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56章 野渡無人 (4)

方惠床前坐著個身材高大的家夥,櫃子上擺著些禮品,顯然這家夥也是來探望方惠的。菜仁的朋友一直就不多,老四海隻見過張揚和幾個在食堂工作的同事。他去世時倒是來過不少人,但老四海基本上都忘了。在方惠的生活裏隻有菜仁和方竹,老四海從沒聽她談過關於朋友的話題。所以他能夠如此深入地走進這個家庭,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老四海在門口一出現,方惠就興奮地對那人說:“看,我們那兄弟來了,菜仁的後事是他一手辦的,簡直比親兄弟還親呢。”

探望者微笑著轉過臉來,隨即整張臉就扭曲變形了,正如六月的氣溫猛然間就降到了臘月,一切都凍上了。老四海險些轉身就跑,但雙腿如木樁子一樣,釘在地上,紋絲不動。

這個來探望方惠的家夥竟然是老景。

老景現在是背對著方惠的,方惠無法看到他怪異的表情,依然接著誇獎道:“我們這家人也真是不爭氣。菜仁的事完了沒兩月,我自己又病了,實在是太麻煩人家了。我們這個兄弟呀!”

老四海僅僅張皇了五秒鍾,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其實這一刻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此時他走到床前,如平時一樣地寬慰她:“嫂子,您就別胡思亂想了,菜大哥家裏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一天我要是沒能力管了,別的朋友也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對不對?老景同誌。”

老景尷尬地咧著嘴,方惠卻道:“我沒說他是老景啊,你怎麽知道?”

老四海說:“你們都提過他好幾次了,來探望您的還能有誰呀?”說著他走到老景對麵,坦然地說:“您怎麽知道我和我嫂子來醫院了?”

老景有點不知所措地說:“我剛從國外回來,知道菜仁出事了,想去家裏看看。可鄰居又說你們來醫院了,我就追來了,可我不知道您也在場。”

老四海幾乎要笑出來了,瞧這樣子,老景成了被審問的,自己儼然成了警察。他轉向方惠道:“嫂子,醫生說了,明天做個全麵檢查,應該沒什麽大事。”

方惠已經看見他那想奇形怪狀的水果了,驚道:“枇杷、火龍果、蛇果、榴蓮、西番蓮,你買這些東西幹什麽?”

老四海笑道:“我還真不知道這東西叫西番蓮。”

方惠道:“我在醫院當護工,醫院門口的水果攤上全是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貴得沒邊兒。”

老四海若無其事地說:“吃吧,沒吃過的都應該嚐嚐,反正咱們也要發財了。”

“你就是能替我掙幾個錢,也不能這麽花呀。方竹還在上學呢,現在我又住院了。”方惠心疼得用手指頭扣腦門。

老四海還要說什麽,卻覺得一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老景是怕自己再跑嘍。隻好安慰方惠說:“您就別瞎琢磨了。我和老警官出去說點兒事,您也好好休息。沒別的事,我向老局長匯報匯報我菜大哥的事,看看咱們公安局能不能照顧一下。”

說完,老四海在前,老景在後,二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剛出房門,老景立刻捉住老四海的手腕子,指甲都快摳到肉裏去了。他低低的吼道:“這回你小子跑不了吧?十五年了,你總算讓我逮住了。”

老四海向屋裏使了個眼色,然後又指了指外麵。老景明白他的意思,抓著來四海的腕子往外走。

老四海覺得老景手心冒汗,手指竟有些抖,便哼哼著說:“抓住我也不是你的本事,你激動什麽?”

老景道:“你懂什麽呀?破案不能完全依靠智謀,也有很大運氣的成分,能碰上你是我的運氣。”

此時二人已經走到醫院的後花園,花團錦簇,芳香怡人。老四海甩著胳膊說:“我不會跑的,你就撒手吧。咱們好歹也是一個祖宗,坐下來聊一會兒,然後你再把我送進去。”

老景當然不能被這個犯罪嫌疑人的氣焰嚇倒,索性放開手,眯著眼睛說:“我就不信,你這回還能從我手裏跑出去?”說著,他找了張長椅,自己先坐下了。老四海從容不迫地坐到他身邊,順手給了老景一隻煙。老景想了想,還是點上了。

老四海大出了口氣,總算是讓老景抓住了!讓他抓住,總比讓別人抓住強。這回是塌實啦!菜仁死了,方惠估計是絕症,自己也的確是沒什麽可幹的了。讓老景抓住也好,就此了結了吧。

他坦然地靠在長椅上,仰著腦袋說:“我早就知道你和菜仁是朋友,我要是想跑,你能抓住我嗎?”

