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大官人

第十五章 天打雷劈(上)

八月,桂花開始飄香,秋試之期一天天臨近。

根據慣例,開考之前都須請仙師開壇施法,祭祀神明祈福禳災鎮魔壓邪,這日一早,臥牛鎮的縣令大人和官學的學政甄胤便來到崇玄觀恭請田處夷。

這一套儀式排場雖然僅是討個吉利,未必真有什麽邪魔可供驅祛,但在臥牛鎮這個小縣城,終究也算是一場頗上檔次的盛事。而且仙師到時會大灑消災解難的符水,所以觀者極眾,幾乎是舉城出動參與。半夜時分,就有人拖家挈口守候在官學大門外,以求能占據到一個接近仙師的好位置。

當然,這隻是指普通百姓,至於有點錢財權勢的富貴人家,自然不會如此自賤身份,早早便暗地通過各種關係,再捐納出一筆不菲的銀錢,為自家謀得一席之位。

正因為有著這種因素的存在,順理成章地,法事上的座次排名就等同了臥牛鎮各大戶人家在城中社會地位的排名,為了讓自家的位次排前那麽一些,背後也不知生出了多少是非,其中勾心鬥角各施其能的種種勾當也就不用多提了。

性情一向溫和的狄母在家中發起了脾氣,將狄子仲罵得狗血淋頭,往年官學舉辦的法事,狄母均每次不漏,而今年狄小石身為秋試的一員,狄子仲竟然忘記了預訂狄家的座席,這才引得狄母大發雷霆。

事實上,狄子仲也並未是全然忘了這件事,很大一部分是出於心疼銀子的緣故,反正狄家無論如何在臥牛鎮也排不上有頭有臉的大戶,連個出風頭的機會都沒有,犯得著出這筆冤枉錢麽?況且,如今的狄家並不招人待見,狄子仲更是臭名在外,實在不願去大眾廣庭下給人戳脊梁骨。

狄母雖是罵得厲害,狄子仲卻不再如往日那般敬畏,反倒陰陽怪氣地頂撞道:“母親以前都是為小弟去祈福,什麽時候又把我放在心上過?再說現在家產已經分了,即便母親要去,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費用也該大家分攤才對,為什麽硬要著落在我身上?小弟此時正在官學,你去找他替你安置就是了。”

狄母氣怒交迸,怒斥道:“你、你這個逆子,你小弟不跟你計較,把大半家業送與你,你竟有臉說出這種話,你還算是個人嗎?”

狄子仲矢口否認道:“這話可就不對了,我跟小弟分家的財產賬目可是明明白白的,所有產業大家一人一半,我何時爭過他一枚銅錢的光?”

狄母怒極,端起桌上茶杯就待擲打這個不肖子,狄子仲見勢不對,趕忙溜了出去。

獨坐房中垂淚好一刻,狄母方才收拾起悲哀,出門吩咐下人套上馬車,帶上丫環準備前往官學。正待出發,聞知消息的何朝蘭趕了來,道侍奉婆婆是自己的本分,主動陪她前去祈福,讓狄母心中多少安慰舒暢了些許。

何朝蘭其實卻是在家中閑得慌,更兼狄子仲與新納的小妾劉氏日日在她眼前卿卿我我,無可奈何之餘心中氣苦得緊,隻願避開圖個眼不見心為淨。亦隱隱想虔心祭拜神靈,讓狄子仲能夠回心轉意,兩人重續往昔恩愛。

一路上人群擁擠不堪,熱鬧得仿佛全城的人都在趕往官學,短短的路途耗去了大半個時辰,到達時法事儀式已然即將開始,縣衙派出大批官差捕快在官學外維持秩序,陸續放行一些民眾入內。至於那些花去大筆銀子的頭麵人家,自是早已坐在院內搭好的涼棚下品嚐茶水點心,悠閑地等待法事開場。

狄母並未預先訂位,而允許免費進入的又隻能是排在前麵的少數人,按照規矩已經無法進去,被官差攔在了外麵。好在狄母對於人情世故還是明白透徹,叫跟來的下人暗地底遞了塊銀錠給領隊的官差,也就帶著何朝蘭與隨身丫環順順當當踏進了官學的大門。

