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54章 野渡無人 (2)

出租車在麵包車旁嘎然而停,老四海手腳並用地把方惠拖出車廂。二人歪歪斜斜地跑到麵包車邊,頓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零件、碎玻璃和一些亂七八糟的部件四處散落著,麵包車的玻璃幾乎全碎了,幾條鮮血小溪艱難地從車上流出來,一直延伸了三四米遠。老四海扔下方惠,刻意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然後飛跑到車頭查看起來。菜仁倒掛在司機座上,雙腿被夾在車頭與座位之間,腦袋已經成了血葫蘆。他的手機被甩了出來,正好被兩隻雨刷夾在中間,一直在不停地向外撥叫著。老四海的眼睛立刻就模糊了,他強忍悲痛用力搬開車門,哆哆嗦嗦地拉住菜仁的手。還好,手上有一絲熱氣。

出租司機在旁邊觀望了一會兒。可能是兔死狐悲吧,此刻終於鼓起勇氣,二人合力將支離破碎的菜仁從麵包車裏拉了出來。方惠已經全明白了,她“嗷”地叫了一聲,立刻便哭得癱倒在地,轉眼間就氣如遊絲了。老四海隻得兩邊忙活,先是打了120,然後給方惠盤上腿,照她後背上狠命地敲打了百十下,方惠這口氣才算緩上來。她不敢向麵包車的方向看了,反而揪著老四海的手道:“那車——不像他的車吧,好象車軲轆不大一樣,你再仔細看看。”

這時守在菜仁身邊的出租司機大叫起來:“醒啦,醒啦,眼睛能轉啦。”

老四海狠著心將方惠拉起來,死拖硬拽地扶到菜仁身邊。在地麵上灘成一片的菜仁果然睜著眼呢,他已經認出老四海和方惠了,嘴角竟微微地翹動了一下。方惠“哇”的一聲,又哭倒了,頭直接撞在碎石灘上。老四海顧不得那麽多了,他一把拉住菜仁的手,大叫道:“大哥,我把嫂子帶來了,你——你這是怎麽回事啊你?”他實在說不下去了,不得不使勁喘了幾口。“你,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我替你辦。”

菜仁像幾根拚接在一起的灌腸,該斷的地方都斷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又如幾根朽木,渾身上下全是死亡的影子,隻有眼神是靈動的,還沒有被凍住。菜仁動了幾下眼珠,又艱難地張了張嘴。老四海心裏明白,人撞成這樣是不大可能活命的。菜仁留了口氣就是在等人來啊,他是不放心。老四海把一隻手墊在菜仁頭下,耳朵湊到他嘴邊,然後將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喉嚨處。“大哥,你有話你就告訴我,我來轉告嫂子。”

出租司機還算仗義,他架住方惠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大姐,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您得聽聽呀,您愛人要說話啦。”方惠止住悲聲,眼睛直勾勾地掛在菜仁臉上。

老四海伏在菜仁身上,幾乎感覺不到他有任何呼吸的跡象。好久才聽菜仁遲緩地說道:“告訴你嫂子,我沒有小金庫。”

“嫂子,我大哥說他沒有小金庫。”老四海大喊道。

方惠的眼淚刷的一下又流下來了,整張臉都發光了。

菜仁斷斷續續地接著說:“方竹——上學,要上學。”

老四海叫道:“大哥,您放心吧,方竹一定會把大學念完的。”菜仁忽然仰起了脖子,目光落在方惠身上。老四海知道,菜仁要咽氣了,於是一把將方惠拽了過來。“嫂子,我大哥有話要說。”

菜仁的眼睛裏全是血絲,瞳孔幾乎覆蓋了整個黑眼珠。他的聲音驟然間洪亮起來:“四海是我兄弟,他是好人。”方惠拚命點頭,菜仁依然神采奕奕地說道:“你聽著,咱們家已經沒別人了,以後有事就指望四海了。”說到後來,他的目光又轉到了老四海臉上。

老四海覺得一顆核桃卡在嗓子裏,身體僵硬得如一條冬眠的蛇。他茫然地點著頭,口中不住念叨著:“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有錢,我已經打120了,醫生一會兒就過來。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別怕花錢……”老四海不說話了,他覺得手上那顆頭顱忽然間就沉重了好幾倍。仔細看去,菜仁雖然睜著眼,鼻孔卻被血塊徹底堵住了。老四海趕緊扭臉去看方惠,方惠卻異常歡快地笑了起來。

