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大官人

第八章 玉碎

賀一承麵上的枯黃之色比先前更濃,顯是破除防禦陣的禁製時耗費了不少功力,神色越發陰冷,眼中厲芒閃爍,怒喝道:“妖女,以為仗著區區小陣便能阻住我麽?現在看你還能逃去……噫,煉天殿?”

他望見大殿那塊匾額上的三個大字,神情突變,驚喜交集地叫道:“煉天殿?難道是天工老祖的煉天絕神陣?難怪外麵的第一層防禦就這般強橫,也難怪妖女身上會有……”

見一貫穩重的賀一承如此失態,於驊驚訝地問道:“師尊,這天工老祖是誰?是哪個大門派的宗主掌座麽?弟子怎麽從未聽說過?”

賀一承麵容迅速冷靜下來,淡淡道:“天工老祖並非什麽掌座宗主,隻是千餘年前一個修入了魔道的修行者而已,年代久遠,你沒聽過也是正常。”

話雖說得平淡,他心裏卻是有如巨浪濤天,狂喜之情實在難以言喻。

一千年前,天工老祖的名頭在太沌神洲修行界中可謂是無人不曉,亦令人聞風膽寒退避三舍。天工老祖其實修的並不是魔道,而是他生性乖舛暴戾,行事獨來獨往全憑個人喜惡,無論正道、邪道或妖族均不買賬。他人對其若是稍有得罪忤逆,輕則惡語相加,重則兵戈相見,一生當中也不知結下了多少強仇大敵,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被人歸類為魔道中人。

天工老祖樹敵雖多,卻很少有人敢當真與他結下不死不休的仇怨,縱有隙嫌,亦大都忍氣吞聲退讓三分。其修為高深卓絕是其中一個因素,更重要的是因為他的製器本領精妙絕倫甲冠天下,有奪天地造化之功,幾可比擬仙家術法,他的名號亦是由此而來。

修行者爭鋒鬥強,本身修為固不可少,威力強大的法寶兵器更是不可或缺,但神兵利器煉製不易,等閑難得,尋常修行者能擁有一兩件已是欣喜不勝視同拱璧,哪會輕易舍得與人逞勇鬥狠?而天工老祖煉器之術得天獨厚,一身強悍法寶層出不窮,仗之縱橫捭闔,竟是無人能奈其何。

天工老祖聲勢?@赫盛極一時,後來卻突然在太沌神洲上銷聲匿跡不知所終。對於他的離奇失蹤,有人說他遠赴天涯海角的莽荒之地,搜集可以煉製媲美真正仙器的頂級法寶的天材地寶去了;有人說他修行大成,為迎接天劫覓地閉關隱修;也有人說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仇家聯手暗中設伏誅滅。傳言紛紜不一而足,最後反正是下落不明再無音訊傳出。

這樁往事的確已經太過久遠,與天工老祖同時代的修行者不是成功渡劫飛升,就是被天劫打得功消神散灰飛煙滅,基本上早已不複存於世間。如今天工老祖的名頭事跡自然更被世人所遺忘,隻有一些門派的典籍中還偶有記載,看過並記住的人極少,偏偏地,賀一承就恰巧是其中一個。

煉器高手必然精通布陣之法,天工老祖最擅長的陣法就名為煉天絕神陣,同時他的煉器器具也被命名為煉天鼎,其實亦是他所煉製的最厲害霸道的法寶,鼎下亡魂不知凡幾。賀一承一看見眼前這座大殿叫做煉天殿,當即聯想到了天工老祖身上來。

這處若真是天工老祖布下的煉天絕神陣,裏麵所藏的法寶與功法秘笈之豐富可想而知,而且大陣無人發動主持,破陣的風險被降至最低,堪稱千載難逢的機遇。賀一承心中欣喜若狂,貪念大熾,暗忖懾服妖女之事已是微不足道,當務之急是要將她斬殺,免得礙手礙腳節外生枝,然後再慢慢破陣收寶。

素兒俏生生立在石階盡頭,輕靈窈窕衣袂飄飄,清麗無儔的俏麵上瑩光湛然,聖潔便如九天仙子,揚聲叱道:“區區小陣?你這種人麵獸心的無恥之尤也敢大放厥詞,我就在陣中等著,看你能怎樣奈何我?”

