧。告訴路上的兄弟,這條街上我們倆說了算。”

胖子也說:“保證價錢公道,我們倆一直在這條街上混。我們是有信譽的,說了就算,寧失江山,不失約會嗎。”

老四海隻得連連點頭,他想趕緊脫身,這兩家夥真不是個東西。

省城是座典型的北方城市,灰頭日腦,毫無生機,到處都是蜂群一樣瞎撞的自行車隊。城裏的老女人都是變態的,她們都喜歡戴一頂白布帽子,好象這個城市裏除了醫生就是餐廳服務員。

老四海從黑市裏一出來,就看見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孩子在街角偷著抽煙呢。他想起來了,寒假還沒結束呢,花兒應該就在省城。要是能找她借點兒糧票,吃飯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想到這兒,老四海緊張的神經頓時鬆弛了,花兒與自己是什麽關係?那是一個被窩裏的關係,老四海除了小時候和老娘睡過一個被窩以外,隻和花兒睡過,憑這層交情借點糧票實在算不得什麽。

老四海一直認為自己是朵鮮花,而花兒是灘牛糞,我老四海插在她身上實在是糟踐了。每次想起花兒,他就記起梨花帶雨般的草兒。其實中學幾年裏他是有不少機會的,草兒並沒有對自己嚴加防範,可他老四海怎麽就沒敢個犯錯誤呢?想來想去,老四海終於明白了,那幾年自己一門心思地要入團升學拿三好生,功利心太重了,生怕在檔案上留下什麽汙點,於是到手的草兒就這麽飛了。

現在想來,檔案上汙點算什麽呀?檔案又算什麽東西?

人生中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汙點,唯一值得玩味的也是汙點。如今倒好,生怕背上汙點的神童老四海被花兒徹底玷汙了。曾經前途無量的當代大學生,都成盲流了。

按說老四海認識花兒的時間也有一年多了,可他從來沒聽花兒說過什麽糧票、學費之類的問題。確切地說,花兒對錢的問題也是漠不關心的,似乎這些東西從來就不應該在她腦子出現。花兒她爹是省衛生廳司局級幹部,據說省城所有醫院裏的日本設備都是新他爹手裏進口的。很多人都說,花兒他爹抗戰時當過翻譯官,建國後找人改了簡曆,這才混進了革命隊伍。謠言止於智者,老四海不大相信這種鬼話的。從年齡上看,日本人來的時候花的爹頂多十來歲,把過是一些人心理不平衡的體現而已。但花兒從不把這類話當回事,她在學校中每每都能拿出些新鮮物件來,都是些日本貨。老四海羨慕之餘總免不了要挖苦她幾句,花兒卻說他是酸葡萄心理。老四海激烈地否定過好幾次,最後連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老爹要是幹部那該多好啊,可惜他隻是個農民。農民隻能看著兒子被人淩辱而無可奈何,因為他是農民。

花兒並不知道他家裏發生的事,所以在老四海麵前,一如既往地熱情奔放。這丫頭吊在老四海的脖子上,猛然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這些天你死到哪兒去了,害得人家回省城時連個伴兒都找不到。”

“那是你人緣太差。”老四海哼哼著將她推得遠一點。這才看清楚,花兒盛開了,她燙了個爆炸式,雞窩一樣的頭發炸出去二十多公分,就跟大蘑菇似的。老四海指著她的腦袋說:“起風了怎麽辦?”

花兒不名所以:“什麽起風?”

老四海冷冷地說:“我擔心,一起風,你這窩裏的雞蛋就全得掉出去。”

花兒回手給了他一巴掌:“討厭,怪不得你們家是開養雞場的呢。”

老四海嘿嘿笑了兩聲,他心裏正盤算著糧票的事,口角上的得失也就懶得計較了。

花兒揪住老四海的脖領子,冷著臉說:“跟我走。”

老四海叫道:“去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