她挺直身子,雙手抱在胸前,哈哈笑道:“他死了,他死啦!他們全是笨蛋,二十年前他們就說他是天生的福相,能活到九十多歲。他們都是騙子,你這個傻瓜怎麽就信了他們的了?你說話呀你?”方惠突然間爆發了,她撲過來,一把揪住菜仁的領子,使勁搖晃起來。“你說話呀,你這個笨蛋,你讓他們給騙了,他們都是騙子。”

出租車司機驚得一頭鑽進出租車裏:“瘋啦,瘋啦。”

老四海攔腰抱住方惠,大叫道:“嫂子,我大哥讓你多想想方竹的事,她還沒畢業呢,你聽見沒有?”

老四海對這兩口子是太了解了,他從頭到尾隻是兩個字——方竹,最後方惠果然不鬧了。

馬夫果然是集會召集者,十幾分鍾後,碼頭邊出現了十幾位馬夫。他們站得遠遠的,不時地指指點點,似乎很是新奇。

大約半個小時後,幾條平底船懶洋洋地駛到了碼頭。漁民們發現碼頭上出了車禍,立刻抱怨起來,大家都認為這事太不吉利了,是給勞動人民填堵。老四海懶得搭理他們,那些人看到滿地的血,也不願意跑過來生事。又過了半個小時,120急救車和交通隊的警察都來了。老四海將方惠交給司機看管,自己向警察和醫生匯報情況,辦理手續。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急救車把菜仁運走了,交通警把事故現場清理幹淨,確定了事故原因,原因是疲勞駕駛。之後,警察們開好了事故證明,便撤退了。

老四海也覺得這地方到處都是陰魂,希望趕緊回到城裏去。

正在司機和老四海準備上車的時候,漁民們突然撲上來,將他們團團地圍上了。有個領頭的漁民叫道:“你們家人在哪兒出事不行啊,幹嘛非要死到我們的碼頭?你知道這事得給我們造成多大的損失嗎?”

老四海陰慘慘地說:“老天爺讓他死在哪兒他就死在哪兒,你管得著嗎?”

漁民的臉皮激靈靈跳了幾下,但依然嘴硬道:“這是我們的碼頭,是我們賣魚的地方。死在我們的碼頭上不吉利,以後這碼頭就不能用了。”

“刁民!”老四海將這兩個字噴在地上,推開眾人就要走。

漁民頭一把拉住他,斜著嘴道:“想走?沒那麽容易,今天你得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就別想走。”

老四海冷笑:“說什麽呀?”

“你知道他死在這兒,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嗎?昨天城裏來電話了,北京的大人物要吃我們的魚。他這一死,人家還敢來嗎,保證是看見這事就嚇跑了,我們的魚給誰去?要不,要不……”他回頭看了看同夥,眾漁民正拚命點頭呢。“要不,你就把魚買走吧。”

老四海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獰笑。“操你們的小姥姥的,要不是因為你們的破魚,他人還死不了呢。早晚你們的船全得翻河裏去,把你們這幫孫子全淹死,全他媽的喂了魚。”

漁民們哪兒能容忍如此惡毒的詛咒啊?結果可想而知,老四海被眾人推倒在地,他雖然抱著頭臉,但後背和屁股上卻挨了無數拳腳。方惠和出租司機不得不連打了三次110,漁民們才罵罵咧咧地走了。此刻老四海渾身的骨頭都鬆動了,就像一口氣做了五回韓國鬆骨。

方惠和司機將老四海搶到車上,司機一把輪就衝出去了。老四海擦了擦眼角的血,還好,隻是眼角出了點血,臉麵總算是保全了。他惡狠狠地命令道:“他媽的,咱們現在去醫院,辦死亡證明,他奶奶的,然後去派出所銷戶口。嫂子你放心,我他姥姥的聯係火葬場,明天就火化。他祖宗的!嫂子,親戚朋友們你還請不請?”

此時方惠就像傻了一樣,隻剩下點頭的份了。

老四海知道喪事不宜大辦,於是連打了幾個電話,火葬場的事便訂下來了。

出租車又開上了高速路,司機覺得安全了便捅了捅身旁的老四海。“兄弟,聽口音我本來以為你不是北京人呢,可剛才一罵人,我就聽出來了,都是北京爺們兒啊!”老四海歪著眼沒理他,司機隻好繼續說:“兄弟,我今天夠意思吧?累得不善吧?”

