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時間之下

第六章 大水來了

雨落下來的時候,屋角開始漏雨。水滴用瓦缽接著雨水,看著它接滿,然後抱起它,蹣跚地走到門口,就地一倒。水便與天上落下的雨一起,從門前的小斜坡上滑向陰溝。窗邊的兩棵楊樹,樹繁葉茂。碗口大的樹葉被雨水打得嘩啦啦響。樹幹上爬著的毛毛蟲也都消失不見。

雨一連幾十天都不停,偶然停一下,以為天要放晴,結果晚上又下了起來。父親楊二堂每天回來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水滴將幹衣服遞給楊二堂時,總是忍不住罵天,說什麽破天,像我們家房子一樣,也是個漏的?

原以為隻是往常一樣的雨。漢口每到春夏之際,雨水總是會不期而至。小河邊上看水的人便緊張。發大水的警鍾仿佛隨時都可能敲響。後湖的漬水排不出去,已經漲得跟鐵路堤一般平。單洞門雙洞門全都用麻袋包堵死。楊二堂說,這一下就是個把月,這麽個下法,今年說不定會發大水。

樂園裏依然夜夜笙歌。慧如依然在夜場完後才能回家。一天,慧如突然覺得身體不舒服,老是想要嘔吐。先以為受了涼,後來發現不對。白天的戲場一完,慧如便奔去漢正街。街口有家馬氏診所,馬老中醫拿脈後滿麵堆笑,說不消緊張,你這是有喜了。

慧如卻一絲也笑不出來。她心驚肉跳,因她知道這孩子是誰的。這天的下午,刮起來了風,雨愈發下得大,斜斜地飄過來,就算打傘,全身也照樣透濕。江上的渡船都停開了。原本定在樂園三劇場演戲的華升班滯留在武昌根本無法過江。於是隻能停演。好在風狂雨大也沒幾個觀眾,無非是華升的幾個鐵杆戲迷。既是鐵杆,也就通情達理,紛紛說這也怨不得人,要怨就隻能怨天了。

戲停了,人也就閑了下來。慧如頂著大雨趕到位於法租界的肖府。慧如知道,肖督軍的侄子過生日,因他喜歡玫瑰紅,特請了慶勝班前去唱堂會。慧如趕過去時,堂會業已開始。門衛說什麽都不肯放慧如進門。慧如便隻有蹲在肖府門外一處小涼亭裏苦苦等候。雨斜風狂,幾乎挾帶著水珠從涼亭一陣陣穿過。慧如的衣服全都打濕,但慧如依然在等。她想無論如何,她今天必須等到吉寶。

雨聲是太大了,差不多掩蓋了府裏的所有的聲音,隻偶爾聽到玫瑰紅石破天驚的高腔驀然一下,像刺尖一樣殺進雨中,從涼亭一穿而過。慧如聽到這聲音,心裏便安然。因她在這聲音後,聽到一把悠揚的胡琴。她曉得這是她的胡琴,也隻有她能聽出來。

慧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到肖府的大門響起喧嘩之聲。戲班的人陸續出來。玫瑰紅一出門,慧如便大聲叫她。玫瑰紅大吃一驚,說這樣的大雨,你怎麽……慧如說,我有急事找吉寶。玫瑰紅說,沒吃晚飯吧?要不跟我們一起去下館子?慧如說,不用了,我真的有事找吉寶。玫瑰紅便笑,說你就這樣迷他?笑完讓一個夥計叫吉寶快點出來。

吉寶一現身大門口,慧如便不顧一切衝了過去。吉寶拖了她朝暗處走,隻一會兒,吉寶的衣服也全部濕透。吉寶將慧如拖到一間理發店的屋簷下,大聲說,你瘋了!你不怕人說閑話嗎?哪個不曉得你是有夫之婦?慧如說,我不怕。事到如今,我什麽都不怕了。吉寶說,怎麽啦?慧如說,我懷了你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你得帶我走。吉寶說,喂,你家裏有男人,懷了孩子,怎麽就是我的?慧如說,我是有男人,但這孩子肯定是你的,我知道。我跟他這麽多年,也沒懷過孩子。再說,自我跟了你後,就再沒讓他睡過我。吉寶有些驚異地望著她。慧如說,我不能再跟他過了。懷了你的孩子,我也沒臉再跟他過。吉寶,我們走,離開漢口,過我們兩個人的日子。吉寶說,你要拉我私奔?慧如說,不然怎麽辦?我不能把我跟你的孩子生在楊家。吉寶說,我跟你說過,我是個拉琴的,離開漢口,我沒有活路。慧如說,我不管。你想過沒有?過些時,我肚子現了形,我怎麽活人?說罷,慧如想到自己的生活,滿心都是委屈,一下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吉寶慌了,忙把她摟住,說你這麽個哭法怎麽行?會傷了孩子。我過幾天答複你就是了。

