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54章 頡邑(下)

第55章頡邑(下)

“吾妹。”晏起身回禮,滿麵喜色地走到我麵前,拉過我的手,笑道:“一路奔波,可倦極了吧?”她的個頭和我差不多高,豐膩紅潤,眉毛和母親一樣修得長長的,笑起來很好看。

我笑笑,說:“謝小君關懷,道路通暢,姮並不覺太累。”

“小君?”晏微微一訝,輕笑道:“你我同胞姊妹,何以如此拘禮?”

我微笑,喚道:“阿姊。”

晏輕輕頷首,看著我,上下仔細打量,含笑歎道:“姮竟已經長成大人了。想我當年出嫁時,你還是咿咿學語的稚子,如今這聲‘阿姊’,竟是頭一回聽到。”說著,一臉感慨之色,笑吟吟地拉著我到席上坐下。

對麵,另一名少婦正看向我,衣著與晏比起來要樸素許多,麵容秀氣,卻有些幹瘦,掛著一絲拘謹的笑意。

晏看看她,微笑著問我:“姮可還記得姌?”

剛才已經隱隱料到,原來真是她,我向姌行禮道:“姊姊。”

“妹妹。”姌忙起身回禮,聲音細細的。

晏一臉淡然,待我重新坐下,又向我問起父親和母親的近況。

我詳細地回答,順便提了一下姌的母親,說我最近幾次見到她,氣色都是不錯的。

晏點點頭,吩咐家臣呈上飯菜,招待我用膳;姌則露出欣喜的神情,感激地望著我。

我發覺晏和姌之間的關係跟母親和叔姬很像。

晏對姌說話的時候,隻稱她的字“茹”,而姌也自稱‘妾婦’。想想在杞國,宮中的媵婦姪娣,包括陳媯在內,都會有幾個私下裏“姊姊妹妹”叫得親切的人;母親卻不一樣,她頗有正室的驕傲,雖待人一臉和色,卻從不與任何人以姐妹相稱,連關係最密的叔姬也是如此。

姌不太說話,每回開口幾乎都是為了附和晏,也不常笑,眼睛總往晏那裏瞟,似乎在看臉色。從周圍仆從的態度和她的衣飾上看,姌比叔姬好像要過得好一些,神色卻是如出一轍的畢恭畢敬。

晏果然是得了母親真傳的。

“母親。”正吃飯間,一個稚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我望去,隻見一個圓圓的小腦袋,紮著歪歪的總角,正在堂下好奇地向我們張望。

晏停下手中的勺匕,微笑地朝她招招手,柔聲道:“惠,過來。”

那小童咧開嘴,蹦蹦跳跳地奔到晏的身邊,烏溜溜的眼睛不停地看我。

晏撫著她粉嫩的臉蛋,指指我說:“惠,行禮叫姨。”

“姨。”惠乖乖地行禮,喚道。

“惠。”我頷首。早聽母親說過,晏嫁來第二年,就誕下了一子,沒過幾年,又誕下一女。

晏笑著對我說:“惠今年方五歲,我還有一子諶,年將九歲,已入小學,住在鎬京宅中。”說著,她看看姌,道:“茹有一子,今年七歲,也在小學受教。”

姌抿抿唇,目光閃爍,浮起一抹謙恭的微笑。

我點頭,原來姌也有一個兒子。

“母親,惠餓了。”惠看看我們,使勁搖著晏的手臂,嘟起小嘴。

晏看向她,滿目的慈愛,卻微微板起臉:“你還知道餓?方才何處去了?用膳也尋不著人。”說著,替她整整斜歪的總角:“看你這頭發,定又是去攀了院角那老鬆。屢教不改,下回再是如此,母親便不管你了,任你給那山中的神怪擄去。”

我聽了啞然,心中暗笑,依稀記得以前還小的時候,媽也經常用類似的話唬我,不讓我出去玩。原來這招還是古今通用啊。

惠似是一驚,怯怯地望著她不出聲。

“可知錯了?”晏問。

惠點點頭。

晏麵色稍緩:“既知做錯,便無使再犯。”

惠連忙應諾。

晏恢複笑意,命人給惠呈上飯食。

膳後,晏關切地問我一路勞累,要不要早點洗漱休息。我的確覺得累了,於是行禮稱謝,退出了席上,隨侍婢到住處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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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床後,我穿戴整齊,到晏的房中探視。進了門,隻見晏正坐在榻上和侍姆說話,姌也來了,坐在下首。

“姮車馬勞頓一日,如何起得這樣早?”眾人見禮後,晏微笑著問我。

我說:“姮慣於早起,到了時辰便會醒來,再睡不著。”

晏頷首,讓我在她的榻上坐下,繼續和侍姆談話。

她們說了些家務上的事,侍姆對晏說:“好些日子未見邑君,大豐之祭已過,這幾日或許會來,小君須吩咐家人早作準備。”

晏說:“不必擔心,邑君前日致書與我,說近來頻有諸侯進京,還要忙上些時日,不會過來。”

“如此。”侍姆點頭。

晏望向姌,忽而一笑,道:“我來頡休養身體,卻勞累茹一道跟來。邑中不比鎬京有諸多樂趣,茹可覺煩悶?”

