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58章 梓土(下)

第59章梓土(下)

“公女。”快到堂上時,一名家臣見到我,上前行禮,道:“邑君正在庭中。”

我答應了一聲,繼續往前走去。

來到堂上,隻見這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呦,呦……”

忽然,幾聲鹿鳴從庭中傳來。

鹿?我愣了愣,心微微一蕩,朝前緊走幾步,來到堂前。

日頭即將西沉,寶藍的天空中溢滿霞光,庭內一片金黃。

階下,一隻鹿正立在那裏,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嚼著地上的一堆嫩葉。離它不遠處,姬輿坐在階上,微微仰首,不知望著什麽地方出神,手裏拿著一根短短的枝杈,在指間來回地旋轉。

夕陽中,一人一鹿,在地上拖下兩道長長的影子,穿庭延伸到院牆上。

微風攜著午後的餘溫拂來,裳上的環佩輕輕撞響。

姬輿回過頭來,看到我,眉間似是一展,緩緩地站起身:“公女。”

“虎臣。”我走下階,按捺住激動看著鹿,問他:“這……”

姬輿唇角舒開,道:“是悠。”

“小悠?”我又驚又喜,忙快步走到它的身前,欣喜地將它左看右看。

姬輿在一旁解釋道:“悠一直養在大邑,今日回程之時,輿派人用車將其接來,約半個時辰前才送到。”

我一訝,沒想到竟費了這麽些周折,感激地望著他,謝道:“虎臣厚意,姮銘記在心。”

姬輿淡笑不語。

我轉向小悠,兩年不見,它不再是那副瘦弱的模樣,長得又高又大,四肢細長,體態雄健,已然是一頭漂亮的公鹿了。

“小悠。”我喚道,用手撫過它的背,金棕色的毛皮油亮光滑,上麵綻著雪花般的白點,煞是美麗。

小悠抬起頭,烏溜的大眼睛瞟了我一下,將身體躲向一邊,繼續埋下頭去。

我愣住,它不認識我了?

“悠。”姬輿走過來,彎腰拍拍它的腦袋。

小悠停住了進食,抬頭望著他,湊近前來,不斷將嘴蹭向他手心。

看著他們親昵的樣子,我心下鬱悶不已。想當初,姬輿可是它的仇人,我才是恩人,養它兩年居然前嫌盡釋,把我忘了,還真是吃飯大過天……

姬輿回過頭,含笑對我說:“悠平日裏最是貪食,先前我喚它也是不理,便在手中拿些嫩枝,引它來嚼,久而久之才如此通性。”說著,他從地上抓起一把葉子,遞給我。

我接過來,看了看,那些葉子新鮮翠嫩,是剛采下的。

“小悠。”我喚道,嚐試地將手伸到它嘴邊。果然,它看了看,不再去管姬輿,轉而探過頭來,舔我手中的食物,舌頭溫熱濕軟,卷過手心,酥酥癢癢的。

我開心得笑起來,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摸著它的腦袋。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觸摸,兩隻柔軟細長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中間,新長的一對小角矮矮的,覆著嫩黃的茸皮。

手裏的嫩葉忽然變多了些,隻見上方,一隻大手握著滿滿一把,正不斷地添到我手中。

我抬頭,正對上姬輿明亮的雙眼,俊美如神祗的麵龐上,眸光深深,與紅熾的夕陽輝映,透著絲絲灼熱。

微溫的男子氣息隔著空氣傳來,四目之間隻有尺餘距離,不知何時,兩人竟已站得如此的近。

我稍稍向旁邊讓去,移開目光,低頭望向小悠。

姬輿沒有說話,仍然站在那裏繼續往我手中添葉子。柔軟的葉片帶著些許陌生的熱氣,紛紛落在手上,我似被炙到了般,微微一顫。

傍晚的輕風拂來,頰邊略略涼爽。沒過多久,小悠似乎吃飽了,抬起頭來,望著我,口中慢慢嚼著餘食。我微笑,摸摸它的腦袋,它“呦呦”地叫了兩聲,轉過身去,慢慢地在庭中跑了開來。

彤紅的落日下,它追逐起一群嬉耍的麻雀,來來回回地奔跑,卻完全是一副自得的神態,四蹄優雅地揚起,高高地昂著頭。

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鹿,我心道。

眼睛不自覺的朝姬輿望去,隻見他正目視著前方,不知道在看小悠還是在看夕陽。餘暉中,他的臉上如同鍍著一層赤金,側麵的線條英氣而有型,一路延伸往下,順過喉結處的凸起,隱沒在黑地紅紋的衣領之下。

似乎覺察到我的打量,姬輿轉過頭來,我微微一驚,忙收回目光。

氣氛變得更加曖昧。我突然覺得這舉動有些可笑,暗罵自己,明明對孔雀沒有心思,又何必這樣躲呢?真是越弄越糟。

放開些。我對自己說著,深吸一口氣,大方地回過頭看向姬輿,麵帶笑容地說:“孔……嗯,虎臣多年費心,小悠得以長成,姮感激不盡。”

姬輿看看我,眸色黝深,唇角勾起:“公女不必謝我,輿時常不在邑中,喂養乃囿人之功。”

我笑笑,道:“虎臣過謙,若非親自悉心照料,豈能與它如此熟稔。”

姬輿注視著我,微微莞爾,雙目如星辰般璀璨:“公女乃悠主人,若在梓與它日日相處,定也會熟稔起來。”

我訝然,看著他不語。這意思,是希望我留下?