慧如止住淚,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吉寶。半天才說,為什麽?吉寶被她的眼神嚇著,忙說,我得回鄉下稟告父母呀。婚姻大事,不跟爹媽說怎麽行?再說了,就算你是二婚,我娶你過門,也必得是明媒正娶吧?而且你也得先休夫不是?這裏裏外外前前後後的事,我不跟家裏老人說個清楚,你將來過了門也沒法子做人呀。慧如不做聲,她在想。吉寶又忙說,就三天。三天好不好?我肯定給你一個答複。慧如說,你會不會回答說不娶呢?吉寶拍拍慧如的肚子,咧嘴一笑,說你都替我懷了兒子,我能不娶你?我爹媽想孫子都快想瘋了。何況將來兒子生下來,長大了,知我不娶你,還不恨死我這當爹的了?吉寶一席話,說得慧如臉色立即開朗,笑容瞬間就堆得滿臉。

慧如回家時,天已經黑了。屋子裏牆邊牆角到處都晾著衣服。雨下久了,房間潮得厲害,衣服一晾幾天不幹。楊二堂都沒了幹衣服換,在家裏便穿著半濕的衣服。慧如說,水滴怎麽沒在家?楊二堂說,拿了雨傘出去,怕不是去樂園接你了?慧如說,接我?她一個小人怎麽接我?楊二堂說,雨大水深,水滴說她可以給姆媽當拐杖。慧如心裏動了一下,卻沒有做聲。

慧如思忖著怎麽跟楊二堂談離婚。一直到楊二堂把飯菜端上了桌子,慧如都沒有想好怎麽開口。屋外的雨聲更大了,水滴還沒回來。慧如說,要不等一下水滴?楊二堂說,你累了,先吃吧,不用等她。慧如說,這麽大的雨,你怎麽同意讓孩子出門呢?楊二堂說,她要去,我哪裏擋得住?這孩子精怪,不會有事的。

吃完了飯,水滴還沒回。慧如想,怎麽都得跟楊二堂把話挑開,要不水滴回來更不好開口。於是慧如讓楊二堂給她倒了杯水,又叫楊二堂歇一下。楊二堂說,爐灶還沒收拾,等下再歇吧。慧如說,叫你坐下來跟我說一下話,你就非要收拾爐灶?楊二堂被慧如的話說得怔住,他揩揩手,搬了張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走到慧如的旁邊坐下。

一句話還沒開頭,水滴一頭撞進屋來。楊二堂又站了起來,剛要說話,水滴卻扒開他,徑直走到慧如麵前。水滴說,姆媽,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慧如說,什麽事?水滴說,就是跟我去一個地方。慧如說,這麽大的雨,你鬧什麽玩呀。水滴說,姆媽,我不是鬧著玩,這地方你一定得去。楊二堂說,水滴別鬧了,姆媽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說,不行,姆媽就是累也得去。姆媽不去,姆媽這輩子就完了。慧如盯著水滴,說什麽意思?水滴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姆媽必得跟我去一個地方。水滴用同樣的眼光盯著慧如,她的神情很是嚴峻。

慧如想了好幾分鍾,心裏突然有一種不祥。她說,好,我跟你去。楊二堂說,你們娘兩個演的哪出戲呀?慧如說,你別管,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頭就衝進雨裏,慧如立即跟了出去。慧如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水滴小小的身影在前麵走得很快。慧如隻是尾隨她而已,糊塗間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驀然抬頭,看見漢口火車站正門上的老鷹,她才曉得自己已經走了這麽遠。

走到車站旁一家小旅館。水滴進了門,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裏卻在打鼓。水滴指著一間屋門說,你敲門吧,這裏麵有你要找的人。說罷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門口好一陣猶豫,她不知道門打開後,裏麵會是什麽人,她又會看到什麽場麵。她很想轉身離開,可是念頭閃過,她發現她更想知道這屋裏究竟是什麽,水滴為何要冒著大雨領她來此。她想了好一陣,終於抬手敲擊門板。

