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33章 北京的金山上 (2)

又是一夜,老四海依然沒有睡好。太陽還躺在被臥裏呢,理查就把老四海拉到了小河溝附近,這回老頭子親自下了水,在泥水中立了一根標杆。上岸時他終於顯出些疲態了,腳下一拌蒜竟陷在泥裏出不來了。老四海扔出繩子去才把他拉了回來,二人弄了一身臭泥,身上都臭不可聞了。由於要有人觀察標杆尺度的變化,他們隻好輪流回賓館換衣服。老四海又利用這個機會,把理查調查造紙廠的事向外傳播了幾個倫次。

遠山逐漸暗淡了,波光粼粼的青海湖在不遠處低聲鳴唱著。高原的風刮得人臉上生疼,額頭被抽打得如一張細碎的砂紙。

老四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抽煙,夕陽就如頂在頭上。坐著坐著,他忽然想起一首詞來:“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如今自己身在青海湖,也算是天涯了,夕陽殘照,也算是西下了,可他老四海算不算個斷腸人呢?狂風沒有停止的跡象,遠方甚至出現了幾條直上直下的旋風。它們飄飄忽忽的,漫無目的地轉悠著。老四海追隨著那幾條旋風,是越看越上癮。忽爾幾條旋風糾纏在一起,扭著身子在天地間劇烈地滾動起來,老四海看得舌頭都伸出來了。這是大地的脈搏,是人類無法理解的景象,是上帝給人類畫出的一個問號。之後旋風漸漸遠去了,夕陽也隻剩了半張麵孔。老四海歎息了一聲,他由衷地感到一絲荒誕,似乎自己的一切都是沒什麽意義的,都是瞎折騰!是啊,身邊就是一條肥水橫流的臭水河,而遠方是如此的燦爛!為什麽呢?

理查一直蹲在河邊觀察標杆呢。此刻他看了眼手表,大叫道:“時間到了,8小時的排放量應該是70噸,就是說一年的汙水排放量最少也是5萬噸。”老四海從冥想中跳了回來,他三步兩步地跑過來。“這麽多水能添滿很多個遊泳池了。”他嘴裏應和著,但眼睛卻不住四下張望。奇怪呀,周圍太安靜了,難道青海人反應速度如此遲鈍嗎。理查搖著頭說:“咱們隻監測了8個小時,如果工廠24小時開工的話就應該8多萬噸了,相當於一個小型城市。唉!另外青海湖是個內陸湖,自淨能力本來就比較差,一旦汙水大規模地進入湖區,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用繩子把標杆拉了回來,發誓似的說:“不能再耽誤時間了,明天一定要趕回北京去,應該立刻向中國環保總局通報。”

老四海正要說什麽,忽見兩條人影在附近小山包上鬼鬼祟祟地晃了幾晃。他們發現老四海真在觀察自己呢,立刻又縮到山丘下去了。老四海不願意再反駁理查了,魚已經上鉤了,理查在計劃什麽已經不重要了。

回到賓館理查就開始收拾行囊了,他準備第二天一早就趕回西寧去。而老四海卻不大著急,成敗也許就在今夜了。

天黑之後老四海拉著理查在賓館餐廳去吃烤羊肉,並大談大西北風情。在他嘴裏中國的大西北是亞洲文明交匯的舞台,佛教、伊斯蘭教和儒家思想在這一帶得到了完美的結合。理查心事重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而老四海吃得津津有味,說得唾沫橫飛。後來半隻烤羊進肚子了,話題又落到了經濟規模上。老四海得意說:“按照購買力平均的計算方法,中國的經濟總額早就超過英國了。”

理查放下酒杯,擰著眉毛說:“對於一個國家來說,經濟發展過快不見得是件好事啊。”

老四海嘿嘿笑了:“你是英國人,你不知道貧窮的日子是個什麽樣子。我小時候家裏特別窮,每天的主食是玉米麵餅子。後來我在書上看到了,這樣的生活水平相當於你們的中世紀。所以我們拚命發展經濟是無可厚非的。”