似乎注意到我臉上的異色,姬輿目光閃了閃,微微抿起唇,轉過頭去注目遠方,許是晚霞映照的緣故,雙頰泛著薄薄的暈紅。

我定定地望著姬輿,心中澀澀的,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終於明白了他對我的情意,卻感覺不到一絲激動,沒有一絲開心,充斥在胸中的,隻有滿滿的歉意。

一切都來的太遲,可惜我已經不懂得該如何去回應,也無法回應……

我望向庭中,小悠仍自顧奔跑玩耍。苦澀一笑,道:“姮慚愧,雖為主人,卻從未關懷絲毫,兩年來皆是虎臣精心照管,說來,虎臣才是那名符其實的主人。”停了停,我看著姬輿,道:“現下,姮便將小悠贈與虎臣,如何?”

姬輿一愣,重新轉向我,目光驚異:“公女要將悠贈輿?”

我直直望入他的眼睛,頷首,一字一頓地說:“然也。”

笑意消失在唇邊,姬輿深深地凝視著我,眸光複雜,漸漸變得黯然。

我微微垂下眼瞼,轉過頭去,望向滿天的雲彩不語。

“公女不必贈我。”過了好一會,隻聽姬輿的聲音在旁邊道。

我詫異地回頭,隻見他正看著我,麵色無波:“輿既答應照看於悠,定不負所托,主人是誰,輿並不計較,還望公女收回方才之意。”

口氣淡淡的,目光卻是無改的堅定。

我望著他,遲疑片刻,微微點頭:“如此。”

“呦……”小悠大概是玩累了,小跑著回來,將頭探向地上的葉子。

姬輿俯首,抓起一把遞給我。

我看著那隻手,愣了愣,機械地接過,小悠自動自覺地伸過頭來,繼續舔食。

手心濕濕癢癢的,我偷眼看向姬輿,他沒有抬眼,似乎在專心地挑揀嫩葉,神色不辨。

我抬手,撫摸著小悠溫熱的腦袋,心中卻沒了之前的雀躍,隻餘淡淡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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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清晨,寺人衿看著我的麵容,驚訝不已:“君主可是做夢靨著了?”

我搖搖頭,讓她端來一盆涼水,束起頭發,屏住氣,將臉浸沒到水中去。稍頃,我從水中抬頭,用巾帕將水拭去,這才覺得清醒了些。

洗漱穿衣後,我在鏡前坐下,寺人衿拿起梳子給我梳頭。

銅鏡中,女子眉目如畫,卻滯滯的,有些無神。我閉上眼睛,用手指按摩額角酸痛的穴位。

“君主,方才有家臣來說,大食已經備好,虎臣輿正在堂上等君主過去。”寺人衿道。

“虎臣輿”三個字落進耳朵裏,心微微一窒,手上動作慢了下來。

“行囊可收拾好了?”我問。

“小人收拾好了,大食後便可上路。”寺人衿邊將發髻完成邊道。

我點點頭,在鏡中端詳片刻,站起身來,朝外麵走去。

穿過中廊來到堂上,我一眼望見正站在堂前簷下的姬輿。他麵向著堂外,一動不動,似乎在盯著天邊看,晨光中,背影泛著淡淡的灰白。

我猶豫了一下,緩步走近,喚道:“虎臣。”

姬輿回頭,看到站在身後的我,麵露訝色。目光凝住,頓了頓,微微頷首:“公女。”

單薄的天光從淺淺的晨霧中映下,我看到他眼圈上些許的青黑。

他也沒睡好嗎?

望著他,想起昨天的事,一陣尷尬,微微垂下視線。

安靜了一會,姬輿開口道:“我等今日還需趕路,先用膳吧。”

“嗯。”我點頭。

姬輿轉身,朝堂上走去,我跟在後麵,在席上坐下。家臣呈上肉糜粥食,兩人沒有再說話,堂上隻餘細微的進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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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剛到,朝陽初升,天氣晴好,雪白的雲像魚鱗般鋪滿瓦藍的天空。我和姬輿一行人整好行裝,準備出發。

“小悠,我要回去了,將來得了空閑再來看你。”我撫著小悠的頭,輕聲道別。

小悠不知道聽懂沒有,眼睛朝我眨了眨,卻轉向姬輿,“呦呦”地朝他走去,用嘴蹭他,纏著不放,好像知道他要走一樣。

姬輿看著小悠,神色微微舒開,用手拍拍它的腦袋,轉身上馬。

我坐到車上,禦人趕著車,離開了宅院。邑宰和家臣簇擁著我們出了邑門,送到桑林邊上,揮袖拜別。

小悠卻一直地跟在姬輿的馬後,半步不離,似乎想隨著他離開。

眼看著越走越遠,邑外的桑林已經化作遠方一抹青綠,姬輿勒住韁繩,下馬走向小悠,拍拍它的脊背,道:“回去吧。”說著,將它的身子往回帶了帶。

小悠探回頭望著他,似是不舍,腳步踟躕。

姬輿撫了撫它,將手揮向來時的路,轉身離開,回到馬上。

眾人繼續前行,小悠乖乖地留在原地沒有跟來,卻也沒有往回走,駐足站在那裏,一直望著我們。

看著地平線上漸漸變小的黑點,我心裏酸酸的,絲絲悵然。望向姬輿,陽光下,他的身形愈發挺拔,穩穩地騎馬走在前麵,卻不曾回頭張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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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到小河邊時,隻見上麵的橋已經修好了,行人車馬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過了橋之後,路過幾道山梁,前方是起伏的原野,季春的風帶著近夏的味道,從天際低低地吹來,一陣愜意。

車子沿著地勢,時而上坡時而下坡,搖搖晃晃。我覺得有些犯困,靠回車內,閉上眼睛淺寐。

不知行了多久,忽然,我聽到前頭有人說話,接著,車子停了下來。

“何事?”我問。

禦人在外麵答道:“公女,晉侯自前方而來,正與虎臣輿相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