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24章 我們的阿波丸 (1)

西安是一條時空隧道,在這裏五百年的曆史隻是一條小胡同的變遷,千年的滄桑不過是街道名稱的轉換。

老四海在西安整整逗留了一個星期,除了那枚一刀平五千之外,便再無斬獲了,好在老四海並不缺錢花,也不指望天上總是掉下餡餅來。

古玩市場是不敢再去了。是啊,萬一小販明白了真相,保證會與他拚命的。老四海便轉向南城區,在碑林、鍾鼓樓附近體察民情,探古尋幽。

有一次他竟然轉悠到未央區,在漢武帝未央宮的遺址上睡了一夜。雖然第二天感冒了,但老四海卻在夢中與漢宮的苗條美女們纏綿了一夜。

西安的生活充滿了悠閑自得,老四海即感受不到香港回歸的歇斯底裏,也察覺不出亞洲金融危機絲毫的不良影響。對於普通西安人來說,這些重大事件都是天上的變故,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之間的荒誕遊戲。人們依舊在遛鳥、吃泡饃、下象棋,琢磨著鄰家的婆姨們。老四海曾經設想過,將來如果真的做了海外華人的話,回國後就把家安在西安,如果再能找個西安老婆,那就太完美了。當然這都是夢想,是後話,他現在的任務是把老家的事盡快打點清楚,然後盡快地跑到越南去。但這一切都需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實現,手裏沒有個幾百萬的是去不成東南亞的。

西安也是個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的城市,老四海的腦子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思考,他在思考未來的方向,思考新的射雕方案。

老四海認為,騙局如股市,基本麵是不能事先計劃的,投資者隻能在技術麵上做文章。但對基本麵一定要有深刻的認識,否則基本麵跳了水就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把這個概念引申到其他領域,那就是騙什麽人最安全,騙什麽人最容易,騙什麽人最有成就感的問題。這就是老四海一直成功的經驗,戰術上要蔑視對手,戰略上要重視對手,事事與他人相悖,則事半功倍。

其實西安也有不少值得下手的項目,比如老四海曾經想過要把大雁塔賣給廣東的爆發戶,或者把鍾樓鼓樓出租給某夜總會。但一來老四海的作案動機並不迫切。二來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同樣的手法一般不使用第二次。出賣或出租古跡,基本上就是出賣爛尾樓的盜版,沒什麽意思,他也那個沒興趣。當然老四海還有第三個原因,他心裏清楚,自己在海口落海的原因是那事玩兒得是太懸了,險一險的一步就踏上了黃泉路。他琢磨著,坑騙黑老大固然風光無限,但這些家夥大多心毒手狠,爪牙鋒利。是啊,射雕雖然光彩,但危險性太高了,兔子急了還能踹人呢,雕急了同樣會抓走你的孩子。要是能射隻烏鴉或者野雞,那就太好了,肉質肥美,而且還傷不著人,兩全其美!這是老四海第一次考慮射雞的問題,他已經三十二歲了,這個年齡正是怕死的開始。

碑林博物館的周圍有許多象棋攤兒,有些攤位是江湖騙子擺設的騙錢殘棋,也有不少捉對兒撕殺的棋迷。老四海閑著沒事,經常去觀摩,偶爾還會支應幾招兒。雖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但中國的君子幾十年前就滅絕了。

有一天老四海終於碰上高手了,那是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者,一身對襟褲褂,非常的精神。老者讓他想起當年在白雲館碰上的老頭,就是讓他自己膜拜自己的人。不知為什麽,老四海覺得他們之間有些聯係。

老者棋藝高超,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幾個棋迷先後兵敗如山倒,叫苦不迭。老四海私下裏埋怨他們走棋的路數不對,眾人情急無奈之下,幹脆把老四海推了上去。其實老四海的棋藝也是稀鬆二五眼,但他憑空背下過好幾個經典的棋譜,於是照貓畫虎、生搬硬套,往往從一個棋譜裏生生地就跳到另一個譜子裏去了。老者從沒見過這種不講理的棋路,被唬得手忙腳亂,差一點就要輸給這個後生了。幸虧老者是有些真功夫的,他在殘棋階段怒發神威,活活地把老四海的士象破掉,他隻得投子認輸。

老四海本來以為自己贏了,至少也能落個平局,沒想到這老者有翻雲覆雨的本事,輸得心服口服啊。眾人見棋局殺得慘烈,大多明白這是高手對決,便閉口了。後來老四海連連給老者戴高帽,毫不介意輸棋的尷尬,這一來老者立刻將這後生引為知己,死活地要請他吃晚飯。老四海推辭不過,便跟著老者來到了老孫家泡饃店,要了兩個饃,一邊掰一邊聊。

一個饃剛剛掰出一半,老四海就聽明白了。

老者是個離休幹部,快八十歲了,而且深以自己的離休為恥。老者曾點著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地說:“我們這樣的人沒用了,真沒用了,現在活著就是混吃等死,活一天算一天。”

老四海誠懇地說:“話不能這麽說啊,您是為了祖國的建設事業做出過大貢獻的。”

老者冷笑道:“我自己幹的事自己還不知道?我們有什麽貢獻?我們又貢獻過什麽呀?我五二年在東北混,下鄉搞土改,就跟《暴風驟雨》裏一樣。”老四海趕緊點頭,他知道那個電影,講的就是東北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老者接著道:“當時大家都挺高興的,地分啦,老百姓全平等,塌塌實實過日子吧。可誰也沒想到,五四年又開始貧富分化了,土地就跟長了腿似的,又開始向一部分人手裏集中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老四海對那一段曆史還真不大清楚,隻得搖頭。老者笑道:“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有些人天生的就是好吃懶坐、吃喝嫖賭,玩得沒錢了就賣地。咱中國人勤儉,就喜歡買房子買地。上頭下達任務了,我們又搞了一次土改,後來我就離開東北了,聽說他們還搞過第三次土改呢。