姌掛起笑容,道:“小君哪裏話,與小君作伴,怎會煩悶?”

晏淡笑,歎道:“我這身體日益沉重,行動不便,家中諸務已是應付不暇,邑君若來邑中,還要茹多多費神,小心服侍。”

“小心”二字語氣稍稍顯重,晏看著姌,仍是笑意盎然。

姌連忙垂首稱諾。

不久,侍姆和姌相繼告退。

晏看著她們離去,轉向我,笑笑,和我聊起了一些杞國的事。

“年初使者自雍丘來探,我聽他說,母親去年秋冬之際曾病過一回?”她問。

我回答說:“母親那時病了兩月,君父日日來探,終於漸好,姮來宗周時,已是如常。”

晏聽了,一臉驚異:“君父日日來探?”

我點頭:“然也。”

晏沉吟片刻,看向我,微微一笑:“當時宮中上下必是震動非常。”

我默認地笑笑。

晏輕輕一歎,道:“他二人到底是回來了。”

見我不解,她淡笑:“姮不知道,我幼時,君父母親也曾如此親近,每月有大半時日,君父都是宿在母親處,那和樂之色,我至今記憶尤深。說來,他二人變得疏遠,是彀父出世之後的事。”

我深深地吃了一驚,沒想到父親和母親還真的曾經親密過,忍不住問道:“為何?”

“為何?”晏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我也不知,姮該去問母親。”

我訝然,晏卻停住話題,站起身來,笑盈盈地攜著我到堂上進大食。

膳後,晏說想去散散步,問我願不願陪她,我應允下來,和她一道沿著宅中的廡廊慢慢地走。

晏將雙手托在腹部下,裙裳搖擺,現出渾圓的輪廓。

“再過幾日就滿六個月了。”她撫著肚子,淡笑道。

我點點頭,想起以前小姑生孩子的時候,竭力地喊叫,我和爸媽一起等在外麵,聲音傳出產房,驚得一身冷汗。好奇地問晏:“生產可是很疼?”

晏笑笑,道:“不怎麽疼,諶和惠皆是順產,沒多久就出來了。”她想想,說:“我出嫁前也這麽問過母親,她也說生產其實不難,我和彀父很順利便生下了。不過,”晏看向我,說:“我卻知道,她生你時是難產。”

我訕訕地笑,這事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晏繼續道:“那時,母親在室中,腹痛了整整一日還未生出,人人憂心忡忡,君父守在母親房外,寸步不離,杞國所有的巫女神漢都聚了來,在庭中唱祝不停。我和彀父陪著君父,聽見母親一聲聲喊叫,撕心裂肺,當真害怕極了。”說著,她輕輕一歎,道:“所幸淩晨時你終於出世,母嬰平安。我事後聽宮人們議論,當時醫師曾對君父進言,說母親大齡難產,若過不得當夜,怕就該準備後事了。”

我怔住。

以前曾經問過母親自己出世時的事,她卻總是笑笑,隻說生我不容易,再不多言。我其實也知道當時生我很困難,因為當時的記憶還在,自己恢複了意識,掙紮幾下就出來了,卻沒想到母親之前已經整整痛苦了一天一夜。

我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陽光越過屋簷,斜斜地照下,手背的皮膚微微泛著柔和的光澤,近十五年過去了,它已經生長得如此美好。我不禁迷惑,如果那時沒有這個靈魂,它將會如何?母親又會如何?

是我成全了它,還是它成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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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段之後,晏說乏了,我於是陪她走回房裏。

惠正在室中,看到晏,飛奔著過來,卻被一旁的侍姆急急攔住,不讓她撞到晏的肚子。晏笑眯眯地牽起她的小手,坐到榻上。

不一會,幾個家臣求見,說有家務要報。晏吩咐侍姆帶惠到庭中玩耍,自己到堂上去見他們。過了許久,晏才回到房中,一臉疲憊,侍婢攙她坐下,倚在幾上,又給她揉肩按腿。

晏讓侍婢們退下,看向我,露出淡淡地苦笑:“家事沒完沒了,有時真是累煞人。”

我微笑,道:“阿姊若覺吃不消,何不分些出來,交給……”我想說姌,覺得她一定不會樂意,於是改口道:“侍姆?”

晏搖搖頭,道:“姮有所不知,我早已將家務中細小繁瑣的讓侍姆分擔了去,不然,我一人拖著這身體是萬萬做不來的。”

說著,她忽而意味深長地一笑,對我說:“姮可要有個準備,晉侯夫人要應付的可是多了去的。”

我驚詫地抬頭。

晏笑道:“姮不必遮掩,母親曾在信中提過你二人之事,還說晉侯去年曾向君父問聘,姮早晚要嫁做晉侯夫人。”

心中似有一塊創痛被擊中,原本稍稍衝淡了的陰霾再度籠罩。

我不語。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阿姊,姮與晉侯,已無婚事。”

晏的笑容從在臉上淡去,詫異地問我:“怎麽?”

如何說才好?我望著晏的眼睛,微微扯起唇角,道:“姮對晉侯說,不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