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愚蠢男人
服務公司在北涼辭職的四百職工為了能老有所養，一紙訴狀把公司送上了法庭，公司跟保險公司的差額撥款一事擱了淺。一些老太太私自結夥去找保險公司質問人家辦事人員為啥不給辦理，有人拍人家的桌子，有人拿著錄音機錄製人家的講話。汪建文接到電話急匆匆趕到保險公司，先好言勸回老太太們，接著甩開腮幫子跟人家賠禮道歉，最後總算有驚無險，但人家說差額撥款之事要等等再說。汪建文心裏沒底，回到公司就去向周造良作了匯報。
“趕緊把老太太們找來開會，講明利害以防她們再去攪合。保險那邊你得勤著跑跑，否則一百來萬的保險費上那兒整去？繳不上保險，老的小的可都沒指望啦！”臨危不亂，周造良再次顯示出第二次來公司的魄力。汪建文不免浮想聯翩。
找來老太太們，講明道理陳訴利弊。去保險公司鬧事的人都後悔了，起誓發願再不做糊塗事。
經過一番努力，差額撥款終於一錘定音。趁熱打鐵，汪建文帶領機關四人趕算退休職工的養老金。五個人在沒有暖氣的屋子裏一幹就是十幾個小時，連著幹了一個星期還是見不到亮，於是，汪建文向兩個廠長求助。姚雪峰很快地派來了董英華、安巧玲（她接替申麗果當了修造廠的會計，申麗果當了保管員）和申麗果；崔水哲也很支持，立即打發趙野玫來了。
這天下午，八個人（張力軍請假）在沒有暖氣（為了省錢，整個冬季取暖器材是電爐子，一間辦公室一隻）的屋子裏，手不停地幹到了五點。有人肚子咕嚕亂響，有人嚷嚷著餓啦。汪建文放下筆領著大家到後邊的黃河飯店吃飯。
四個菜剛吃了幾口，周造良就邁著方步帶著酒氣走了進來。大家紛紛起來讓座，有人拿碟子，有人拿筷子，有人倒茶，本來很輕鬆融洽的氣憤因為首腦的突然到來而變得拘束起來，都低著頭吃著，誰都不再說一個字。
周造良不吃不喝，抱著膀，兩肘支在桌麵上，厚眼泡包裹下的蛤蟆眼陰森森地挨個兒地端詳著在座的人。突然，他用透著喘息的聲音罵道：“妖精！我看你們全都是妖精！”
眾人皆驚愕，咀嚼的嘴不動了，夾菜的手停止了，八雙眼睛從不同方位盯著周造良，然後又直眉立眼地互相打量。
關思琦忙端起茶壺給周造良續茶。“周經理，你不吃就喝茶吧。”
“不喝。”周造良一揮手，茶杯咣地倒了，茶水呼地灑啦，並從這邊迅速流向那邊，最後流到了董英華的大腿上。
董英華雙手胡嚕腿上的茶水，有人遞餐巾紙，有人快速挪動盤碗擦抹桌上的茶水。
佟亞楠把自己的酒杯端給周造良。“周經理喝啤酒吧。”以為他不會接受，不想他竟然接過去喝了一大口。周芳芳馬上給他滿上。
“妖精！個個都是妖精！”周造良吭吭哧哧重複著妖精。
汪建文看出周造良要整事，想趕緊打發了他，於是換上笑臉，聲音放柔了問：“周經理你是在哪兒喝的酒哇？”
“咋的？喝酒咋的啦？啊，光興你們喝不興我喝啦？”泛著紅絲的蛤蟆眼盯住汪建文質問。
汪建文的臉色立時陰了，眼皮一撂低頭吃飯不再理他啦。
安巧玲笑嘻嘻地端起自己的酒杯，“周經理，來，咱倆喝一口。”說著碰了下周造良的酒杯。
周造良很配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可等酒液剛流下嗓子眼，“妖精”兩個字便第五次冒出了他的厚厚的微微外翻的嘴唇。