門打開時,麵前出現的是吉寶。吉寶穿著睡衣,一副剛從**爬起來的樣子。慧如大驚,撥開試圖阻攔她的吉寶,衝進屋裏。

**還躺著另一個女人。女人說,是送水的來了嗎?吉寶沒做聲。那女人看到慧如,問道,你是什麽人?慧如說,我正想問你。吉寶,你說,她是什麽人?吉寶說,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釋好不好?**的女人說,喂,吉寶,你怎麽又弄了個女人呀?你都有幾個了?慧如對著吉寶說,你說,她剛才講的什麽話?你背著我還有很多女人?吉寶惱下臉來,說我一個大男人,為什麽不能有幾個女人?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謀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幹脆跟你講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漢口。慶勝班明天就進川演戲,我得跟了去,我不會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當事給丟了。我跟你隻不過玩玩而已,你莫當了真。**的女人笑了起來,說妹子,吉寶這種男人也隻能玩玩,你要指望他當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氣死了。他說一年不睡到十個女人他的日子就過不下去。

慧如心裏開始發涼。她不知道說什麽了。而且她已經沒有了話。她呆立了一分鍾,掉頭而去。

慧如到家時,已是半夜。楊二堂和水滴都沒睡。見慧如渾身透濕地進門,楊二堂忙不迭地迎上。水滴倒了杯熱水遞給慧如,慧如一掌推開了她,水潑了出來,灑在水滴手上,燙得她一咧嘴,卻沒有叫出聲。

慧如衣服都沒換,一頭倒在**。楊二堂焦急萬分,手上拿著她的幹衣服,嘴上說,先換衣服吧,這樣會生病的。說完見慧如不理,又說發生了什麽事呀?要不要我幫你?慧如還是不理。楊二堂一臉哀求地問水滴,說你姆媽怎麽啦?水滴說,我不曉得。說完又補了一句,你也不用曉得。

次日大早,雨下得更大。楊二堂拉起車趟著水出門,走進第一個巷口,就發現巷子裏全是水。幾個富戶人家的門口都立著馬車。富人們帶著家眷和細軟,紛然外出。楊二堂遇到巷子裏的老更夫,說你今天怎麽還來下河?漢口的堤都叫水泡軟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龜山上已經到處是人。又有人說,看來真的是龍王發大脾氣了。夏司令⑦都沒辦法了。天天罵那些工程師,修馬路就修馬路,拆什麽龍王廟!罵了還不夠,又親自冒大雨到原先龍王廟的地址上陳設香案,跪在漬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請龍王原諒。天曉得龍王原不原諒。

楊二堂嚇了一跳,趕緊拉著車往回跑。跑進家,慧如仍然躺在**。水滴煮了一鍋粥,見楊二堂說,爸,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了?媽病了,發燒哩。楊二堂說,這可糟了。巷子裏都進了水,漢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說,真的。爸,那我們家逃不逃?楊二堂說,你媽這麽病著,我們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說,我去找。

水滴說罷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亂,嘩嘩的雨水,把慌亂的人影遮擋得朦朦朧朧。水滴隻覺得恍然在水晶宮中,水簾下四處是人影晃動。水滴跑了幾個診所,大夫們不是全家離開,便是絕不出門。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後在藥鋪裏,講述了母親的病狀,請藥鋪裏的中醫開了幾包藥拿回家。

慧如吃了藥,怏怏地躺在**。中午時分,慧如的燒退了,楊二堂收撿了幾件衣物,說大家都上了山,我們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這裏低窪,萬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門,全都逃不掉。慧如說,要逃你們逃,我就在這裏。楊二堂說,你不走我當然不會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說,不行,爸爸姆媽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說著話,屋外四處炸起了聲音。這聲音太大,仿佛整個漢口都在喊叫:單洞門進水了!雙洞門也快決口了!大家快跑哇!

