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93章 伏裏(下) (2)

第90章伏裏(下)(2)

辰瞅瞅我,也不遮掩:“你以為是何用意?”

我不解地看他:“我已許嫁,且不久便會離開。”

辰淡淡地說:“我母親不管,族中人丁單薄,她隻想我多子。”說著,他瞥我:“未見她方才好言好語地留你?”

我怔住。

想起那天在草垛下,丹曾問我婚後有何願望。我想了想,說,婚後的願望要婚後才知曉,如今隻願安穩度日便好。丹卻笑,說:“我的願望是要跟辰生許多許多的孩子。”

那時,我覺得她想法單純,一笑而過,原來竟有這般淵源……

“辰,”沉吟片刻,我看著他:“你心裏想著丹,對此事並不樂意,可對?”

屋中光線不好,隻見辰一愣,黑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也愛多子和美人。”他將腦袋撇向一邊,說著,走了出去。

這件事之後,誰也沒有再說什麽。丹依舊來找辰,辰依舊跟她鬥嘴,辰的母親依舊天天對我笑,對我好了一倍不止。

我如常地過日子,正如對辰說的,舟人丁來的時候我就會走。

亥的那邊我沒有鬆懈,在荒地上聊過幾回,我們的話題正慢慢深入。

他的性格的確很適合鑽研。

聊到地理時,我心頭一熱,拿出自己知道的那點科普知識,告訴他,在大地上,最遠的地方就是最近的地方,因為大地是圓的。

“圓的?”他惑然,想了想,望向頭頂:“那天呢?”

“也是圓的,”我說:“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

他皺眉思索了良久,說:“不對。”

我問:“哪裏不對?”

他說“既是圓的,你我怎能站穩?”

我笑道:“雖是圓的,卻極寬極廣,你我站立之處,不足其毫厘。”

他搖頭,將手握拳,指著下麵:“若行至此處,豈不跌下?”

我說:“地有力,如磁石般吸住,不會跌下。”

他睜大眼睛:“豈可受此倒掛之苦?”

我耐心地跟他說,天地間本無上無下,站在大地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正立。他似懂非懂,又問,磁力何來。我說,大地轉動,磁力來自地心。

“會轉?!”他看看腳下,一臉驚恐。接著,他眼中充滿了求知的光采,不懈地追問怎麽轉,大地轉了,雲霞怎麽辦,太陽怎麽辦,月亮怎麽辦、星辰怎麽辦……當他問到鬼神怎麽辦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能力已經達到了盡頭。長長呼吸一口氣,我告訴他,自己也不知道,這說法不知從哪裏傳來的。

亥表情有些失望,意猶未盡地點點頭。

“亥是個呆子。”傍晚,我跟丹去水邊洗衣,她不屑地說:“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不務農,不供役,隻會問些莫名其妙的事,白叟卻隻由著他。”

我笑了笑,想起以前聽到的話,天才總是孤獨的。

“你知道什麽?”在一旁割茅的辰將竹筐放下,抹了把汗,說:“也不想想經他開渠的田土多收了多少,你累上一年也不及他。”

丹紅了臉,瞪他:“我知道什麽,我知道那日接生婦去了你家,你還未同我說她去做甚!”

她的音量十足,辰卻像沒聽到一樣,昂著頭,提起兩筐茅草自顧地走了。

丹惱怒地抓起一件濕衣,用力地扔向辰。無奈太遠,衣服沒飛多少距離,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她微微喘著氣,看著辰離去地背影,一瞬不移。

過了好一會,丹快步走過去,把地上的衣服拾回來。她把衣服扔在水裏,重新在大石上坐下,拿其杵狠狠地搗起來。

水花高高地飛濺,打濕了她的衣裳和頭發,丹卻沒察覺一般,隻一個勁地敲打。

我看看她,無奈地說:“丹,你既都猜著了,又何苦追問。”

丹仍舊猛力地搗,沒有說話。

好一陣,她的動作漸漸慢下,終於停住,悶悶地將杵丟放到一旁。

“我就是恨他當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同我說。”丹委屈地說,聲音哽咽。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月末的一天,亥主動來找我了。

“姮,”他仍是紅著臉,瞥瞥一臉好奇的辰和丹,對我說:“荒地上的溝渠劃好了,我來邀你去看。”

丹睜大了眼睛:“亥,你這話說了好長!”

辰笑起來,亥的臉更紅了,隻將眼睛看著我。

我點頭,微笑著答應道:“好,我同你去。”

亥滿麵欣喜,撇下那兩人,帶我離開了。

荒地上,隻見小溝又細又長,一頭接著遠處的山林,一頭沿著地勢向下,接到原有的水渠中。

亥領我沿著溝的走向,指著一塊略高的土地說:“此處稍貧瘠,引水之後可植黍。”快速地走了幾步,又指向不遠處一片低地:“那處則不同,平整之後,可植桑,定枝繁葉茂……”

他興奮而詳盡地解說了一番,領我走到一處坡頂,觀望整片荒地。

我不禁滿麵笑容,想象著那條未開通的溝渠,自己幾乎可以預想到這裏將來生機勃勃的樣子。

若眼前的荒地換作是杞國,不知觪該會多高興!

