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來就是這樣

第六章 1 計劃開始

吃完晚飯,李香澤慢悠悠地出了樓門,慢悠悠地上了一個小坡,慢悠悠地穿過二號路向圖書館走去。

江林廠圖書館是借著職工俱樂部的山牆蓋的抱廈,占地二百平米,正門朝北。圖書館分上下兩層,上層是藏書室,下層是閱覽室。每天八點開門,晚上十點關門,周日不休。江林廠有人口近萬人,愛讀書的人少說也上千,所以,隻要圖書館的門打開,就有人來泡閱覽室直到關門,不趕都不走。

李香澤是個愛看書的女孩兒,跟張必關係正常時兩個人常來泡圖書館,常常是她看書他睡覺。現在兩個人掰了,圖書館成了李香澤心上的“禁地”。誰知家裏自從多了個小人之後,對她關心安慰的人沒了。她苦悶、孤獨、憂鬱,想找人發泄,偏偏家裏沒有對象讓她發泄,於是她故意跑到圖書館來刺激自己,沒想到“禁地”那酸楚甜蜜的回憶讓她一下子就離不開了,於是,她天天來泡圖書館,不到十點堅決不走。

進入藏書室,交了借書證,隨便拿了本書到了樓下,坐到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胡亂翻開書,然後趴在桌上,再用打開的書擋住臉,然後開始回味往事。

人越來越多,安靜的閱覽室不再安靜。

李香澤不耐煩地挪開書想看看都是些什麽鳥跑來這裏亂喳喳,這一看她差點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半張著嘴,她倏地坐直了身子。

陸琛微傾著修長的身體站在李香澤的桌子邊,緊皺的眉峰下,那雙帶著強烈不滿的長眼睛緊緊地盯著她手中的書。

“你站在這兒幹嗎?”李香澤瞪圓雙眼看著這個一度博取過她同情的男人低沉地質問。

“你耽誤我看書了。”陸琛鬆開眉峰,用冷淡的語調說。

“你有毛病啊,我怎麽耽誤你看書了?”被莫名其妙指責,李香澤立即生氣了,聲音拔高了問。

逐漸靜下來的室內,立刻響起了噓噓聲。

管理員馬上走過來輕聲對李香澤和陸琛說:“二位,有事到走廊去說好麽?不要影響了別人。”

李香澤呼地站了起來,用手點點陸琛低聲命令:“你給我出來。”說完抓著書大步向門走去。

陸琛絲毫不怯,緊隨她到了走廊裏。

“你給我說清楚,我是怎麽耽誤你看書了?是吵著你了,還是擋住你的眼睛了?說不明白今兒個你甭想回家。”站住後,李香澤冷著小臉先發製人。

“你既沒有吵著我,也沒有擋住我的眼睛,可是你卻偏偏拿走了我的書。我就奇了怪了,那麽多書你不拿,單單拿走我的書?存心跟我過不去是吧?不說清楚,你也別想回家了。”打量著李香澤,陸琛用不耐煩的聲調說,心卻被驟然的發現攪得一陣陣悸動:她竟然和蕭紫玉長了張極其相似的嘴唇!不大不小像個放倒的大O,且唇線清晰,肉乎乎的十分的性感。難道這也是天意?

“你的書?這是你的書?”李香澤啪啪地拍著手裏的書,憤怒地質疑。

“沒錯。就是這本,昨天我隻看了一半。”

“那你幹嗎不看完它?”更生氣了。

“圖書館十點關門你不知道嗎?”也生氣了。

“那就怨不得我了。既然你沒拿走它它就不再屬於你,任何人都有權借閱,不是嗎?”得意地說,說完衝著他得意地笑。

陸琛的臉色變了。“把書給我。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終,看書也是一樣。”要耍蠻到底了。

“憑啥給你?你昨天就是看了一宿也沒用,今天是我先拿到它,它當然就是我的了。”分毫不讓,霸道地把連名字也沒看清的書裝進口袋裏。

“你在Lang費我的時間。”

“你在Lang費我的時間!人家在那兒好好地看書,你卻跑來攪合。豈有此理!”

