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141章 周鼓 + 沃若(全) (1)

第134章周鼓+沃若(全)(1)

周鼓

聲音出來,似撞到了厚壁上一樣,倏而被呼呼的寒風淹沒。

我睜大眼睛望著歧周,充耳而來的是瘋狂的呐喊聲,淚水滾落,火光染紅了半邊天空,遠遠可見王旌的一角仍在城頭飄搖,城下的戎人像潮水一般湧上前去。

最後的一絲冷靜被恐懼吞沒,我傾身向前,急急扯住禦人的衣裾喝道:“回去!”

“姮!”臂上一緊,燮拉住我:“勿慌!”

“讓我回去!”我大力地掙紮,無奈絲毫抗不過他,心頭急怒交加,我低頭就要朝他的手腕咬下去。

“姮!”燮扣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車板上。我正欲蹬出腳去,卻聽他大聲向左右命令:“援師已至,穩住!”

我的動作瞬間停住,驚疑地抬頭,援師?

望向歧周,人聲夾著兵刃撞響,依舊喧鬧鼎沸,卻隱約可以聽見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渾厚而密集,竟似是周人戎車的鼓聲。光照微弱,城下的情景並不分明,卻仍看到戎人的進攻已經出現了亂象,原野上,似有金石交撞的鏗鏘聲傳來。

是觪?我心中一陣激蕩,這才發覺肩頭的手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我坐起身來,燮沒有看我,隻將雙目注視著歧周,麵部的輪廓映在火光中,沉靜依舊。

戰場上的情勢已然急轉直下,我們這邊卻不容樂觀。我聽到一陣馬蹄聲漸漸逼來,轉頭望去,竟是一眾戎人正朝這裏追趕,他們有人舉著火把,隻見人影密密麻麻,竟似有幾十之眾。而前方的道路上,也有許多人馬舉著火把正向這裏奔來,再過不久,我們就要腹背受敵。

我瞪大眼睛,心再度高高揪起:“燮……”

“隻恐戎人將我等視作了貴重之人。”未等我說下去,燮沉聲道。

我明白過來,戎人一心圍歧周,乃為城上王旌吸引。方才城將破,他們又發現這突圍的車上攜有女子,燮便很有可能被認作身份特殊的人……

“攜婦而逃,”燮冷笑:“安得小覷我周人!”說完,他站立起身,大聲下令:“速與援師會作一處!”

眾人應諾,紛紛握緊手中兵器,禦人大喝一聲,將戎車調轉方向,引眾人往東飛馳。

“坐在我身後勿動。”燮微微偏頭,低聲對我說。

我頷首,沒有答話,心撲撲跳著,雙目盯前方。

夜風夾著朔氣的寒冽迎麵撲來,身上卻不覺一絲冰冷。城頭的火光愈加耀眼,各種喊叫聲交雜地撲來,我雙手緊握著直兵,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亂。

不斷有流矢飛來,被車左車右豎起的盾牌擋去,像石頭擊打般鈍響。交戰雙方發現了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明滅的火光中,我看到四周有許多戎人包圍了過來,加上後麵追趕的人,已然步入險境。

我一手扶在車沿上,膝蓋被顛簸的戎車磕得生疼,卻一刻也不敢放鬆,攥著出鞘的直兵,神經繃得緊緊的。燮站在我前麵,似無所畏懼,身軀挺得筆直,指揮禦人衝入敵陣。

隻見前麵的車右揮動長戈,刃上血光一閃,慘叫聲淒厲入耳。車後的侍衛也兵器揮戈劈向上前的敵眾,金石交撞之聲真實地響徹四周,不時有人痛呼落馬,又被飛快地拋在後麵。

濃重的血腥味充溢在空氣中。禦人頗有經驗,戎車在他的操控下左衝右突,速度不減,隻往敵陣的薄弱處突擊。廝殺一陣,援師的旌旗終於眼見著漸漸近了,我看到一輛兵車朝我們馳來。

車左大聲通報燮的名號,兵車上的人遙遙一禮,掉轉方向引我們奔入王師陣中。

鼓聲滾動如雷,隻見當先的戎車上,一人弁冠儼然,正是觪。

我定定地望著他,心中悲喜交集。目光相接,觪看到我,眉間倏而釋然一展。

待近前了,他卻望向燮,在車上一禮,宏聲道:“國君。”

燮亦站在車上還禮:“太子。”

“杞觪來遲,”觪沒有說多餘的話,正色問燮:“不知城內現下如何?”