風雨聲似乎被這喧囂的喊叫鎮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來大聲說,爸爸姆媽,趕緊跑呀。漢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楊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著,水滴,跟緊爸爸。剛走到巷子口,就見陰溝裏的水咕嚕咕嚕往外湧。慧如突然掙紮著說,我東西沒拿,我得轉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帶了水滴先走。

腳下的水已經蓋到腳背。家家戶戶都驚呼大叫著往外奔。人擠得跌跌撞撞的。楊二堂未及回答慧如,慧如便快步回轉,隻一下,就淹沒在人群中。楊二堂拖著水滴,隨著人流一直跑上了大馬路。大馬路也已經被水覆蓋,人人都踏水而奔,水花濺得四處都是。楊二堂同水滴在路邊停下,楊二堂說,水滴,我們等一下姆媽。

等了一會兒,慧如還沒來。水卻一厘米一厘米朝上漲。水滴突然覺得不對勁,對楊二堂說,爸爸,你就站在這裏等我,我去接姆媽。

水滴在水裏三蹦兩跳地往家跑,未到門口,便大聲呼叫,姆媽!姆媽!屋裏靜靜的,無人回應。門大開著,裏麵卻沒有一人。水滴轉身又跑出來,她四下看了看,突然心有所動。她朝著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一陣子,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一直奔跑到慧如麵前,一把抱著慧如的腰,哭道,姆媽,爸爸在那邊,你不要往這邊走。不要丟下我和爸爸。慧如說,水滴,姆媽的苦你不明白。我不能再跟你爸爸一起過了,我必須走。水滴說,姆媽,這邊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會淹水,不能往這邊走。慧如說,生死有命。你趕緊到你爸爸那裏去吧。

慧如說著繼續逆著人流走。水滴一下子在她麵前跪了下來,雙手緊緊拽著她的腿,哭叫著,姆媽,看在水滴求你的分上,姆媽不要往這邊走。慧如說,水滴,你不要以為我會看在你的分上就依你。我的命自有天定,不是由你來定的。水滴說,姆媽,水滴不想做一個沒有姆媽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媽在一起。水滴再也不會讓姆媽生氣。

慧如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但她迅速在臉上揩了一把,然後說,水滴,算你跟我說了一句良心話。不過,水滴,我要告訴你,我並不是你的姆媽。你爸爸也不是你親爸。我從來就沒有生過孩子。

跪在地上的水滴怔住了。慧如說,現在你可以鬆開我了吧?我不是你的姆媽。水滴呼啦啦地站了起來,全身都帶著水。她尖聲地叫道,那我是誰的?我爹媽在哪裏?慧如說,你是誰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不是我的女兒。你是菊媽抱到家裏來求我們養著你的。我隻是看在你爸爸的分上養活你。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水滴依然尖叫道,難道我是菊媽的女兒嗎?慧如說,我沒問過。也許是也許不是。是和不是又有什麽關係?現在,沒有她沒有我,你也一樣能長大。水滴的聲音更加尖利,這份尖利將所有的喧囂劃破,迎著雨水衝天而上。水滴說,不一樣!那不一樣!慧如捂著耳朵,也用尖利的聲音說,我要告訴你,我離開楊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無法再忍受你。你是一個幽靈,是一個要靠吸人血活著的幽靈。誰攤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鍾都不想再見到你。

慧如罵完,甩開水滴,徑直而去。水滴沒有再追趕她,她突然渾身脫力,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水滴的身邊全都跑動著腳步。腳步沾帶起泥水,濺得水滴一身一臉。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著臉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適才揩過的地方又濺滿泥水。水滴就這樣坐在地上,不聲不響,反反複複地揩臉。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個屁股已經坐在了水中。腳已經被水埋進。水滴仍然沒有起身的意識。大街小巷裏的喧囂聲更加嘈雜。鑼聲也響了起來。有人高聲叫道,破堤了,漢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處跑。來不及上龜山的,就上高樓。來不及上高樓的,就爬到屋頂上。再晚就沒活路啦!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經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曉得為什麽要跑,也不曉得是什麽人拉著她跑,甚至她都沒有感覺到腳下越來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隻是被人拖著跑跑跑。

他們一直跑到中山馬路上。往日寬闊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幾隻劃子來回遊弋。大水來勢凶猛,水線已經越過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邁步已經非常艱難。她便朝劃子叫道:救救我!一隻劃子來到她的跟前。撐劃子的男人說,要劃到哪裏?水滴片刻茫然,便這時,她看到了一個她十分熟悉的穹隆形塔頂。水滴大聲說,去樂園。劃劃子的男人說,一個人五毛。水滴說,我沒有錢。我以後還你。撐劃子的男人沒理她,揮動木槳便欲離開。一直拉著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說,我有錢。我給你一塊錢。

水滴這才看清,將她從水裏拉起來的人原來是個男孩子。

水滴和那個男孩坐著劃子,進了樂園的大門。看門人業已登到了樓上。各個樓層的走道上都站著人。水滴順著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樓梯,又順著她熟悉的樓梯跑上了塔樓頂上。