老四海問:“你什麽意思?”

司機嘬著牙花子道:“剛才我幫你救了那個死人,是咱們倆一起拉出來的,沒錯吧?”說著他空出一隻手來讓老四海看,手指上還殘存著一些血跡。“你看,多惡心啊!後來我又幫你盯著後麵那位大姐,不是我,她就得鬧起來。再後來我又救了你。”

“你什麽意思你就說吧。”老四海不耐煩了。

“死人的事怎麽說都不吉利,我又上手了。現在是怎麽想怎麽後怕,萬一要是把魂兒帶到我們家去,就壞菜了。”

老四海冷冷地說:“我在農村學過收魂,下了車我先給你收收魂吧。”

司機知道老四海心情不好,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幹脆把話挑明了。“我是說我不能白幹吧,我跟你們又沒什麽關係,不圖名利誰早起呀?我圖什麽呀?”

“你的車今天我包了,五百,行不行?”老四海咽了口唾沫,他算是看明白了,有錢有勢的家夥都是壞蛋,窮人也不見得是好東西。

司機挑起大指:“行,是條漢子。六百吧,六百我就不說什麽了。”

老四海也不說什麽了,碰上這種事誰還能心疼錢呀?

任何國家的官僚機構都是效率低下而令人惱怒的,老四海拉著方惠辦手續,整整折騰了一天,忙到後來幾乎連傷心都顧不上了,一直跑到下午五點多鍾才算完事。出租司機覺得自己賠了,翻來覆去地後悔,老四海隻好答應再給他加一百。結帳時,方惠死說活說地要付車費,老四海居然沒搶過她。但一聽說包車費用是七百塊錢,方惠不得不退縮了。她局促地望著老四海道:“四海,我身上就帶了一百多塊錢。”

老四海知道這個女人的自尊心很重,隻好道:“錢的事您就別操心了,我先墊上,等完了事咱們再算賬。”

方惠感激地歎息了一聲。

好不容易把出租車打發走了,卻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二人要了兩碗蘭州拉麵,麵條還沒下肚呢便同時想起了方竹。老四海自作主張地給方竹家裏打了電話,想讓她在拉麵館來吃飯,方竹卻根本不在家,估計是在學校呢。他知道方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學校,看了方惠一眼就不敢說什麽了。

出得飯館,方惠一把扶住了一棵樹,肩膀猛烈地抖動起來。

老四海沒有打擾方惠的悲傷,哭一哭總比憋在心裏好些。這一天裏實在太忙碌了,忙得在某一段時間裏,老四海竟意識不到這是在給菜仁辦後事。現在想通了這一點,他由衷地恐懼起來。菜仁死了!菜仁就這麽死啦?這個忠厚老實的麵瓜,怎麽可能這麽輕易的就死了呢?在海南的沙灘上,有個人跳進海裏把自己救上來,他是菜仁。自己得肺結核的時候,有人把自己背到醫院,也是菜仁!一個騙子大發慈悲,要把剛剛到手的一萬塊錢送出去普度眾生,被人家拒絕了,還是菜仁!現在這一切都隨著菜仁的死亡兒模糊起來,好象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菜仁是個麵瓜,他折騰了半輩子,結果一事無成,現在他認命了,認命了為什麽老天爺還要把他的小命拿走呢?唉!死個人簡直太容易了,老四海腦子中湧現出很多死人。當然了,所有的人都是死人或者即將成為死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死法,紂王、隋煬帝、嶽飛、秦燴、雍正的死法都是詭異的,對了,還有老爹。如此眾多的死亡中,隻有老爹的死和菜仁有一定的可比性。老爹僅僅是為了幾隻雞,菜仁是為了幾條魚。他奶奶的,雞和魚都不是好東西,怪不得它們的命運是碎屍萬段呢。

想著想著,老四海的眼眶濕潤了。偏巧方惠忽然轉過臉來,正好看到他淚眼婆娑的樣子,大驚道:“四海,你要挺住啊。我是女人,我辦不了什麽事,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哭壞了身子。”

老四海展了展淚眼道:“嫂子,我沒事,你有事就說吧。”

方惠仔細看了看他,直到老四海勉強笑了一下,她才鬆了這口氣。“四海,你得幫我想想辦法,我怎麽跟方竹說呀?她爸爸就這麽沒啦?一個大活人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老四海茫然地望著天空,他平生中第一次沒了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