老景氣呼呼地瞪著老四海:“說,你小子纏住菜仁他們家,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計劃?你不是專門坑騙有錢有勢的人嗎?他們可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菜仁腦子挺木的。算了,他已經死了,真是好人不長壽!你怎麽就不死?”

老四海微笑著看著他,就是不說話。

最後老景有點急了:“你說話呀,你保證是沒憋好心。”

老四海笑著道:“你說,我能有什麽計劃?”

老景歪著眼想了半天,菜家的確是什麽可惦記的。“是啊,你纏住人家到底幹什麽?他們家沒錢呀。”

“我就是覺得這一家子為人都不錯,我就是想幫幫他們,我想幹點好事,不行嗎?”老四海幾乎是在挑戰了。

“菜仁好象說過……”老景摸了摸臉,吃驚地說:“難道那個捐建希望小學的就是你?”

“我是以菜仁的名義捐的。”老四海道。

老景捧著臉,眼珠子不停地逛蕩著。忽然,他又獰笑起來:“頭年菜仁告訴我說,有個朋友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學。我當時就認準了,這家夥以前保證幹過不少壞事。果然沒錯,可我沒想到那家夥居然是你。不對呀,你在菜仁身上下那麽大血本有什麽用?他對你來說毫無價值啊。”

老四海依然在微笑。

老景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拍著額頭道:“菜仁說,他在海南曾經救過一個人,難道是你?”

老四海使勁點頭:“恭喜你呀!學會舉一反三了,怪不得你能當警察呢,你將來還有發展。”

“你少跟我嬉皮笑臉的。”老景怒了。他騰地站起來,在老四海麵前來回來去地走了三圈兒,突然停下來道:“僅僅是報恩?你有那麽好心眼嗎?你是騙子,你是個壞蛋呀。”

老四海嗬嗬冷笑道:“可我的良心是大大的好,至少不比你差。”

老景沉吟了一會兒,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老四海覺得與這個家夥沒什麽可說的了,於是站起來道:“你要是抓我,現在就抓吧。萬一我再跑了,你得多難受啊?”

老景忽然急了:“你和菜家打交道,到底安的什麽心?”

老四海被他氣得原地轉了個圈兒:“我還能有什麽心?菜仁已經死了,僅僅是為了就幾條破魚,你知道嗎?不出意外的話,方惠已經是尿毒症了。你說說我還能安什麽壞心眼?我真是不明白了,好象天下人就你一個人長了顆人心。你既然有顆人心,當年怎麽把我爹弄死了?”

“是你爹自己死的。”老景讓他氣得呼哧呼哧的,脖子都粗了。突然他使勁照大腿上拍了一把:“尿毒症?方惠?”

老四海緩緩坐下,把煙頭扔了,然後又點了一支,點著了,又扔了。“唉,明天就確診了,好好的一個家!”

老景琢磨了好長時間:“看這意思,你是在照顧她們?”

“我本來是想去南方的,差點買了機票,可菜仁死了,我就走不了了。”老四海滿臉的驕傲:“你以為碰上我是你的運氣嗎?是我自願留下來的,嘿嘿。憑我,能讓你們抓住?”

老景沒心思追究他的挖苦,急急地說:“菜仁死的不是時候,我在國外呢,結果隻落了點喪葬費。”

“他是臨時工,使喚就使喚臨時工。”老四海接著挖苦。

“方惠他們單位呢?”老景問。

“你會不知道嗎?她頭幾年就下崗了,在醫院當了幾年護工,什麽保障都沒有。”老四海哼了一聲。

“不對呀,我覺得他們家條件不是特別差呀。我出國前在全聚德碰上他們了,那一頓飯就是好幾百呀。”老景叫道。

“那頓飯是我請的。可惜的是,咱們兩個差一步就碰上啦。”老四海隻剩下苦笑了。

“現在他們家孩子上學,是誰出的錢?”

“股市啊,我入股市啦,錢來得特容易,比我當年騙大款還來勁呢。”老四海渾然忘了他是警察,毫無顧及地說:“我入市快三個月了,已經掙了兩萬多。以前要是有股市該多好啊,我還至於在海南賣樓?”

“我早知道那事是你幹的,全中國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你更缺德的。”老景哼了一聲。“股市?哼,股市如虎,我能信嗎?你花的是自己的錢吧?你是不是以為你自己是劫富濟貧呢?”