雨還在下,樓頂上無人。水滴站在牆邊,四處眺望。隻見漢陽跟漢口被渾黃的水連成了一片,漢江已經沒有了麵目。屋頂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麵。每個屋頂上差不多都有人。長江與岸的界線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處是江,何處是岸。高樓背後的草皮和板屋東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這樣的場景中,水滴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楊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間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水滴的眼淚不是為了大水淹了漢口而流,也不是因為慧如離開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過母親,也沒有過父親。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媽不是她的爸爸姆媽。姆媽甚至說從來都沒有愛過她。爸爸呢?他是真的愛自己嗎?會不會有一天他也說,從來沒有愛過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們在哪裏?為什麽不要她?為什麽?為什麽?水滴想不明白。她滿腦子尋找母親的麵容,卻不料菊媽的臉龐竟浮現出來。菊媽曾經對她的一切疼愛,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來如此。你不養我,為什麽又要生我?

水滴就這樣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變成悲憤,悲憤又化為憤怒,她的眼淚仍然沒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經黑了下來,突然有人遞了塊手絹給她。那人說,再哭眼睛會哭壞的。水滴這時方發現身邊還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來還是拉過她的那個男孩子。水滴說,你怎麽還跟著我?男孩子說,我不認識路,也沒到過這裏,我不曉得怎麽走,所以就跟著你。

水滴恍然憶起她曾經跑過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樓頂的鍾樓下避雨。然後說,你已經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說,我沒有家了,我怎麽會不哭。男孩子說,其實我也想哭。我也沒有姆媽了。水滴說,為什麽?男孩子說,前幾天,我姆媽到河對岸走親戚,回來時,遇到大水,被水衝走了。水滴說,你是鄉下來的?男孩說,我從柏泉⑧來。鄉下鬧水災,我爹帶我進城來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漢口當官。我們剛進城,漢口街上就亂了。說單洞門進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隻好隨著人亂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曉得,你也一定跟爹媽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識路,你跑哪兒我就跑哪兒。水滴流著眼淚說,我哭不是因為跟爹媽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媽了。男孩子說,我也沒了姆媽。而且還不曉得我爹是不是還活著。

說話間,男孩子也哭了起來。水滴看著他大哭時,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淚退了回去。她把手絹遞還給男孩子,說你不是說,會哭壞眼睛嗎?男孩子接過手絹,揩幹眼淚,然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水滴說,我叫楊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個水滴。你呢?男孩子說,我叫陳仁厚。就是仁義的仁,厚道的厚。

兩人無依無靠,坐在牆角,依偎著睡著了。

水滴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雨也沒停,隻不過小了許多。她覺得肚子好餓,從頭天晚上起,她就沒有吃飯。她聽到樓裏有人聲,想下樓去找點吃的。她剛一起身,陳仁厚也醒了,便跟著水滴朝樓下走。

下到三樓,水滴竟遇到雜耍班子的陳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陳一大。因為水滴太喜歡看雜耍。隻要陳一大的雜耍班子來樂園,水滴便會像跟屁蟲一樣粘著他們。水滴不光認識陳一大,還認識小醜紅樂人和紅笑人。

陳一大看見水滴,微一吃驚,你怎麽在這裏?水滴說,水來了,我跟爹媽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動,就坐劃子過來了。陳班主怎麽也在這?陳一大說,昨天的下午場剛演完,滿街喊破堤了。紅樂人跑出去看了下,說是單洞門垮堤,整條中山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隻得留在這裏。水滴,外麵水還大,你也別瞎跑,就在這裏呆到水退。水滴說,好的。不過我肚子好餓。陳一大說,你小小一個人,能吃多少?紅樂人和紅笑人一早雇劃子買糧去了。餓了你就找他們要吃的。

水滴高興起來,說我還有個朋友,也可以吃嗎?陳一大這才看到水滴旁邊站著的陳仁厚。陳一大說,就是這個小兄弟?水滴說,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裏,是他把我拉起來的。陳一大說,哦。小兄弟也跟家裏跑散了?陳仁厚便將他和父親一起來漢口尋親的事複述了一遍。陳一大聽罷不禁長歎,歎罷說,吃吧吃吧。有我陳班主在,餓不死你們兩個小家夥。陳仁厚說,謝謝班主。我不會白吃班主的,往後隻要班主在漢口演出,我都會找到班主還錢的。連水滴的那份一起還。陳一大說,嗬,人不大,還很有誌氣呀。家裏未必是有錢人?陳仁厚說,我舅舅在漢口開了家五福茶園,不過他已經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媽和表哥要錢。