祈福禳災的高台祭壇便設立在官學大庭院的中心處,四周所搭的竹木棚子足有好幾十個,放眼望去,凡是自認為在臥牛鎮有點地位的人物,基本上都帶著全家老少到齊了。

平時要聚集這麽多頭麵人物自是難得至極,是以勢不可免地,這種場合也就成了士族富豪炫耀身家實力爭光奪彩的大好時機,老爺少爺均是錦服玉帶,夫人小姐盡皆佩金掛銀,似乎把壓箱底的家當都穿戴到了身上,四下裏光芒閃爍耀眼欲花。

作為盛事,自然得有盛事的樣子體統,絕對不能馬虎,所以,在仙師施法儀式的前後,均有戲班子演唱戲曲以供大家娛樂。

狄母入院時,前麵應景的驅邪短戲正當開場,“鐺鐺”幾聲鳴鑼後,幾個扮成邪魔鬼怪的戲子翻著筋鬥躍上高台,開始了表演。

畢竟上了點年紀,站在擁塞的人群中瞧了一會戲後,狄母覺得腿腳發酸身體有些不適,忖念別累著了,須得找個座兒歇歇才好,便四處張望那些涼棚,希望能尋個熟悉的人家去搭個座。

可巧,左近就是相熟的孫員外一家大小,年節時,孫員外不但讓管家到狄家拜見過狄母,後來孫夫人還親來問候,兩人以老姐妹相稱,彼此關係算得上相當親近。

狄母正想吩咐身邊的丫環先去知會一聲,恰好孫夫人望向這方,看見狄母時神色微是一愕,馬上就扭過了頭去,眼裏仿似根本沒瞧見狄母這個大活人。

狄母臉上浮出的笑容登時凝固,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半響歎了一口氣,轉頭望右邊涼棚下找尋,又發現了與狄家同住一條街麵,以往交往也算頗為密切的一家李姓富戶,便遣丫環過去問好。

丫環很快折身回來,道:“李老爺說,老夫人願意屈尊相就,他是求之不得,隻不過地方實在太少,家眷又過多,怕擠著了老夫人擔待不起,所以不敢相請老夫人就座。”

狄母怔忡無言,來時的興致和心思悉數冷了。見婆婆麵色難看,何朝蘭回想起曾經的風光和如今的淒涼,感同身受,亦滿心不是滋味,放下過往芥蒂,開解道:“媽,世情原本就是避涼附炎,因為叔叔與龐家和刺史家的事,別人躲著咱們也屬人之常情,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您用不著太往心裏去。”

狄母點點頭,又歎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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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上,扮演魔怪和神仙的一眾戲子激烈地打鬧了一番後,**終於演完。一聲清脆的鼎鳴響起,七八名道士手捧各色祭祀用品,簇擁著峨冠博帶神情莊重的田處夷從官學正廳中魚貫而出,臥牛鎮的縣令大人與學政甄胤緊跟其後,再後麵,則是臥牛鎮參加今秋科考的全體生員。

狄母眯眼瞧去,突然一掃愁緒,眉開眼笑道:“朝蘭你快看,小石走在所有秀才們的前麵,這可是了不得的榮光啊,要是老爺能看見他這麽風光,不知道會樂成什麽樣子。”

通常大家公認才學出類拔萃的學子,才能作為應試士子的領行者,的確風光無限,何朝蘭笑道:“是啊,叔叔的才華自然是沒的說,七步成詩,名氣隻怕連京城的王公貴族都聽說了……”心中卻在忖度,狄家為龐家的婚約與刺史大人的公子結怨成仇,這個小叔子才學再好隻怕也是枉然。正想間,忽覺身後有人貼近,摸到自己臀部上肆無忌憚地用力**,不禁驚得粉臉變色,急忙盡力避讓開去。

何朝蘭轉頭一望,卻見身後站著一個二十來歲身著錦衣,滿臉色迷迷的麻臉男子,情知必是受其侮辱侵犯無疑,心中又羞又憤,偏偏又無法聲張,強忍恥辱慌張靠近狄母身旁。

狄母察覺有異,一望之下,隻見那麻臉男子的一隻手剛自何朝蘭身後抽離,如何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氣得渾身發抖,但亦跟何朝蘭一般顧及到自身名譽,哪能訴諸於口?唯有忍氣吞聲,顫聲含恨道:“我們走,走。”便待匆匆離去,隻是人群太過擁擠,一時間欲行不能。

那麻臉男子竟是色膽包天,又湊了上來,低聲調笑道:“想不到城中還有這等如花似玉的美貌佳人,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娘子?”一邊出言調戲,一邊再度將手摸上了何朝蘭的腰肢。