燮答道:“城內有虎臣領戍師並國人五千餘。”

觪沉吟,望望歧周,道:“杞觪引豳兩千戍師全數到此,雖召師未至,卻仍可成合圍之勢。”

燮頷首:“戎人器陋,又兼長途奔襲而來,雖眾,不足懼也。”

觪吩咐從人將我安置到了一輛兵車上,命令整軍,隨後,轉身執桴,猛力地在戎車上擊起鼓點。旁邊的從車上也應和地擂鼓,未幾,隻見歧周城頭王旌一揚,相似的鼓聲遠遠傳來,鼓點響徹地夜色沉沉的原野中,激蕩而振奮。突然,戎人一陣**,我遠遠望去,歧周的城門已經洞開,火光下,十數輛兵車引著人潮奔湧出來,隱約可見當前的戎車上,一人昂首站立在當中,身形頎長。

我望著那戎車衝入戎人陣中再見不到影子,心中似火一般燎燒,聽到傳來的衝殺聲,身體僵僵的,掌心泌出了黏膩的冷汗。

周圍人們的士氣卻愈加高漲,觪宏聲喝令,車馬開動,他與燮的戎車並行在前,引著王師的陣列向戰場馳去。人喊馬嘶,我乘坐的兵車也跑了起來,跟在車列的最末,後麵擁著徙卒。

喊殺聲如潮水般撲向戰場,兩麵夾擊的氣勢下,戎人雖也有馬匹,卻已然亂了陣腳,不過依舊頑抗。我望見觪和燮的兵車分開方向衝往戎人之中,無數兵刃在暗淡的光線中劃過明亮的一瞬,呼喝聲和馬匹的嘶鳴混在一起,似乎連城頭烽燧的殘火也要被血色染紅。

突然,前麵一聲尖刻的慘叫聲傳來。我望去,隻見不遠處的一輛兵車上,車右被一隻銅矛透胸挑起,在空中高高一轉,整個人被拋向了後麵的徙卒之中。

我目瞪口呆,心中一窒。

那執矛之人滿麵虯須,是楚束。

眾人一陣驚怒,紛紛將幹戈揮向楚束。他卻頗有巨力,將銅矛一掃,兵器折倒一片,竟無人可近他身前。

倏地,楚束抬頭往這裏看來。視線刹那相遇,一股寒意猛然竄上我的脊背。我意識到,這個地方隻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來曆……未待我往下想,楚束卻突然揮矛刺倒麵前兩名士卒,直直騎馬朝我衝來。

恐懼霎時凝滯在四周,我的心髒幾欲跳出胸口,卻瞪著他,本能著握緊直兵。

車左怒喝一聲,朝楚束射箭,卻被他以矛幹揮開,再近前抬手一刺,車左跌落了兵車。下一瞬,那殺氣淩然的雙眼直視向我,矛頭上的鮮紅透著寒光掠過視野……突然,一個強勁的弦響破空疾來。楚猛然俯身閃開,箭沒有射中他,卻將坐騎的脖子貫穿。

馬嘶叫地倒下,楚束也滾落在了地上。

周圍的兵士見機上前,將戈矛向楚束刺去,卻被他飛快地揮矛擋去。緊接著,他機敏地站起身,雖沒了坐騎,卻勇力無改,銅矛隨手臂一轉,又連傷幾人。

這時,一個熟悉的怒喝聲傳來,我望去,心猛跳一下,又高高懸起。

姬輿手持長弓,正站在戎車上朝這裏馳來。

楚束轉頭,大吼一聲,即將矛頭迎向姬輿。

姬輿麵若寒霜,傲然從車右手中拿過長戈,抬在臂間直指楚束。

我雙眼望著前方,言語不能,隻覺血液瞬間凝住,心跳似乎停住。

戎車飛快向前,與楚束錯身之際,暴喝聲起,戈矛“鏘”地狠狠相撞。隻見刃光劃過,火星四迸,楚束的矛歪向一邊,矛頭已瞬間斷去。未待眾人反應,姬輿手中的銅戈又是一揮,我幾乎悚然出聲,隻見血霧噴紅了空氣,楚束猝然沉沉倒在地上,胸口猩紅猙獰。

王師眾人見狀,頓時群情激昂,楚束橫在地上的屍體轉眼即被呐喊奔走的人群擋去。我仍驚魂未定,抬眼,卻見前方的戎車上,姬輿炯炯的目光看向了我。

心中雖仍砰砰迸撞,卻似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充滿,驅散了恐慌。我遠遠望著他,隻覺喉頭驟然湧起百般滋味,還未來得及體會這重逢的悲喜,淚水已漫上了眼底。