陳一大聽到五福茶園四個字,腦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裏一頓,忙問,你舅舅叫什麽?陳仁厚說,他叫水成旺。陳仁厚一說出這三個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樣子一下子便跨過十年的光陰,浮出在陳一大的眼前。

陳一大忙不迭地說,不用還了,我跟你舅舅舅媽還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勻點吃的給你們,也是該的。陳一大說著找了個由頭離開。走時心裏還在怦怦地跳,然後就想,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曉得紅喜人流落到了哪裏。

漢口已經亂翻了天。但樂園倒還平靜。逃難進來的人們倚牆靠角的,到處都是。演出都沒了,商鋪也都歇了業。水滴便領著陳仁厚一層樓一層樓地看。他們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親。

中山馬路已成水道。起先隻有劃子來回載人。但人多劃子少,劃夫開口就叫高價,於是政府開始有人領著搭跳板,用搭浮橋的鬆木板在馬路當中搭出一座木橋,困於水中的各個商家店鋪也開始用木板架橋。沿街的住戶見此,亦紛然把床板門板乃至桌子都搬了出來,通過平房的樓頂、樓房的窗口,與路中的浮橋銜接起來。就這樣一截一截地延伸,各裏份住戶也都搭起跳板與街上的主跳溝通。很快,幾條街便連成了一體。

雨時停時落,始終停不下來。整個漢口都泡在水裏。出門覓食或做事的人都隻能趟水而行。小商販把木盆都動用起來,貨在盆中,人在水裏,一手推盆一手劃水,沿街叫賣。價格自是比往日漲了幾倍。

一連數日。樂園雖然是個玩處,可這時候的人們,誰也沒有玩心。沒等水退完,陳仁厚便離開樂園去尋父親。他走前囑水滴別忙回家。因為水還深,而水滴個子太小。又說他若找到父親,就再來樂園幫水滴找父親。水滴是答應了,但陳仁厚一走,水滴呆在樂園立即就覺得十分無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樂園的大門。

水滴沿著跳板繞來繞去,中間又下來趟了幾次水,總算回到了家。家裏空無一人,所有的東西都泡在泥漿裏。水滴茫然四顧,不知如何是好。見一鄰居拎著鐵皮飯盒急步外出,水滴說,大媽,看到我爸爸了沒有。鄰居說,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聽此話,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紛紛傳說這是漢口最著名的煙土大王趙典之捐錢設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縫裏鑽來鑽去,想找楊二堂。找了一個多小時,仍未見著。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討了兩個饅頭,一邊走一邊啃,慢慢回轉。

離家老遠,水滴突然聽到有人在長哭短號。瞬間,她就聽出這是楊二堂的聲音。水滴雖然已知這放聲號啕的人並非她的親父,但他的聲音卻讓她感到無比親切和感動。她拔腿朝著那聲音飛奔而去。

水滴一直撲到楊二堂身上,將楊二堂撞得後退了好幾步。楊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後又四下張望。嘴上說,水滴,我的寶,太好了,你還活著。你姆媽呢?你姆媽回來了沒有?水滴嗚嗚地哭著,心裏卻想,不能說呀,什麽都不能跟他說呀。想罷邊哭邊道,我不曉得,我跟姆媽走散了。楊二堂急道,怎麽走散了?你不是回頭找她的嗎?

水滴腦子裏浮出慧如冷冷的麵容。她鬆開楊二堂,一邊朝屋裏走,一邊淡淡地說,是呀,我剛看到媽媽的身影,想去追她時,就被人群衝開了。楊二堂抱頭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裏去了?不曉得是不是還活著。怎麽辦呢?我怎麽辦呢?

水滴將手上的饅頭放在一隻洗淨的碗裏,楊二堂的哀慟聲刺激著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厭煩這可憐的腔調。大雨中慧如麵帶仇恨,大聲喊叫,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我一分鍾都不想再見到你。慧如的目光凶狠,聲如尖刀。那張麵孔瞬間在水滴的腦海裏扭動。一切都醜陋無比。

水滴驀然就衝到楊二堂跟前,凶猛地揪扯著他的衣服,搖著他的肩頭,嘶喊道,沒有她,難道我們兩個就不能過?沒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愛過我嗎?