“姮,”觀望了一會,亥轉頭看我,躊躇片刻,道:“父親說,你終將離開此處。”

我怔了怔,白叟?稍頃,點點頭:“然。“

亥默然,他望向遠方,好一會,問:“姮,外麵是什麽樣?”

我微笑:“亥覺得是什麽樣?”

亥看看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白叟說外麵很大,有許許多多的人,數不清的房屋,可他卻說這裏更好。”

我看著他:“亥也覺得這裏好?”

亥一笑:“未見識過外麵又如何說得上?隻是,你幾日前告訴我那大地的說法,我越想越覺得有趣,雖是傳言,在伏裏卻絕無可能聽到。”他停了停,說;“外麵不知還有多少我從未知曉的東西。”

我的呼吸幾乎屏住:“亥,你若想看,舟人丁……”

未等我說完,亥卻微笑著搖頭:“姮,吾父年歲已高,我不能離開。”

話音落下,心中如同被潑了一桶涼水,原本滿滿的希望幾乎澆滅。

我望著他,呆怔不動。

“亥,”我仍不死心,說:“若將來白叟……嗯,你……”心緒有些亂,話語竟結巴起來。

“那是將來的事,”亥看著我,輕聲道:“無論多久,我定要出去看上一回。”

希望重燃,他言下之意,要等上些時日罷了。

心稍稍的安下,我略略頷首,轉頭望向前方,沒再說什麽。

當夜,我睡得很不安穩。

夢一個接一個,時而是觪,時而是亥,時而又變成杞國。

我站在城牆上,看到雍丘城外的田野中溝渠縱橫,禾苗長的比人還高,快樂極了,飛快地跑去找觪。

忽然,身後一聲巨響,城牆搖搖欲墜。我驚異地回頭,隻見城下已是火海一片,無數的東夷人抬著巨木往城牆上撞。燮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我麵前,目中滿是驚怒。

我正想過去,手上突然一緊,姬輿拽住我,頭也不回地拉著我向後走去。我張了張口,想說話,突然,腳下一空,身體失足墜落……

我大驚地醒來。

四周暗暗的,自己仍在伏裏,辰的家中。

是夢啊……我長長地舒下一口氣,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定下心,我覺得口中幹渴難耐,索性下床去找水。

輕輕地打開篾門,灶室中,淩晨微明的天光已經從外麵透了進來。臨時打起的草鋪上,辰還在睡,水缸就在旁邊。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小心地移開水缸上的蓋子。

正要舀水,忽然,辰發出一聲夢囈:“丹。”

我頓住。

辰卻沒了動靜,一副熟睡的樣子。

我繼續,用匏盛起水。

剛送到嘴邊,隻聽辰又是一聲:“丹。”比剛才大聲得多。

水灑出一些,“嘩”地落回了缸裏。

辰突然醒來,一眼就看到了旁邊的我,似乎吃了一驚。

“飲水。”我說,接著,咕咕地將水喝完,放下匏,移回蓋子,朝室中走去。

“且慢。”辰叫住我。

隻見他臉上很是不自然,猶豫了一會,說:“你方才可曾聽到什麽?”

“方才?”我笑:“我聽到你在夢中喚‘丹’。”

辰瞪大眼睛,半晌沒有說話。

“不許告知她。”他壓低聲音,急急地說。

我仍是笑,不置可否:“看吧。”望向屋外,我打了個哈欠,又說:“天將旦,辰趕緊睡。”說著,不管他的表情,慢慢踱進了內室。

或許是之前沒睡好,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是巳時光景了。

辰已經去田裏了,他的母親在屋前翻著薑苗的土。

我走到井邊,打水漱漱口,又洗了把臉。仰頭望向天空,萬裏無雲,無底的深藍中,太陽金燦燦的。

用過些粥食,我正收拾器具,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回頭,隻見辰跑了進來,滿頭大汗,指著外麵喘氣:“舟……舟人丁!”

我一怔,心中突然一陣狂喜:“你說舟人丁回來了?!”

辰仍喘著氣,點點頭。

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迫不及待朝屋外奔去。

往伊水的路從未像今天這樣長,我提著裳裾不停地跑,到岸邊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這裏已經聚集了不少鄉人,望去,隻見水波青碧浩瀚,一隻大舟正緩緩靠岸。

我生怕它跑了一般,目不轉睛注視,一直走到近前。

當望見舟首上的人時,我的眼睛突然定住,不敢相信地再看,漸漸睜大——藍天下,姬輿的麵容真實而清晰,深深映入我的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