到最後誰都不願意種地了,都懶了。五六年我們進城了,搞公私合營,買賣的東家真不願意呀,那是人家多少代人積攢的產業啊,能願意交出來嗎?知道什麽叫胡說胡有理嗎?我就是,我自己都覺得臉紅。五七年的時候我們又響應號召,要求大家給我們提意見,然後誰提過意見就把誰打成右派。五八年大躍進的事,咱們就不說了,那是全人類的笑話。五九年咱們國家就開始餓死人了,別提啦,那就別提啦。哎!那是我風華正茂的十年,是一件正經事都沒幹過。後來好不容易消停了兩年,可文革又開始了,連我都給稀裏糊塗地給打倒了。你說說,我們那二十多年貢獻過什麽呀?我是盼啊盼,總算熬到三中全會了。我琢磨著,咱這輩子總算能幹點兒正事了。結果呢,沒幾天我就離休了,回家了。我在家裏都呆了十五年了,可我就是不死。”

老四海苦笑道:“你這輩子過得真熱鬧。”

老者道:“是熱鬧,都熱鬧過頭啦。我們這輩子就這麽完啦!糟蹋了,下一步就是骨灰盒。你們好啊,你們趕上好時候啦,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老四海歎息道:“我父親隻活了四十五,我已經三十多了,也算是年過半百了,也折騰不了幾年了。”

老者“呸”了一聲:“你這年輕人真會胡說八道,你爹吃什麽?你吃什麽?你爹什麽條件,你什麽條件?這個能比嗎?我告訴你,你們的施展空間太大了,天下之大,任意馳騁啊。你就是幹了些出格的事都沒關係,社會永遠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老四海差點笑出來,這老頭子不象個離休的人,倒象個教唆犯。他笑道:“出了格,就得讓人家抓起來了。”

“那可不一定,關鍵是你怎麽幹。”老四海搖頭,老者道:“現在是盛世,盛世就是別人剩下來的事,我們幹。也就是說,別人不稀罕幹的事,咱們幹。”

老四海哈哈大笑,沒想到老者的思維如此活躍,簡直就是個憤青(憤怒青年)。“別人不稀罕幹什麽呀?”

老者認真地說:“上個月,有個市公安局抓了個小偷。那個小偷挺老實的,全坦白了,他說自己曾經在某某人家裏偷出了十二萬的現金。後來公安局就派偵察員去核實這件事,可某某人根本就不承認有失竊這事。嘿嘿,你想啊,他是人民的仆人,仆人家裏怎麽可能有這麽多現金呢?仆人怎麽會比主人還有錢呢?憑他的工資嗎?啊!嗬嗬。”

老四海靈機一動,馬上問:“後來呢。”

“後來公安局就把小偷放啦,失主不肯承認,案子能算數嗎?”老者終於把死麵饃掰完了,他招呼著夥計上湯,然後又轉向老四海。“這就是別人剩下的事,人家早就不稀罕幹啦,哈哈……”

老四海嘿嘿幹笑了兩聲,雞的形象逐漸清晰了。不,那不是雞,是鳳凰啊!

估計老者是平時找不到說話的對手,二人撩了好幾個小時,話題也是千奇百怪。他們聊到了UFO,聊到了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聊到了愷撒大帝到底是自殺還是被暗殺。最後老者道:“你喜歡聽黃段子嗎?”老四海使勁點頭,老者笑著道:“我給你說一件真事吧,這故事隻有咱們北方人才能聽懂。五幾年呀我們下鄉辦掃盲班,有個女教員專門給農村婦女掃盲。有一次她教大家寫‘日’這個字,女教員擔心農村婦女不明白‘日’的含義。女教員就解釋說:二十四個鍾點是一日,也就是說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沒想到,那些農民婦女一聽這話啊,個個是麵露恐懼,嚇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女教員不知細底,問大家明白了沒有。有個四十來歲的半大老婆就站起來了,帶著哭腔說:老師啊,這一天一日還可以,一日一天!可受不了,真受不了啊。”

老四海哈哈大笑,誇獎老者是**心不死。

老者微笑道:“很正常,人有篩糠之力就有**色之心嗎。不過呀,這件事也說明了另一個道理。你琢磨琢磨,一天一日還可以,一日一天就肯定要出事了。這道理叫適可而止。”

老四海不說話了,老者的話難道是另有深意嗎?

老者盯著他眼睛,白眉毛和白睫毛幾乎就要碰上了。“你下棋不走正路,為人也差不多,所以說你是吃偏門的。記住了,你就是再能耐你也不能把天捅個窟窿,大家都在這天底下過日子呢,所以一定要適可而止。好在你這人是有心計的,這話你自己想吧。”

老四海愣了一會兒,然後起身把賬結了。再次回到座位時,老者已經不知去向了,他忽然覺得這老頭子有那麽點神秘,象一屢飄渺不定的煙。想了好久,老四海竟想到了白雲觀。那年他和花兒一起去燒香時,也碰上過一個小老頭,那樣子和老者差不多,也許人一老,模樣都差不多吧?那老頭讓他自己給自己燒香,這老者又讓自己適可而止,他們到底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