楊二堂抬起頭,驚異地望著水滴。半天才說出兩個字,當然。

水滴和父親一起將屋裏清洗幹淨整整花了三天時間。巷子裏開始每天都有抬屍隊出沒。每一分鍾都有死人的訊息傳來。死掉的人仿佛比碗裏的米還要多。

雨卻仍然沒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淺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暢。楊二堂無法下河。隻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領回饅頭和粥,然後就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後,又開始一件一件洗床單和衣服。間或她會去勸一下楊二堂。水滴說,爸,你不必這樣傻等。該回來時,她就會回來。楊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麽辦?我怎麽辦?有一天,水滴再次聽到他如此自語,生氣地吼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麽就這麽沒用呢?吼罷水滴心想,你永遠也等不到這個女人了。

有一天,菊媽突然拎著竹籃出現在楊二堂麵前。楊二堂一見菊媽,便流眼淚,說菊姐,你有沒有見到慧如?她一直沒回來。菊媽吃了一驚,說你們走散了?這麽多天了還沒回?楊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曉得是死是活。我怎麽辦呀?菊媽嚇一大跳,忙說,那水滴呢?她還好吧?楊二堂說,她蠻好,也蠻乖。

菊媽鬆下一口氣,望著楊二堂,長歎說,到這時候還沒回家,怕是凶多吉少。兄弟,這是命。你也別太傷心了。楊二堂揩著臉,說可是沒有慧如,我不曉得日子怎麽過呀。

菊媽的竹籃裏裝著一些食物和兩塊衣料。菊媽說,你還有水滴。有這孩子,你將來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擔心她沒吃沒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趕緊過來了。

菊媽與楊二堂說第一句時,水滴就知道是誰來了。菊媽後麵說的每一句關於她的話,都讓她斷定菊媽就是自己的母親。水滴沒有像以前那樣歡喜異常地撲上去與她親熱。她呆在屋裏沒有動,心怦怦地跳得厲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給別人,你算什麽姆媽?你既然不配當我的姆媽,你又何苦來可憐我?

楊二堂接過菊媽手上的竹籃,陪著她一起進到屋裏。菊媽說,水滴,小乖乖。菊媽來看你了。想死菊媽了。菊媽說著想要摟一摟水滴。水滴一閃身,讓開了。她退到牆邊,冷冷地望著她,眼睛裏充滿著憎恨。菊媽十分不解,菊媽說,水滴,你怎麽了?我是你菊媽呀。楊二堂說,她姆媽沒回來,她這幾天光說胡話。孩子心裏苦,就成這樣了。

菊媽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裏露著凶光,看得菊媽有些心慌,楊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嚇住。兩人忙講著話退到門外。菊媽說,這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變成這樣了?楊二堂說,恐怕是慧如沒回家吧。菊媽說,就這個?會不會是在外麵受人欺負了?楊二堂說,我也不曉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曉得她這些天是怎麽過的。

菊媽和楊二堂的話時斷時續地傳進屋裏。水滴想,你既然不肯當我姆媽,你關心我做什麽?心想間,她看到床邊的竹籃。她上去將竹籃一掀,裏麵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腳將食物踩得稀爛,然後又抖開衣料,尋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將衣料剪碎。

外麵說話的菊媽聽到屋裏有動靜,忙朝裏麵探頭張望。卻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樣子。菊媽更驚,大聲說,水滴,你怎麽啦?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水滴大聲說,那些把自己孩子拋棄的姆媽,就應該像這塊布一樣碎屍萬段。菊媽說,你姆媽養育了你這麽多年,你怎麽能這麽說她?再說,她多半不是拋棄你們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說我不是說她。她不配我說,因為她不是我姆媽。

菊媽怔住,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覺得自己的心口嘭嘭嘭地跳得劇烈,仿佛稍一動彈,就會跳到體外。菊媽雙手撫胸,穩了下自己,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能這樣說?她不是你的姆媽誰又是呢?水滴斜著眼,惡狠狠地盯著菊媽說,我不需要跟你講。我隻曉得那種連自己女兒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這世上。

菊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她彎下腰,拎起她的竹籃,說了句,水滴,往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然後轉身離去。她聽到身後水滴的聲音,呸,我不需要你的關心。菊媽想,這孩子,怎麽是這樣的個性?難道她聽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