一時間又沒了聲。大家默默吃了一陣兒，申麗果沒話找話說：“周經理今年四十八了吧？”
董英華及時附和。“周經理四十九，姚頭兒才四十八呢。”
周造良的蛤蟆眼盯向董英華。“你就知道你的姚頭兒，你心中就有你的姚頭兒。”他今天犯邪，不整出點事兒來是絕不甘心了。
董英華的臉呱嗒一下撂了下來，啪地摔下筷子，起身走了。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沒人說話，更沒人吃喝。
周造良的臉也呱嗒了下來。“死妖精！敢給我臉子看，膽挺肥呀？死妖精！……”沒完沒了地重複著死妖精。
安巧玲放下筷子，申麗果也跟著撂下，兩個人先後站起來走了出去。大家都坐不住了，在周造良妖精妖精的謾罵聲中陸續離開了桌子，最後桌邊隻剩下佟亞楠和汪建文陪著不肯走的周總。
周造良見人都走啦，翻翻僵直的蛤蟆眼，晃晃悠悠站了起來向門走。汪建文低低叮嚀佟亞楠快去打車，自己快速結了賬，然後去趕周造良。
出租車來了，周造良卻不肯上車，把攙扶著他的汪建文和佟亞楠甩得直趔趄，最後竟然一陣風似的向公司的大門走去。
“佟姐，你快去讓小董回家。”汪建文半喊著說。
佟亞楠小跑著奔向公司大門。
汪建文急忙掏出手機撥號。
先回來的人有的在填表格，有的在打算盤，有的在烤電爐子。
佟亞楠匆匆進來，大家齊刷刷看著她。她本想像以前似的穩當地把話說出，可隱約的罵聲逼近了，逼得她趕緊催促董英華，“小董你快回家吧。”
董英華扔下筆，卻坐著不動。“為啥讓我回家？我幹啥要回家？”
佟亞楠過去垃董英華。“你就別問啦。快走吧。小安子，小申子，快勸勸她呀。”
安巧玲和申麗果雙雙看著她，硬是不動地兒。
周造良的罵聲到了門外，罵的內容已經不光是妖精了。
佟亞楠捅捅安巧玲，兩個人一前一後出去，餘下的人全都開始勸董英華回家。董英華偏偏上來了牛勁，不管誰勸就是不動。
周造良的罵聲摻雜著勸解聲在門外響成一片。
董英華呼地站了起來，幾個人都沒有攔住。她怒衝衝拉開門，指著跟汪建文、佟亞楠撕扒的周造良大喊：“我告訴你，我是看在你是公司領導的分上才忍讓你的。你別給臉不要臉，罵人的話誰都不用回家取去，你再敢罵我一句我就不客氣了！”
捂捂紮紮非要進門的周造良被突然出現的董英華給震住，一時竟忘了還口。
“周經理回家吧，我送你回家。”汪建文及時說。
“走吧周經理，我給你打車去。”佟亞楠積極配合著汪建文。
這邊，關思琦周芳芳一邊一個拽住怒目圓睜的董英華。其他人堵在門口。
“英華你聽話，再不許瞎說了，不管咋的他也是經理呀。”趙野玫小聲勸著。
“我不管。他再敢罵我我就罵他。啥玩意兒呢！”
“你咋還說？他喝多了你沒看出來嗎？”關思琦輕聲責備。
“喝多了就隨便罵人嗎？酒喝進人肚子沒喝進狗肚子，他那是裝瘋賣傻。”董英華大聲說，一副豁出去的架勢。
正和汪建文等人撕扒的周造良聽見董英華的話立即火冒三丈，指著董英華大罵：“＋你媽！我就罵你啦。你敢給我臉子看？欠整了是不是？”
“＋你媽！我＋你死媽！狗屁經理！我他媽的撓死你。”董英華邊破口大罵邊往門外闖。眾人七手八腳的急忙阻攔。
周造良也回口大罵，同時也往室內闖。一時間，門裏門外撕成兩團人蛋。正亂著，薛敏小跑著過來。汪建文趁機離開。佟亞楠和薛小妹奮力把周造良向大門口拽去。