“我沒有那麽高尚,不過是調換一下金錢運行的方向而已。”老四海說得頗有成就感,連鼻子眼都翻起來了。

“不要給你的罪行找借口。”老景道。

“借口?我問問你,那些人的錢是好來的嗎?我告訴你,社會進程就是財富再分配的進程,誰分配都是一樣的,我分配就不行嗎?我分配給菜仁,我分配給山區的孩子,不對嗎?我聽說陝南山區的那個頭頭已經進去了。你們的政府應該好好感謝我,我要是不逼他那一下,他能現了原形嗎?我行走江湖,純粹是替天行道,我就是古代傳說中的俠客,我的武功就是我的腦子。”老四海幾乎是癲狂了,他的手指狠狠點著自己的腦袋,似乎在向老景示威。

“你把女同學賣到山西煤溝子裏,也是替天行道?”

“那時候我歲數小,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誤?你呢?你認為你是法律的代言人,你認為你就是正義的化身,可我爹就死在你手裏。說,他是不是你抓進去的?他是不是死在你的看押下?你難道一點兒錯都沒有嗎?”

“那時候我歲數小,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誤?”說完,老景懊喪得“哎呀”的一聲。“我都讓你氣糊塗了,你爹是自己死的。你給我聽著,這回我看在方惠的麵子上,我看在希望小學孩子的麵上,我——我再放你一馬,等方惠這事——過去了,我再抓你歸案。”老景本來想說是:等方惠死了,可心裏實在太別扭了,便改成了“過去”。他歎息一聲:“為了你小子,我已經是玩忽職守了。但是我時刻會盯著你的,你要是再敢幹什麽壞事,我立刻抓了你。”

“我就是幹了,你也不知道。”老四海渾身都是驕傲,他從來沒這麽痛快過,出氣都舒坦了。

“我現在就把你抓起來。”老景嗓子裏咕嚕咕嚕直響。

“抓呀,你抓呀!我還告訴你,除了賣人那件事,我敢說我沒幹過壞事,這句話你敢說嗎?除了我爹那件事,你幹的就全是好事?”老四海毫不退縮。

“你再廢話我現在就真把你抓起來。”老景渾身上下摸了好幾把,什麽也沒拿出來。

老四海笑道:“您現在是副局長了,副局長身上還能帶著手銬嗎?”

老景喘息了一會兒:“對你我來說,好與壞的標準不一樣,你那些事全是見不得人的,我就是有錯,也是失誤。”

老四海繼續著自己的嘲諷:“霸權主義者和帝國主義者都是這麽說的。希特勒就是認為自己在為日耳曼人民造福呢,結果是空前的民族災難。美國人現在也這麽認為,全世界人民都應該感謝他們,因為他們代表的是民主、正義和自由。雖然別人不這麽看。”

“我不跟你廢話了,如果菜仁家還有什麽困難就通知我。”老景真是想把他抓起來,可這話又說不出口。

“困難就是錢。方惠做手術要花不少錢呢,你有嗎?”老四海想套一套老景的底細。

老景半張著嘴,好久也沒說吐一個字來。老四海暗自點了點頭,還行,看來老景的確不是個貪官。對於他這個職位來說,幾十萬塊算不得大事,看這樣子老景還真是拿不出來。

老景果然是犯難了,好半天才道:“菜仁在公安局工作了好幾年,人緣不錯。我能給他說上話,看看組織上能不能幫一把。”說著老景狠狠瞪了他兩眼。

“首先他是臨時工,不在組織。其次即使組織發了慈悲,方惠的病也不見得有那個耐心。所以你老人家先讓我在外麵晃悠幾天吧,我這個一百多斤早晚是你的,你願意抓你就抓。”老四海使勁咳嗽了幾聲,似乎是逼著老景趕緊表態。老景翻著眼珠子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老四海笑道:“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不過有件事真需要你幫個忙。”

“說。”老景已經站起來準備走了。

“幫我弄張身份證,要真的。”

“我給你做假?”老景又急了。

“我要真的,我不要假的。我告訴你,醫院的押金都是我交的,萬一他們要是查出我的身份證是假的,將來就有麻煩了。”老四海不由分說地推了他一把。“快點兒辦,希望小學的事,我是用菜仁的名義運做的。可現在菜仁已經死了,我一樣用得著身份證,捐獻帳戶要過戶,你懂不懂啊?”

“你別以為你沒事了?等菜仁家的事一完,我立刻讓你歸了案。身份證?哼,我才不管呢,你拿著我做的身份證騙了人怎麽辦,我就成了你的幫凶了。”老景原地跺了幾腳,惡狠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