“喲,你那也叫看書哇?”揶揄地笑。

李香澤一下子急了,又跳腳又揮手地大叫:“你管不著,我樂意。多事,無聊,吃飽了撐的。我想咋看就咋看,關你屁事?討厭討厭……”喊完向大門跑去。

陸琛放聲大笑,笑的得意,笑得開心。忽然,他停住笑聲,心中有個聲音在說:對,就從她開始。心情愉悅地上了二樓,挑挑揀揀一陣,最後隨便拿了本書走出圖書館。看看手表,回家尚早,於是,穿過二號路到了一家小賣店買了包香煙。煙僅僅吸了一口,趙野玫便從另一家小店出來,他想躲卻來不及了。

“看樣子你改了習性了?”趙野玫走到陸琛跟前,瞥著他腋下的書,聲音怪怪地問。

陸琛的臉瞬間陰了,沒出聲,隻一口口地抽煙。

趙野玫輕輕歎息一聲,複雜的目光端詳著他的臉,半天才說:“聽說蕭紫玉生了個兒子,老李家把她像供祖宗似的供了起來。唉!她的命咋就會這麽好呢?”

陸琛仍然不說話,陰沉沉的臉上又掛上了層霜。

趙野玫故意不看他的臉,雙手**口袋裏,望著燈光廣場上幾個玩球的人,淡淡地問:“你曾答應要為我做三件事的,你卻隻完成了一件。現在,我要求你做餘下的兩件你可答應?”

陸琛臉上的霜融化了:她騙了他,卻偏偏又為他生了個孩子。看在那個孩子的分上,他也不應該說“不”字。

趙野玫一陣酸楚:昔日,如果他肯把她當仇人而非路人,那麽她也一定會堅守下去的。

“第一件,等他懂事後你要告訴他,他媽媽在生他的時候死了。我要他懷念我,而不要他憎恨我。第二件,請你再陪我壓一遍一號路吧。”

“第一件我可以答應你。至於第二件——我看就不必了吧。”婚都離了,還整啥景啊?萬一被人看見,他陸琛成啥人了?

“我要走了,我去嫁人,我二姨在吉林給我介紹個對象。以後咱們天各一方,永遠也沒有見麵之日了,請讓我留下點可以緬懷的東西好嗎?”說得戚戚楚楚,雖然無淚卻勝似流淚,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心軟。

陸琛什麽也沒說,抬腳向燈光廣場走去。

趙野玫無聲地流著眼淚,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侯鳳芝進了門,脫衣,小包一撂就開始講她昨天晚上做的夢。

人事科來得最早的人是國育英,接著是汪建文,侯鳳芝永遠是最後一個到。她到時室內的衛生基本打掃完畢,偶爾剩下廢紙簍沒倒,當然,倒廢紙也不“該”她科長倒。

汪建文看著她開開合合的嘴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於是她故意看表,故意弄出些聲響,見她就是不理她,她隻好舉起手說:“對不起侯科長,請停一下好麽?”

侯鳳芝的臉呱嗒著,不客氣地嗤嗒她,“你不知道隨便打斷別人說話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呀?”

“知道啊,可是我若不打斷你就無法轉告你方經理的指示啦。他要是追問我為啥沒完成任務,到時我隻能實話實說,您希望我這樣做嗎?”嘲弄的眼神,揶揄的語氣,氣得侯鳳芝瞪了半天眼睛,才惡聲惡氣地問:“他有啥指示?”

“他讓你一上班就到他的辦公室去。”

侯鳳芝看看手表——八點過七分,老頭子非發脾氣不可了。呼地站了起來,嘶啞著嗓子尖叫:“你咋不早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甩腚,嗖嗖走了出去。

汪建文氣得直喘,“國姐你說憋不憋氣吧?天天遲到,好不容易踩著點來了,進門就瞎咧咧,連別人插嘴的機會都不給。到頭來對的人還是她?怎麽會有這麽不講理的人呢?真被她氣死了!”

“往開想就不氣了。”國育英憋了半天憋出這句話來,而且還是小聲說的。

汪建文拍了下桌子。“我想不開。明明是自己的錯,卻偏偏派別人的不是?這種人怎麽能長期霸占著領導的位子呢?真是天理難容!”