何朝蘭避無可避,八月天氣尚熱,衣衫輕薄,隻覺一隻手順腰直上,眼見就要探到胸前,羞辱驚惶下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麻臉男子沒想到她竟會當眾叫出聲來,立時一嚇縮手。

人群雖多,但此際均在觀望仙師登壇,偌大的官學庭院非常安靜,何朝蘭突如其來的這一聲驚叫,顯得分外的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這邊。

眾目睽睽下,發出這聲驚叫之後,何朝蘭麵色陡然變得煞白。狄母眼前頓時一黑,心裏連連叫苦,暗自怨恨何朝蘭不迭。這個時代的女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何朝蘭遭受猥褻後不被他人知曉也還罷了,但當此情形,無論如何也無法加以掩飾,不光何朝蘭今後難以抬頭見人,連帶著狄家恐怕也名譽掃地了。

那麻臉男子一驚後,迅速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行向祭台前方的一個涼棚,似是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與已絲毫無幹。

“**賊,你給我站住。”

何朝蘭淒聲厲叫。

那麻臉男子神色一變,裝腔作勢怒道:“這位娘子,在下與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為什麽這樣辱罵汙蔑我?”

何朝蘭臉色慘白,她剛才受辱之事絕對瞞不過在場民眾眼目,這個麻臉男子認罪後她身為受害者,還可以勉強保住清白名聲,但麻臉男子卻反咬一口,不啻是將她生生逼上絕路。衝出人群跑到田處夷跟前,“撲嗵”跪地拜倒,淒聲哭訴道:“民婦今日前來瞻拜仙師施法禳災,卻不防受賊子欺侮,懇請仙師為民婦伸冤作主,嚴懲無恥**徒。”

田處夷眉頭皺起,不悅地回視後方的縣令道:“林大人,莊嚴場所竟有這等鄙賤惡徒行此不法之舉,使我道門清名蒙塵,實是可惱可恨。隻不過,這是林大人治內之事,貧道不便插手過問,就由你來處理吧。”

那林縣令神情頗是怪異,告罪道:“仙師,本縣治下不嚴安置不周,導致出現這般有傷風化之事,本縣不勝惶恐,請仙師恕罪。隻是,過中實情究竟如何尚需調查取證,不能僅憑這民女一麵之詞便草率定人罪名,須待本縣先行審詢一番才為妥當,仙師以為如何?”

何朝蘭被辱一事顯而易見,否則怎麽會冒著身敗名裂的後果當眾告狀?田處夷眉頭又是一皺,訝異地掃了這林縣令一眼,微是沉吟道:“吉時將至,請林大人盡快處置,以免耽誤法事。”

林縣令雖與狄子仲有過交往,但並不認識何朝蘭,上前正容道:“你告他人對你行不軌之舉可有憑證?”竟連她及那被告麻臉男子的姓氏也不問,大有速戰速決之意。

何朝蘭一呆,含淚道:“民婦並無證據,但民婦婆婆可以作證。”

林縣令將臉一板,沉聲道:“你既無真憑實據,叫本縣又如何判決?速速退下,休得擾亂法事,若有異議,日後再去縣衙訴訟便是。”

那麻臉男子似早就知道林縣令的態度,眼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何朝蘭不料縣令大人竟會如此處置,驚道:“大人,你不捉拿這**徒,日後民婦又到何處去尋他?大人這般斷案,豈不是草率糊塗?”

林縣令當即借題發揮,沉臉斥道:“大膽,本縣行事豈容你來指派?看你牙尖嘴利麵帶狐媚之相,多半並非良家清白婦女,說不定是別有意圖存心汙蔑他人,故意在此尋釁喧鬧,再不退下,休怪本縣治你重罪。”

何朝蘭如聞晴天霹靂,驚懼得全身止不住哆嗦起來,忽然心有所悟,淒厲叫道:“你、你這個狗官,你跟那**賊是何關係,為何這般偏袒他,要置我一個弱女子於死地?”

林縣令麵色驟變,喝道:“放肆,放肆,刁婦竟敢如此放肆,咆哮誹謗本縣。來人,將這不知羞恥的刁婦拖下去。”

一側兩個差役應聲上來,就要強行架走何朝蘭,邊上的狄母早已驚得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那麻臉男子得意之色更濃,嘴角露出些微謔笑。

當此情形,在場民眾均知事有蹊蹺,雖有不少士紳人家認識何朝蘭,但更多人知曉那麻臉男子的身份,竟無一人出聲鳴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