說畢,攜著狄小石飛身掠入大殿。

賀一承一驚,心道不好,這妖女發現煉天絕神陣決非一年半載,對陣中的機關禁製不知比自己熟悉多少倍,難保不會做出什麽手腳來,也不及再多考慮,喝道:“追。”化為劍芒疾射而去。

於驊不敢稍有懈怠,亦禦劍急起直追。

甫一進入大殿之中,狄小石眼睛一花,發覺陡然間來到了一片廣闊而又荒蕪的黃土高原,嘶吼的狂風猶如鬼哭狼嚎,卷著漫天黃塵飛沙,從四麵八方迅猛刮來,狂野得就像無數把利刃,幾乎要將他的身體撕扯成一塊塊碎片。

狄小石不由駭然欲絕,趕緊閉眼放聲狂叫,但剛一張嘴,口鼻就給沙塵灌堵得嚴嚴實實,連呼吸都辦不到,哪還能發出半點聲息?

死了死了,這回真要死翹翹了,妖精老婆快來救命啊。狄小石正在肚裏拚命呼救時,一圈紫芒驀然亮起,素兒出現在身邊,拖著他急急走了幾步,滿天風沙突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狄小石口中的沙土也隨之消失,呼吸剛一暢通,便即哇哇叫道:“素兒,早跟你說了做事之前要先打招呼,你怎麽就不聽呢?你老公我隻是個肉胎凡夫,經不起幾下折騰的。”

素兒輕聲歉然道:“相公,對不起。”語氣神態極是溫柔。

既然已經定下名分,小倆口之間也就沒什麽好抱怨的了。狄小石抬頭一看,卻見自己仍然站在黃土高原之上,前方不遠處矗立著一根質地非金非石,呈鐵青色的粗大方柱,竟然頂天立地直入雲天,仰斷了脖子也望不見頂端在哪。

狄小石打量柱身,隻見上麵有無數千姿百態的奇禽怪獸雕像,形態獰厲栩栩如生,濃冽冷酷的凶煞之氣撲麵而來,令人寒意陡生。

狄小石瞧了幾眼,隻覺這柱子詭秘邪惡得緊,身上汗毛直豎,不敢再多看,回頭問道:“素兒,這又是什麽地方?那兩個王八蛋龜兒子還能找得到咱們麽?”

素兒默默地凝視著他,眸中流露出萬般柔情愛意,眸底卻又深藏著令人心碎的淒然悲傷,久久不語,眼神竟是說不出的奇異,仿佛要將他的麵容身影深深鐫刻在心上。

狄小石奇道:“素兒,你表情怎麽怪怪的,有哪兒不對勁麽?是不是傷勢發作了,快讓我看看。”急忙來瞧。

見他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素兒眼裏的愛憐哀傷更深更濃,長睫微微顫動,兩行清瑩的淚珠從白玉般的麵頰上輕輕滑落,掉在地上墜得粉碎,低低道:“相公,對不起,今生是我誤了你,害了你……”

狄小石猶自懵然不覺,急道:“素兒你怎麽突然就哭了?是不是疼得厲害……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為我擔心,唉,你還是一個人逃吧,別讓我拖累了你。”

素兒淒然欲絕,淚落更急,隻是不答,忽然踮足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溫香軟玉入懷,狄小石渾忘了身外事,正感神魂顛倒,突然之間腦袋一暈,就此人事不知。

素兒深情輕撫狄小石的臉龐,輕輕傾訴:“相公,你放心,今生今世雖是我負了你,但我已經立誓償還彌補欠你的情意,就算萬劫加身也無怨無悔……混沌魂咒,以魂為引,天荒地老,永無絕期。”

素兒神色決然,伸出素手印上狄小石的胸膛,相合處,一道??韉撓ü餿繅匯?鎪??夯禾嗜氳倚∈?男目凇?