國育英心說:隻有這種人才能長期霸占著領導的位子呢。

“哎,你跟她在一起幾年了?”汪建文問。

國育英小聲答:“六年了。”

“孜孜不倦,毫無怨言,老黃牛一般地幹了六年卻仍然是個小科員,好不讓人惋惜呀!國姐,你那手正楷寫得蓋倒了全江林的人哪!可恨,有才被庸才使喚,有德被無德刻薄,太不公平了!你一定做了不少病吧?我看你老吃藥。”

“哪有啊?我隻有胃病。”

“看看,準是被她給氣出來的。你幹嗎老忍她?下次她再嗤嗒你你就頂她,反正你在她跟前也沒有啥毛病,怕她幹啥?兔子攆急了還咬人呢,這麽刁的人就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走廊裏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國育英想說啥沒說,趕緊低頭看著桌上的匯總表。

汪建文輕輕搖搖頭,抓過來報紙胡亂看著。

侯鳳芝大步進來。“小汪,把給縣保險公司打的報告給我找到。國,給我找花名冊,要你上個月剛剛繪製的那份。”東一把西一把地翻找要帶的東西。

汪建文一分鍾也沒用上就把報告書扔了過去。國育英也麻利地把職工花名冊遞了過去。侯鳳芝呼呼啦啦往身上套皺皺巴巴的外衣,嘴上安排著她走後的工作。

“小汪,回來我要看昨天的會議紀要,方經理指示明天要下發。國啊,把工齡抓緊時間整出來,要全員的,有一個算一個,以八三年為界限,以前多少,以後多少,都列詳細嘍,完事再把去年的考勤統計統計一下。”叨叨完,拎著小包小跑著出去。

汪建文扔開報紙,拉開抽屜拿出會議記錄摔在桌上罵了起來:“是不是想把人給累死呀?張口就這表那表的,六七百人哪?哪個表不得弄個兩三天呢,真是要吃羊身肉不管羊死活啦。”

“沒事。她說的表我早就整出來了。把記錄給我,我給你寫,有事你忙去吧。”去拿會議記錄。

汪建文阻止國育英。“不用。她明知道你作完了表還說讓你作,這是擺明了要寒磣我,我偏不讓她得逞。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一篇會議紀要麽?難不倒我。”說著動筆開寫。

“其實也不一定像你說的那樣,我作表沒跟她說。”

“得得。你是好人,千萬別替壞人說好話,看弄髒你的舌頭。”

國育英不再說話,沒事找事,複查起繪製的表來。

十分鍾沒用上,汪建文把會議紀要劃拉出來了,扔給國育英,“國姐請指導。”

國育英拿起會議紀要看了兩行——還真不行,拿起筆想改又怕對方不高興,隻好繼續往下看。

“我說姐姐,拿我當妹子你就不要虛與委蛇。該刪就刪該勾就勾,我頭回寫這玩意兒,毛病肯定多。你是個老寫手,千萬不要看妹妹的笑話呀!”對謹小慎微的人,鄭重要比誇獎來得重要。

國育英不好意思地咧下嘴笑了。“我算啥是老手哇?要說老手那是盧主任。我也瞎寫。”說著臉紅了,仿佛讓別人抓住了短處。

門開了,盧傑趴在門口說:“小汪,來了客人,你去給倒幾杯茶水。”

汪建文答應著卻沒有動地兒,待盧傑走掉才不耐煩地向國育英抱怨。“公司這是啥風氣呀?每次來了客人,不是讓我去倒水,就是讓小蕭去,要不就是關老九。我就不明白了,俺們沒上來之前公司來了客人都幹渴著?他們領導倒杯水手就爛掉了咋的?”

國育英息事寧人地勸,“快去吧,看一會兒又來催了。”

汪建文撅著嘴走了出去。

經理室的沙發上坐著四個男人,三個麵對著對過兒的方海州嘮著,一個側著臉看著低眉垂目進來的汪建文。

汪建文走到牆角的桌子邊往茶壺裏放了些茶葉,倒上水就出去了。到財務科逗了會兒關思琦,然後她回來倒茶水。茶水一一端給客人,最後發現竟然少倒了一杯,忙回身去倒。當她端著這杯茶向那個一聲不出的人走去時,心裏的氣沒了隻有笑。放下茶杯時她順便撩了眼這個倒黴蛋,不想心卻怦地一跳,手差點打翻了剛剛撂下的茶杯。

雲鴻飛側著身子坐在沙發裏,一肘支在沙發扶手上,手指捋著鬢角,一手放在膝蓋上,手指輕輕地敲著點,微垂著眼簾,調皮中摻雜著喜愛的眸子直直地盯著汪建文說:“謝謝!”

倒了四杯茶,得到了唯一的一句謝謝,竟然把汪秘書的腿給謝成了麵條,出了經理室還不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