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夢刀

第四章 煙花、燕子和劍

一這一戰無論是誰敗了,便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風,供對方使喚,變成了對方的附屬。

所以這一戰,絕不能敗。

周白宇雙手搓揉愈急,他所控操的兩隻燕子,倏起倏落,矢若流星,使得藍元山禦控的兩隻燕子,始終撞不上。

四隻燕子,急嘯飛射,速度如同箭矢,已遠超過它們本身的速度。

就在這時,藍元山的手又往上提,到了胸際,看他的樣子,就像普通人在整理衣襟一般悠閑。

周白宇額上的汗雨,已濕透數重衣,手上的絨球,也越搓越急。

那賣絨球的小販也發現了這“顧客”一味猛搓絨球,甚是詫異,便問:“你買是不買呀?別把我的絨球捏壞了,可賣不出去的喲!”周白宇心無旁騖,正落盡下風,全力扳持,哪有辦法理會他?所幸那小販見周白宇衣著似貴介公子,不似是買不起的模樣兒,可能是公子哥兒對新奇事物一玩上就愛不釋手哪?小販心裏嘀咕幾聲,視線又被新炸起的富貴榮華煙花吸引過去了。

藍元山一雙眉毛,吊到太陽穴上麵去,而他的手,再抬了一抬,抬到了鬢邊,像是在撫平稍呈淩亂的鬢發。

周白宇臉色登時大變。

頭頂上四隻燕子響起了急嘯之聲。

又一道煙花在夜穹裏誕生,像一朵金色的牡丹,炫示它的富貴升平。

藍元山的手,已放到發髻上,像似在綁好頭上方中,但他的“遠揚神功”,已發揮至第九層的力量!“波!”一聲輕響,周白宇的一隻燕子,被撞得血肉模糊,在空中直摔下來。

周白宇頭上隻剩下一隻燕子。

如果連這隻燕子也死了,他便算是敗了。

周白宇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敗給藍元山。

他不能敗。

“蓬!”又一道煙花掠起,在長空畫成一條節節灑金的蜈蚣。

藍元山忽覺煙花之外,還有一道閃電,因為太快了,令他看不清楚,電光已寂滅。

一隻屬他掌力所控製的燕子,齊首掉落。

好快的劍!藍元山心中一聲讚歎,隨之而來的是不寒而栗:周白宇竟然出劍!周白宇在大庭廣眾下亮劍!可是人們並沒有發覺到周白宇曾經出過劍,他的劍法實在太快了,又適逢這煙花炸放之際,就算有人親眼目睹,也會以為隻不過是一點煙火,驟落在此處。

周白宇的劍沒有驚動他人,就不算犯規。

周白宇既可殺掉一隻燕子,就一定能把他的第二隻燕子斬殺。

藍元山想到這裏的刹那。

又一道電光飛起。

又一道煙花綻放!二煙花在夜空構成一幅曲折瑰麗的圖騰。

劍光在煙花中飛射燕子。

燕於在煙花映射中有沒有流露夭折前金色的驚惶?三這時忽聽有人叫了一聲:“相公。”

藍元山回過頭去沉喝:“銀仙,快回去!”藍元山回頭低喝的時候,功力稍弛,劍光本來就在此際射入燕子體內的。

但劍光卻驟然頓住,像一條蛇正標射出去噬中獵物之際,倏然變成了一塊木頭。

周白宇像一塊木頭。

叫“相公”的人在絨球攤子的前麵,五顏六色彩豔的絨球,比不上這女子的一分媚。

——小霍!四周白宇心頭發出了一聲低吟。

——原來小霍就是名聞江湖的霍銀仙!小霍是藍元山的妻子!藍元山是小霍的丈夫!他的“閃電劍”再也不閃電,像嵌在石頭上,凝在空中,剩下的一隻飛燕,在藍元山力控之下,被撞成一陣血雨。

剩下的那隻燕子,撞死了自己的同伴,調啾哀鳴,飛去不返。

不知這隻唯一“劫後餘生”的燕子,再在海闊天穹飛翔時,會不會念起它的同伴?有沒有傷惶的感覺?五又一道煙花,幻出兩隻神蝠。

已有人注意到憑空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劍,握在一個俊朗的白衣青年手裏。

但這英俊青年的臉上,卻似塗了一層白至一般灰白。

藍衣人已搶身倏進,一手繞搭在他肩上,仿佛是多年知交,很親呢的樣子。

隻有周白宇自己知道,他的頸上六處要穴,全在藍元山的控製下。

藍元山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你敗了。”

周白宇喃喃重複了這一句話:“我敗了。”

藍元山輕輕放開了他,輕聲道:“我不殺你。”