那根鐵青色的擎天柱上忽有冷冽光芒閃過,無邊無際的黃土荒原上,狂風驟然怒號起來,猛烈的飛沙走石亦又滾滾而起。

賀一承不愧是元神期的好手,祭起流風旗,將漫天狂暴卷湧的風沙盡數抵住,竟還能在陣中領著於驊禦空飛行,但四周浩瀚龐然的隱隱壓力亦令他前行維艱。暗自心驚,這煉天絕神陣的凶名果非虛傳,僅是自然運轉便有這般威力,若是有人主持發動攻擊,其恐怖處豈非難以想像?

任何陣法皆有生門陣眼,賀一承對陣法雖然不是十分的精通,但他出身源遠流長的修行大派天澤峰,閱曆見識自然不差,很快就找到陣勢變化轉換的大致脈絡,逕往陣眼飛去。

隱約地,擎天方柱出現在前方,亦能望見一具修長婀娜的身影卓立於柱前,賀一承心下一喜,厲喝道:“妖女,還不束手歸伏?”

素兒雪衣秀發在暴風中紛揚疾拂,便如一株風姿絕世的清幽雪蓮,於蒼蒼茫茫的天地之間孑然怒放,無比的孤寂,無比的淒美,亦是無比的倔傲與不屈。

等賀一承師徒飛得更近,一道亮得耀眼的純紫強芒驀然從素兒的胸口躍然而出,若一條奇麗無匹的貫日長虹?飛而起,振霄決漢,傲然破開這個渾濁昏暗的世界。

妖女竟然放出本命金丹攻擊,憑她的淺薄道行,還妄想拚個同歸於盡麽?賀一承不屑地冷哼,心中卻也微感悚然,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提聚真元力凝神以待。

那道紫色強芒卻是重重劈在擎天方柱之上。

一霎那間,時間仿佛突然停滯,整個空間更似完全凝固,陷入死寂。

在下一個霎那,擎天柱上像迸起了一顆光芒萬丈的烈日,轉瞬便劇烈地爆開,刺眼欲盲的強光霎時亮徹穿透這個空間的每一處陰暗角落。

無聲無息的龐然巨壓隨著萬道強光,以無可沛禦的浩然之勢,洶湧澎湃地擴張開來,瘋狂席卷這天地中的一切。

“相公,我們夫妻黃泉相見,情緣來世再續……”

素兒首當其衝,以畢生修行的金丹傾力攻擊陣眼,引發煉天絕神陣的猛烈反擊後,再無半分自我保護的餘力,僅來得及向地上的狄小石眷戀回眸,留下深情一瞥,便被怒海狂潮般的巨壓摧得香消玉殞,化為一抹淡淡的紫色流瑩杳然飄逝。

她雖是妖族,外表柔美嬌媚,稟性卻極剛烈,引賀一承師徒入陣,自認為鑄成大錯,早已存下玉石俱焚的死誌,卻又深感這一生欠狄小石的情義太多,於是立下矢誌不渝相隨生生世世的誓願,這才慨然與他一同赴死。

“流風旗,破。”