隻聽震耳的鼓聲響起,姬輿轉身揮戈大喝,士卒呼聲高漲,跟隨兵車繼續衝擊向戎人。

喊殺聲雷動遍野,我乘坐的兵車也隨人流向前。早有甲士登車補上車左,火光如晝,姬輿的戎車沒入人海之中不辨了蹤跡,鼓聲卻仍陣陣傳來。

我抓緊顛簸的車沿望向麵前,戎人騎馬集結向兵車衝過來,車下眾士卒的舉起戈矛蜂擁刺去,車左的控弦聲中,刃光箭影交錯,無數的呼喝慘叫響在耳畔。車兵如利刃在俎,無往不克,所過之處,遍地盡是殺戮過後的狼藉。

戎人再無力抵擋會合在一處的王師,我聽到周圍已經有人在呼喝勝利,漸漸會做聲浪,一波一波,和著鼓聲,將人馬的嘶號吞沒。

歧周的城牆漸漸近了,我抬頭,烽燧的映照下,王旌上的紅色與白色相襯,愈發顯得如鮮血般熾豔分明……

沃若

十月大蠟,鼓聲陣陣,鐃磬合鳴。

社前,彩衣繽紛如霓虹。一名巫女翩然轉身過來,口中高聲吟歌,唇上的嫣紅映著笑靨,在歲末蕭條的顏色中,愈加顯得豔豔,堪比春日水邊的花朵。

沫輕輕嗬出一口白氣,搓搓手,雙眼卻看得有些入神。人們常說商人好巫,如今看來確是不假,連樣美好的巫祭,恐怕也隻有在故商之地才看得到了。

“阿姊。”旁邊的牟拉拉她的衣裾,小聲說:“那女子的臉如何這般白?怪嚇人。”

沫瞥瞥他,覺得好笑:“胡說甚,她可是在仿仙娥的模樣。”

“仙娥?”牟嗤了一下:“她是仙娥阿姊是甚……”

“噓!”未等他說完,沫看到不遠處的宗伯正皺眉看向這邊,趕緊打斷,牟隨即噤聲。

牟也是個懂得誇讚人相貌的大人了呢。沫不禁彎唇笑笑。

從鏡中或從別人的眼神中,沫也明白自己長得不壞的。許多人都說衛伯的女兒是王畿最好看的女子,在鎬京時,她每回乘車到街上,也總有無數的目光追逐而來。

“那是沫……”她聽到人們小聲議論道。

沫知道自己的名很稀罕,因為每個人初聽到時都會以為自己沒聽清,好奇地再問一遍。事情也果然是這樣,她長了這麽大,從來沒遇過同自己重名的女子。

她問過母親這名的來曆。母親說,當年她出生時,還是康叔的衛伯正隨武王攻入朝歌,回來之後,便給她取名沫。是這樣……沫不由感慨,自己與衛國的際遇倒是很奇妙的,君父給自己取名時又何曾想到,不出幾年,他又恰恰給封到了衛國……“文王之孫,武王之侄,除了王姬,天下又有幾人及得吾女?”母親常常看著她,驕傲地說。

沫心裏也這麽覺得,而且事實也證明,天下人的確跟她們想得一樣。從十歲起,便開始有人向衛伯打聽沫的婚事,隨著年齡一歲一歲地增長,問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今年她已滿十四,鎬京的家宅更是日日有諸侯貴族的媒人登門。

這般情景,女子自然是喜悅自豪的,沫也不例外。可她看著那些人,又想,自己的夫君大抵身份不凡,一世的幸福可就是這般?

她常常覺得茫然,自己將來的生活該是什麽樣?

冬去春來,沫隨君父返回了宗周。

三月已至,人人為上巳日準備節慶,貴族們的遊獵也一場接一場地開始了。自從沫回到鎬京,身邊的年輕女子也無不在談論遊苑。

“……宋、申也為公子遣了媒人來,可沫總說不喜。”太後宮的堂上,衛伯夫人與太後低語道,眼睛向沫瞅來,不掩笑意。

衛伯與武王是兄弟,衛伯夫人也與邑薑太後交情甚好,新年歸來,頭一件事便是去王宮裏看她。

聲音雖低,卻聽得清楚。沫坐在席上,隻覺尷尬無比,心中嗔怪母親多舌。

太後亦含笑,道:“也難怪沫,未及笄之女,選夫婿可須慎重。”她問衛伯夫人:“不知如今衛伯可有合意人選?”

夫人搖頭:“國君也總說不急。”她歎了口氣,看看太後,似惋惜不已:“我見師尚父的公孫倒是個個出色,隻可惜人人已有家室。”

太後笑出聲來,道:“那些小兒不過好征伐田獵罷了,若有,衛伯還須舍得沫遠嫁。”

夫人笑而不語。

這時,一位王姬走了進來,向太後與夫人見禮,笑盈盈地說眾貴女和沫約好了去苑中遊玩。

太後微笑,讓她們下去。沫如釋重負,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