理查望著漆黑的窗外說:“英國是經過了幾百年的發展才有今天的,可你們要用幾十年來跨越這個過程簡直是天方夜譚。即使你們在經濟規模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可其他方麵的損失將是毀滅性的。正如一個人總處於不斷的變化中,不斷的挑戰裏,那他還有時間去思考人生嗎?必然是渾渾噩噩的。一個人如此,一個社會也是如此。”

老四海沉默了,理查的話像手術刀割掉了他的舌頭。

現在是旅遊淡季,餐廳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在高談闊論。吃到後來,服務員們竟都躲到櫃台後麵去了,似乎是有意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

突然餐廳門被撞開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小夥子衝了進來。服務員齊刷刷地盯著老四海他們,而小夥子們徑直向這桌走了過來。理查覺得很奇怪,欠著身子就要起來。兩個小夥子猛然一拽他的領子,竟把理查從座位提了起來。其中一個叫道:“老實呆著!”

老四海見大事不妙,立刻舉著雙手說:“我們投降了,不許動粗。”

領頭的小夥子叫道:“算你長了眼睛!你們這倆臭騙子,敢到我們青海來騙人,閹驢一樣閹了你們。”

理查驚慌過度,大聲用英語喊了起來。小夥子左右開弓地給了他兩嘴巴:“鳥語,在我們青海你敢說鳥語?不老實的東西。”

理查的嘴角立刻見了血,他隻得用中文喊道:“我們是聯合國的工作人員,我們不是騙子。”

小夥子一生氣居然把皮帶抽出來了,他走到理查麵前,晃悠著皮帶說:“你現在還敢騙人?我們老板說了,你們就是來訛詐的!”

老四海興奮得都快笑出來了,總算是上鉤了。嘿嘿,我是個冒牌貨,是真[騙子,可人家理查不是,你們這幫小子要倒黴了。不過他也擔心理查被打壞了,趕緊大聲道:“兄弟,咱們有事說事,動粗可不行啊。把人打壞了人是你進監獄還是你們老板進監獄啊?”

這句話說到小夥子心裏去了,高舉著皮帶卻不敢下手:“你—你管不著,能打外國人的就是好樣的!”

老四海向門口指了指:“行啦,趕緊把你們老板叫出來吧,有事大家坐下來商量。”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一聲拿腔作勢的咳嗽。“這個小子真像個騙子,腦瓜挺精明呀。”兩個服務員跑上前把門打開,門外走進一個戴著金絲眼鏡,身穿對襟短褂的中年人。這家夥站在門口,細長的眼睛小刀子一樣在屋裏刮了一遍。小夥子們個個誠惶誠恐,麵露崇敬,不自覺地都立直了身子。領頭的小夥子小聲道:“我們胡總來了,你們就高興吧!”

胡總的模樣活象個三十年代的師爺,老四海真想給他上衣口袋裏掛一塊懷表。這家夥微笑著走到二人麵前,半揚著眉毛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們在四處折騰呢,不就是想訛詐我嗎?我來了,你們能把我怎麽樣啊?你們這樣的貨色我見得多了,別以為弄個外國人就能嚇住我。往青海湖裏一扔,無論是哪國人都得漂起來,男的屁股朝上,女的肚子朝上。知道嗎?”說著他向身邊的兩個小夥子努了努嘴,那兩家夥立刻跑出去了。此時領頭的小夥子補充道:“你們懂個什麽呀?我們老板在國外呆過八年,什麽樣的外國人沒見過呀?外國的黑社會得向我們老板叫大哥。”

老四海又差點笑出來,這家夥把自己當成黑手黨教父了。這時理查怒衝衝地說道:“我們是聯合國的工作人員,讓你的人馬上走開。”

胡總笑得花枝招展,眼鏡頓時掛在鼻子頭上了。“聯合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倆是坐出租車來的,對吧?你們不過是騙子!聯合國的人到了我們這兒,那得多大的幹部親自接送啊?弄不好他們就得把直升飛機都開來。你們這兩窮騙子還想冒充聯合國的人,異想天開。”

老四海是越聽越高興,他慫恿著說道:“如果大幹部知道我來了,你就能事先得到消息了吧?”