眼見煉天絕神陣驀一爆發,威力就這般悍然無儔,賀一承駭得魂飛魄散,疾速召旗護在身前抵擋。

流風旗也算是一件相當厲害的法寶,在賀一承真元力的全力催動下,生生抗住了這股摧枯拉朽,堪稱強橫無匹的沛然衝擊波,護下師徒二人。

還未喘得一口氣,異變陡生。尖厲的嘶吼聲猝然迸發,便如有萬千亡魂,在幽冥最深處發出仇恨徹骨的呼嗥,攝人心魄。

狂暴卷湧的罡風,似從地獄深淵脫出的戾鬼,興奮地呼嘯著,咆哮著,凝結成無數把巨大的無形利刃,縱削、橫劈,瘋狂肆虐,瞬間將這昏渾天地完全肢解破碎。

勉強支持數息,闊達數丈的流風旗便再抵禦不住,帛幅緩緩變小,即使賀一承與於驊放出飛劍相助,同時掏出儲元晶石火速補充真元力,亦隻能稍稍減緩它縮小的速度。

兩人隨身攜帶的晶石有限,很快就消耗幹淨,隻能憑本身修為硬抗。於驊的功力太弱,苦苦支撐得一刻,飛劍砰地炸得粉碎,隻覺四周的壓力如巨大的石磨般碾壓而至,不禁心膽俱裂,狂叫道:“師尊,我不行了。”

賀一承大喝道:“貼近點,流風旗的防禦範圍太大,兩個人……”剛叫到這裏,他心裏突地一動,眼角急劇抽搐。

於驊靠過來,又驚惶叫道:“師尊,我們該怎麽辦?”

話音剛落,於驊突覺胸口一痛,跟著全身的精血元氣急速流逝,駭然抬頭,隻望見一張極度扭曲的猙獰麵孔,雖是那麽的熟悉,此刻卻比最凶戾的惡魔更要可怖三分。他猶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駭極而呼:“師尊你……”

隻片刻的工夫,於驊的精元被強行抽汲得點滴無存,整個人就像一團大力揉捏的麵包,毛發紛落,肌肉骨骼盡皆萎縮幹癟。

賀一承從於驊的胸腔中抽出手,手上絲血不沾,赫然緊握著一枚雞蛋大的金丹。

於驊枯幹的屍骸跌入尖嘯的烈風中,瞬息間,便被悉數碾為最細微的齏粉,灰飛煙滅。

他的魂魄附在本命金丹上,靈知未泯,發出尖細的悲鳴,在賀一承的五指間極力掙紮跳躍,卻哪能脫困而去?尖鳴聲越發絕望淒厲,猶如夜梟泣血令人不寒而栗。

賀一承麵容森然,召回飛劍,將流風旗的防禦範圍減至最小,同時就地煉化於驊的金丹,將之轉化為真元力補充到流風旗上。雖然憑他的修為與流風旗,不見得就熬不過去,但煉天絕神陣凶險異常,誰知還會有什麽變數?隻有如此才能盡量保障自身安全,一個不成材的弟子算什麽?出陣後隨時隨地再找一個便是了。

悲鳴漸低,最終魂消魄散歸於虛無,因無後繼攻擊觸發,煉天絕神陣的威力也慢慢減弱,風暴漸息。

“好個妖女,幾乎被你暗算,死得如此痛快算是便宜了你。”賀一承臉色難看之極,恨聲詛咒。煉天絕神陣的厲害之處出乎他的意料,雖然順利熬過了這一波反擊,卻也頗傷了些元氣,若非當機立斷舍卒保車,還不知是怎樣的危殆光景。

賀一承生性老謀深算,大意下吃了個虧後更為謹慎,調息恢複一番,這才仍然祭起流風旗,也不敢再飛行,小心翼翼徒步前行。

距擎天柱越近,阻力也越大,就若在粘稠的流沙中行走,陣法中樞有這種防禦手段原屬正常,賀一承並沒太在意,全神感應身邊每一絲壓力的些微變化,卻未覺察到擎天柱上有一道飄忽而詭譎的陰影一閃即逝。

再行前一程,異變又起,前麵像被無形的牆壁所阻,寸步難進。賀一承大驚,急召流風旗,但流風旗如被什麽死死凝固住,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隻無法飛回。

賀一承駭然四顧,厲聲大喝:“何方高人在此?”

回答他的是一陣桀桀桀桀的陰厲怪笑,仿佛來自於地底的邪惡獰笑,尖厲無比,忽高忽低,灌入耳內,便如鋒利刀鋸一般在腦袋中冷酷切割。

驀然間,像有人傾下滿天墨汁,整個世界突地陷入絕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