他轉身向小霍道:“銀仙,你這一喚,真是險極,我這一分心,差點為人所敗,還好……”周白宇突然跪了下來,用盡平生之力,大聲道:“我是北城舞陽城城主周白宇,今日談亭一戰,為西鎮伏犀鎮鎮主藍元山所敗,周白宇輸得心服口服,絕無怨懟,蒙藍鎮主不殺之恩,周白宇從此以藍鎮主馬首是瞻,任其驅使,絕不違抗!”原來在市肆中猛見一人拔劍指天,原已大奇,忽見這人激聲說出這一番話,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其中也有不少是武林中人,或熟悉江瀾中軼事的人,莫不震詫,卻又不知兩人何時決了這重大的一戰?藍元山上前一步,攙扶周白宇起來,喟聲道:“咱們生死契上確是如此說,可是,勝敗乃兵家常事,周世兄不必太認真。”

周白宇沒有說話。

小霍站在藍元山背後,像在眾生裏一朵冷豔無聲的幽魂。

藍元山笑道:“其實,剛才世兄的‘仙人指’、‘無相神功’、‘龍虎合擊大法’之後,加上‘閃電劍’,本已穩操勝券,卻可惜,可惜……”這時眾人議論紛紛,這樣一件轟動的消息,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原來北城城主與西鎮鎮主在談亭一決勝負!”“藍元山打敗了周白宇!”“周白宇俯首稱臣,永遠為西鎮奴仆哩!”“這可不得了!原來一向沉默淡泊的藍元山,功力還在風頭最勁鋒芒最露的周白宇之上!”周白宇低著頭,白衣在夜色燈昏中一片灰黯。

藍元山拍了拍他的肩膊,“你不要難過,以後,我們是金蘭兄弟,不要分彼此。”

他眺望河上夜穹如漆,眼瞳卻閃著粼光寒寒。

“我隻要你跟我約一個人。”

“誰?”“殷乘風。

南寨寨主‘急電’殷乘風。”

“啪”地一聲,河塘上夜空中又閃起一道龍膽花樣般的煙花,燦美得像一盆露珠鑲著金往河塘裏瀉。

六快馬像破浪的船。

周白宇在馬上。

他有暈船的感覺。

那本來是江湖寥落的風中雨中,一場偶然的相逢,一次人生的豔遇,可是此刻周白宇感覺到的不止是悔恨,還有羞恥,以及傷憤……他本來可以勝的……卻不能勝!他經過薊州,白欣如在城門迎著他,在晨風中像一朵欲飛的白薔薇,在一棕毛騮上揮著小手:“你贏了……”然後她的悅音因瞥見漸近的周白宇沮喪臉色而凝結。

周白宇掠過白欣如身邊,把馬放慢,一直到擦身而過的時候他才低聲說了一句:“我敗了。”

白欣如一怔,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周白宇一直攬轡徐行,一直至掠過了白欣如身邊,走了一段路,才突然策轡,馬作長嘶,四蹄如飛,急卷而去。

白欣如回過身來,叫道:“你……你去哪裏?”周白宇拋下了一句話:“我到南寨去通知殷乘風,藍元山要約戰他!”白欣如想策馬追隨,但周白宇在馬蹄踢起的塵煙中已然遠去。

白欣如意外地發現石縫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正在作艱辛的生長但柔美的茁放。

七周白宇的奔馬驟然而止。

周白宇猶在浪的尖峰,驀然沉到冰海的底。

他自冥想中乍醒,反手挽劍,卻聽一人清越如撓鈸的聲音刺入耳中。

“怎麽了?白字兄,你直闖南寨,可是來鏟平青天寨來著?”周白宇呆了一呆,隻見站在他麵前的,是一頎長略瘦的青年,背後一把無鞘劍,眉字之間,有過人的精銳明敏,緊抿的唇有一種劍鋒冷的傲慢。

他旁邊有一個小姑娘,一身彩衣,垂發如瀑,腰上挽一個小花結,結上兩柄玲瓏小劍,那清麗脫俗的容顏,在她臉靨細柔的皮膚上繃緊如花蕾,在粲笑時綻放。

周白宇長歎了一口氣,下馬,抱拳:“乘風兄、伍姑娘。”

這一男一女,正是“急電”殷乘風,與“彩雲飛”五彩雲。

殷乘風刀眉倒豎高額上,問:“白字兄,談亭之戰是不是真的?”周白宇垂首:“我敗了。”

殷乘風無言,隻用手大力拍著他的肩膀。

周白宇道:“藍元山向你挑戰。”

殷乘風刀眉一豎:“我早想跟他一戰。”

周白宇道:“在舞陽城城門。”