“那當……”胡總不愧是成功人士,腦筋挺快的,立刻明白老四海是摸自己的底細呢。他眼珠子一瞪,喝道:“跟你有什麽關係?這事用不著你操心。”說著這小子大馬金刀地往二人麵前一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地端詳著,似乎是在欣賞兩隻珍惜動物。“也虧你們倆想得出來,冒充聯合國的人!你們以為我們青海人是傻子呀?現在我限把你們所有的證據都給我拿出來,然後自己到派出所去,交代你們以前的行騙罪行。我行行好,就放過你們了,大不了判上兩年就出來了。”突然他指著理查說:“你呢,被驅逐出境,滾回老家去。如果不聽話,嘿嘿,每人一條腿。你們自己想吧,何去何從?”

理查勃然大怒,老頭子一抖肩膀,險些把兩個按住他的小夥子甩出去。“我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環境規劃署的!你到底是什麽人?”

老四海說:“還用問嗎?造紙廠的老板。”

理查紅著眼睛道:“你汙染青海湖,毒害周圍的居民和遊客!你會下地獄的。”

“嘴硬!”胡總也急了,他張開白細的小肉手,揮起來就要打理查的臉。此時剛才跑出去的兩個小夥子又回來了,其中一個手裏舉著藍色的小本子。他跑到胡總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胡總的一隻手在空中停著,另一手顫巍巍地接過證件,他先是在證件上掃了一眼,然後又掃了一眼。老四海知道那是理查的工作證,這小子終於是害怕了。胡總又仔細看了看他們,之後他發泄般地拎出大哥大,又向手下叮囑了幾句,之後便急匆匆地向門外走去。臨出門前胡總喊了一聲:“別人他們跑—走了,照顧一下。”

理查依然雲裏霧裏的不知所措,而老四海的眼前就像裝了麵鏡子一樣。剛才那個兩家夥保證是搜查他們的房間去了,幸好自己把重要的東西存放在西寧了。看來這倆家夥在理查的房間裏大有斬獲,而胡總外出估計是找朋友查證他們的身份去了。

理查的身子不能動,嘴上卻不大老實。他用英語向老四海詢問,那個家夥是不是老板?老四海說:“應該是造紙廠的懂事長吧。”他盯著其中一個小夥子看,那小夥子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理查又問:他現在幹什麽去了?老四海說:“查證你的身份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理查大大地歎息了一聲:“你們中國人真聰明啊,咱們的行動如此隱蔽,還是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啊。”老四海苦笑了幾聲,他覺得有點對不起理查卻又不敢明說。

半個小時之後,胡總竟換了一張麵孔,他滿麵春風地跑了進來,大叫道:“誤會呀誤會,大水衝了龍王廟啊!”接著他突然指著手下人道:“誰讓你們來的?不知道死活的東西,趕緊放開。滾,快滾!滾得遠遠的。”幾個小夥子被老板罵傻了,站在原地發愣。胡總照著領頭小夥子的屁股上就是一腳:“趕緊滾吧。”小夥子鳥一樣散了,老四海二人終於恢複了自由。胡總不給他們思考的機會,他一把握著理查的手,不親裝親地說:“誤會呀誤會!聯合國的同誌光臨我們青海湖指導工作,這是我們的榮幸啊!”說著,他變戲法般地掏出一張紙巾來,仔仔細細地給理查擦了擦嘴角。

理查實在搞不明白,一個人怎麽能突然間就能從厲鬼變成活菩薩呢?這個轉變也太快了吧?他一個勁地看老四海,希望能得到些幫助。老四海挺直了腰板,冷笑起來:“我們是騙子,臭騙子,我們這樣的貨色你見得多啦!”

胡總就像聽了個黃段子一樣,笑得手舞足蹈:“玩笑!你真會開玩笑啊。哈哈,你們怎麽能是騙子呢?我在北京的朋友已經查過了,愛德華·理查就是規劃署的幹事。”說著,他不好意思地看著理查,臉色還真有些紅:“理查先生,我在互聯網上看到你的照片了,一派學者風範啊!我真是不好意思了,剛才的事完全是誤會。不過呢我們中國人說:不打不相識。咱們這一打就成朋友了。”

理查認真地說:“是你們打我,我沒打你。”

胡總尷尬地裂著嘴:“這個嗎,等有了機會,有機會您也打我一頓,咱們倆就算扯平啦!我們高原人生性豪邁,從來不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