汪建文進了財務室，董英華坐在桌邊呼呼喘氣，其他人都默不作聲。汪建文看了一圈兒，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妖精！我看你們個個都是妖精！”指著大家接著笑，有人忍不住也跟著笑。
“他怎麽來了？下午不是說要到王興化（周造良的狐朋狗友）那兒去嗎？”
“沒去成。姚頭兒看見他跟薛小妹上了十二路（去平城市區的客車）大客了。”
“肯定在哪兒觸了黴頭，回來找冤大頭撒氣。”
“小董真倒黴，平白地讓他罵了頓。”
“真掉價！堂堂的公司經理張口就操媽，這是啥素質？”
“薛小妹還挺會算計，要不不知得耍到啥時候呢。”
汪建文接話。“是我打電話讓她來的。”
“啊。怪不得！……”
佟亞楠和薛小妹把周造良拽到馬路邊。佟亞楠去打車，薛小妹抱著還在罵罵咧咧的周造良哄著追問著為啥吵起來了。
出租車門打開，周造良卻死活不上車。“讓他走。別耽誤人家掙錢。”揮著手趕著車租車。“我不回去。我得進去問問她為啥要＋我媽。我媽都七十多啦，她敢＋媽？這不反了天了麽？”扒拉開佟亞楠和薛小妹，然後大步向大門走去。兩個人趕緊跟上。
“你倆鬆手，幹啥一邊一個？像我喝多了似的。放手放手。”用力甩脫攙扶他的佟亞楠和薛小妹，領先進了大門。“我沒喝多，真的。不信我給你們學個貓步看看。”學著貓的步伐由東向西走去。
佟亞楠強忍著沒笑。薛小妹根本沒心思笑。
屋裏，大家正亂嚷嚷。門開啦，周造良進來——真是一鳥進林百鳥壓音——都閉上了嘴，嘰裏咣當地讓座，一下子竟讓出了四把椅子。
周造良就近坐在一把椅子裏，拿起桌上的筆敲著桌麵問：“剛才誰＋我媽了？我媽都七十多啦我看誰敢＋！誰敢？我整死她。妖精！反了你了，膽子不小啊？敢＋我媽啦？……”
汪建文馬上過去把董英華手裏的筆奪下來，關思琦、安巧玲等人又抻又拽把董英華弄出了門。汪建文又給薛小妹使了個眼色，意思讓她快點把周造良整走。薛小妹會意，馬上連摟帶抱拖起周造良，哄著商量著老半天才把他整了出去。
汪建文抓起算盤啪地摔在桌子上。“不幹啦。真他媽的敗興！這叫啥事呀？人家好心好意地來幫忙，不說感激話還罵人家？有這樣的領導嗎？”
“磕磣死啦！口口聲聲問誰＋他媽啦？真是丟人丟到家了。”安巧玲撇著嘴嘲笑。
周芳芳小心接話，“喝多了就沒把門兒的了。”
汪建文盯了她一眼，聲音尖利地問：“喝多了也不能隨便罵人哪？自己是啥身份不清楚嗎？啊，你媽七十多啦不讓人＋，人家的媽就隨便＋？這是當經理的特權咋的？”
“小董是撞在了槍口上了。他肯定不是衝著她來的。”關思琦瞎和起泥來。
汪建文盯著關思琦高聲說：“衝誰也不行。一個大經理滿嘴髒話成何體統！太沒教養、太沒知識、太不像話了！這一連十幾天，天天加班到半夜，連星期天都貢獻啦，這是圖稀啥呀？吃頓工作餐他還不樂意了，進門就罵，這工作還有法幹嗎？”
誰都沒出聲，但看得出都有同感。
“得了。下班不幹啦。累死累活的還落不下好，都變成妖精了！回家，誰不知道躺在被窩裏舒服？”
領導有指示，大家痛快收拾，一行人很快出了大門。
汪建文跟佟亞楠是同路，兩個人邊走邊議論今晚上的事。佟亞楠一開始沒準備說周造良走貓步的事，可是，話趕話中她便不自覺地就說了。汪建文聽完放聲大笑，笑聲在美麗的長江路上空清脆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