殷乘風冷笑道:“何時?”周白宇道:“明日清晨。”

殷乘風道:“好,我去。”

周白宇忍不住道:“乘風兄。”

殷乘風銳利的眼神像一把刀鏡,映照著周白宇的內心,“怎麽?”“我想……你還是跟,跟伍姑娘一道赴約的好。”

伍彩雲原是前任“南寨”寨主“三絕一聲雷”伍剛中的遺孤,伍剛中因協助朝廷緝拿“絕滅王”楚相玉遇害,由其養子殷乘風獨挑大任,以過人才智,替青天寨在江湖中立下比伍剛中在世時更顯赫的功業,而殷乘風與伍彩雲也是武林中一對金童玉女,感情甚篤。

武林中的聲名決不是一朝一夕換來的,要灑多少滴汗流多少滴血,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征戰幾人回,一分耕耘就一分收獲,沒有憑空而來的收獲。

殷乘風雖不似青天寨前寨主伍剛中劍訣內力輕功被稱之絕於武林,但他將全副精力,獨研一“快”字,而“快”字訣又全融聚於劍法之上,單以劍法論,周白宇曾跟他較量過七次,終於承認以劍論劍殷乘風的劍法乃在他之上。

隻是,殷乘風在“武林四大家”中仍算是較弱的一環,但也是最年輕的一人。

所以殷乘風道:“白字兄是不放心我會戰藍鎮主……擔心我敗?”他大嘴一笑:“我若敗了,自然也尊奉西鎮為宗:不過,我不會敗的。”

周白宇內心一陣刺痛,在未與藍元山“談亭一戰”前,他何嚐不是這麽想。

但他仍是敗了。

而且敗得……。

殷乘風又一笑道:“就算我贏不了,也不能要彩雲幫我。

這樣勝敗,有何意義?”他望定周白宇,一字一句地道:“白字兄,這一戰既在舞陽城門,我們情逾手足,但也不許助我。”

“記住,毋論勝負,不能相助。”

周白宇不知說些什麽好,這刹那間,他想到雨中淒婉的小霍,囁嚅地道:“還是……伍姑娘一齊去好一些。”

殷乘風道:“昨天這一帶的‘翁家口’又出了事,女捕頭謝紅殿死了。”

周白宇一怔,道:“是處置使謝難成的獨生女兒,幽州惟一女捕快謝紅殿?”謝紅殿的父親雖是朝廷任命的大官,但謝紅殿的聲名卻非憑父威,她的手下擒過三十六個汪洋大盜七大采花賊,單止上述四十三人,幽州其他九個男捕頭,合起來都辦不到的事。

可是謝紅殿卻單人匹馬,活捉生擒,就憑這一點,幽州第一女名捕的威名就名符其實了。

殷乘風接著歎了一口氣:“她……死於翁家口,離舞陽城不過一裏半的路,她正著手追查一件案子、但神秘被人殺死在客棧之中……瞧她的情形,恐怕是……在毫無防備下遭人暗殺的。”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氣,撇開謝紅殿是當朝要官的女兒這事不管,單隻死者是幽州女捕快這一點,已讓人有“太歲頭上動土”的感覺,而且,謝紅殿的三十六手飛叉絕技,二十五顆軟硬流星飛彈,誰能近得她身邊?而今謝紅殿竟然遭人狙殺!周白宇抬目道:“眼前八宗案件……”殷乘風即道:“手法不完全一樣。

前麵七宗,有強暴痕跡,顯然是先好後劫殺,這宗隻是暗殺。”

“不管是誰做的,”伍彩雲因激怒漲紅了臉,“已經八個人了,我們一定要找到**賊償命!”也不知怎的,周白宇看見伍彩雲因怒而激紅的玉靨,竟不敢正視。

殷乘風冷然道:“顧秋暖、段桑青、尤菊劍、岑燕若、殷麗情、冷迷菊、於素冬……還有謝紅殿,八位女俠的性命貞潔……這賊子當真天理難容!”周白宇忽然想到嬌秀軟弱的白欣如,心中一陣惶悚。

“伍姑娘。”

伍彩雲彎彎的秀眉揚了揚,又展現她可愛皎潔如天仙的笑容:“什麽事呀?”“你們不是組織了一個女子的防衛團嗎?欣如她……”彩雲飛笑了。

“是呀,司徒夫人、江愛天、敖夫人、元夫人、奚采桑“和我,都是裏麵的一員,欣如姐姐也要加入,我們結在一起,一方麵可以免於受襲,進而調查凶手,繩之於法。”

彩雲飛的笑靨比飛花還絢燦,她怒得易也喜得容易,在別人眼裏也許認為喜怒無常,不過,誰也不會真的認為她這麽一個可愛的人兒如此有什麽不對,當真正看到她的時候。

“我們現在一共有七個女孩子,叫‘七姑’,‘七姑’的目的是要替八位死去的姐姐報仇。”

殷乘風疼借的望著她,笑了,“我曾問她們為何不叫‘七仙女’,”他向周白宇朗笑道:“七個那麽標致的人兒,自保當無問題,找凶手則難矣。”

說罷哈哈大笑。

伍彩雲白了他一眼,但憤怒中蘊有笑意。

少女情懷像蒲公英的種子,迎多情的風一吹,朵朵抖了開來。

“你不要擔心,我們七人常聚一起,欣如姐姐不會有事的。”

伍彩雲卻明了周白宇內心不安,這是她女子特殊的敏銳感覺。

“我們本來出南寨就是想約欣如姐姐一同赴翁家口查案的。”

殷乘風道:“現在的情形,我要赴北城,翁家口還是你自己去吧。”

伍彩雲仰著臉,她的臉腮漲卜卜的,但又沒有一分多餘的肉,像一塊玉琢細雕的玉墜子,令人愛不惜手。

“你去吧,你一定贏的。”

殷乘風眉字高揚,在陽光下大笑。

他是個在陽光下,有大誌奮發的少年。

少女永遠信任她的情郎能作出驚天動地的大事!周白宇的心裏又一陣刺痛。

他一生人本不知後悔為何物,但一下子後悔的事紛至遝來,他也知那一件事令他痛悔,以致如此翻不了身。

殷乘風向他微笑道:“怎麽?白宇兄隨我一道去吧?”周白宇頷首。

伍彩雲渠笑道:“周城主能陪他去,我就更放心了,欣如姐姐那兒我會找她一道赴‘翁家口’的,你別擔憂。”

殷乘風哈哈笑道:“白字兄去作個仲裁,好讓藍元山輸得賴不了賬!不過……”他轉而望向伍彩雲,那眼神跟他平時的飛揚踔厲是完全不同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

“得了。”

伍彩雲彩衣翩翩,心裏甜甜,“我跟欣如姐姐一道兒走,還怕什麽?到了翁家口,元夫人等五位姐姐都在,何況追命三爺也來了。”

“追命來了?”周白宇一震,脫口問道。

“是呀!”伍彩雲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望著周白宇,“他已來了,八件大案子,不單驚動了他,也驚動了無情大爺,不過是追命三爺先到。”

追命和無情,同是“四大名捕”,其實無情比追命年輕多了,但他投入諸葛先生門下最早也最久,反而是“大師兄”。

他自小殘廢,雙腿齊廢,不諳武功,但智慧、輕功和暗器,黑白二道無人不懼,其他三大名捕也無不拳拳服膺。

追命是“四大名捕”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喜酗酒,但神腿無雙。

在武林中,鐵手的掌功與追命的腿功,堪稱翹楚。

追命已來了,還有什麽天大案子破不了的?周白宇心裏暗忖。

“所以嘛,”殷乘風接道:“我不能赴翁家口了,萬一給追命三爺遇著,一定不讓我去赴約,這可不行。”

追命跟“武林四大家”友誼極篤,曾協助他們屢度危艱,追命當然不願見到“武林四大家”之間相互廝拚。

伍彩雲道:“不管江湖上傳言極快,你與藍鎮主決鬥的事,遲早難免為他所知……”周白宇和藍元山的決戰,幾乎剛結束,就沸沸揚揚傳遍了武林。

故此有人說,江湖中人的口沫,比唐門的暗器還快。

殷乘風嘴角一拗,傲慢地笑道:“不過,那時候,我已戰勝藍元山了。”

藍元山擊敗周白宇,而他打敗藍元山,“四大家”宗主之位,非他莫屬,況且,黃天星已老邁傷重,他又不是主動挑釁,而是應藍元山之約接戰的。

在公在私,他都是站在正義與光榮的一麵,隻要這一戰能贏。

伍彩雲臉上洋溢著向陽的幸福和光:“答應我。”

“什麽事?”“你打贏了,就不要挑戰黃老堡主了,他已老病無能,不能傷害他的。”

伍彩雲走近依偎著殷乘風臂膀說:“反正,黃老堡主也不想再與人爭強逞勝了,你……你要收斂一些。”

殷乘風注視陽光下彩衣的伍彩雲,有一種恍惚的迷眩,但這迷眩是幸福的。

他做然一道:“好,你等我回來,我把打贏後的路上第一朵見到的花擷給你。”

伍彩雲粲笑如天仙的光環。

周白宇在他倆的陽光之外。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