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劫

第十五回 死穀二奇

第十五回死穀二奇

石欄所圍的圓石中央,矗立著一根略較人高,酒杯般粗細的銅柱,深埋入石,銅色斑斕,色作深碧,顯見亦是百年以上之物。

田秀鈴將四下景物極快地打量了一遍,心中不禁更是戰粟,囁嚅著道:“這裏便是死穀地頭了嗎?怎地不見那兩位前輩奇人現身?”

任無心麵容沉肅,道:“那兩位前輩奇人,雖然同居死穀,但靜修之地卻並不同在一處,唯有每月朔望兩日,方自聚首。”

田秀鈴歎道:“這些奇人們之行事,當真不是我等所能猜的透的.此地自古少見人跡,他兩位老人家共處—處,已是萬分寂寞,若再分居兩地,那日子真不知是如何度過的了?”

任無心麵色更是凝重,閉口不答。

過了半響,方自緩緩道:“這兩位老人家,一位住在危岩上麵,最高的洞穴之中!另一位的居處,卻深在地底,我每次求見之時,均要敲擊銅柱為號。”

田秀鍾忍不住問道:“擊柱作聲,危岩上自可聽得到。但……地底下那位老人家,難道也能聽見嗎?”

任無心道:“這銅柱長達數丈,絕大部分,俱被埋在地下,直達那位老人家靜坐的石床邊,頂端一響,立時便可傳至底端。”

田秀鈴恍然歎道:“想不到此間設計,竟是如此巧妙,難道這都是那兩位老人家親手所建的嗎?”

任無心又自默然不答。過了半晌,道:“銅柱一響,他兩位老人家若在閑時,立刻便將傳聲接引,但若我等來得不巧,他兩位老人家正值坐關之期,你我便得在此等上一等了。”

田秀鈴倒抽一口涼氣,暗暗忖道:“但望這兩位老人家此刻莫要坐關才好,否則若要我在這裏等上數日,凍也要凍死了。”

心念一轉,隻見任無心已肅容上了圓石,跨過石欄.伸出食、中兩指,在那古色斑瀾的銅柱之上,輕輕彈了一下。

一連串銅鍾般的清鳴響起.空穀傳聲,回應不絕,滿山滿穀,似是俱有鍾聲大震.當真令人聞之心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回音方自漸漸清寂,田秀鈴兩耳,猶在嗡嗡作響。

但危岩上,地層下,卻寂無應聲,山穀間霎眼便回複那亙古的寂靜。

田秀鈴隻覺心頭一寒.忍不住長歎道:“看來咱們真是來得不巧了。”

任無心微微一笑,道:“此地酷寒,宛如極邊之境,在此枯候等待,的確令人難耐,幸好那方圓石,乍看似是凡品,其實卻是性質近於溫玉的一種火岩,是以在此等酷寒之地,上麵猶能未結冰霜,可容坐臥,此時此地,總算也聊勝於無了。”

田秀鈴躍過石欄,隻見石質果然光潤如玉,觸手之處,雖不覺溫暖,但卻已無四下石壁那般酷寒,也看不見有半點冰霜之跡。

任無心已在欄邊盤膝坐下。

他心頭自也十分焦急,但麵容卻極為沉穩,似是無論什麽困難,隻要到了這裏,便有解決之機。

田秀鈴忍不住暗暗忖道:“不知這死穀中兩位前輩奇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竟能使得任無心也對他們這般傾倒信任?”

路途上的波折變化,使她不敢坐得距離任無心太近,但在此酷寒陰森之地,她也不敢坐得太遠。

她扯直了衣襟,在三四根石柱外盤膝坐下,雖待凝神靜慮,安坐調息,但心頭思緒反反複夏,千頭萬緒,紛至遝來,如絲如縷,竟無法斷絕。

對於死穀中兩位奇人之性情形貌,心中也起了種種猜測,忽而暗道:這兩位奇人,必定是羽衣星冠,瀟灑清臒,與之言談,如沐春風一般,令人不覺自醉。

又忽而暗道:這兩位奇人,多年居此窮荒陰寒之地,永日寂寞淒清,性情必定變得十分偏激孤傲,不近人情.言語也必定甚是枯燥乏味。

她思來想去,越想心緒越是紊亂。

轉目望去,隻見任無心眼簾垂落,鼻息微聞,竟似已入定。

驟然間,她隻覺天地間似已剩下她—人,心頭充滿說不出的陰森孤寂,不禁勉強閉起眼睛。

過了半晌,雙目微睜,卻見眼前景物,已比方才清晰,目光所及處,正是對麵一根石柱,柱上花紋,雕的正是第七層拔舌地獄的情況。

隻見牛頭馬麵,鬼丁鬼卒,一個個猙獰怪笑,睥作態,形狀恐怖已極。

那人世間之騙子、說客、薄情郎、長舌婦,跪遍一地,張口慘呼,叩頭求命。神情更是雕的活靈活現,呼之欲出。

田秀鈴越不想看,卻又偏偏忍不住看的更是仔細,看著看著,隻覺四下陰風森森,鬼哭神號,自己也似乎到了地獄中一般。

一陣風吹過,她機靈靈打了個寒噤,再也忍不住悄悄移動身子,往任無心那邊移了過去,停停歇歌,心裏又想靠得近些,又想離得遠些.忽然之間,她發覺自己身子距離任無心已不及一尺。

任無心竟恰巧在此時張開眼來,瞧著她微微一笑,道:“你還好嗎?”

田秀鈴隻覺麵上一熱,直達耳後,心裏雖想說一萬個“不好”口中卻強笑道:“還好!”

任無心抬頭瞧了一眼,隻見頂上繁星漸疏.明月已落,微微歎了口氣,道:“天已快亮了!”

閉起雙目,又自入定。

田秀鈴恨不得撲他懷中,將他搖醒,好教他陪自己說話,但終於強自忍了下去,移動身子,反而坐得更遠了些。

萬籟俱寂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斜斜倒下身子,想靜臥片刻。

哪知就在這刹那之間,地底突然傳來一陣鐐銬叮當、鐵鏈曳地之聲.其中似是夾雜著一聲聲低沉淒涼的歎息。

田秀鈴先前本以為這又是自己疑心生了暗鬼,但耳朵貼上地麵,越聽越是清晰,聽來似有不知多少冤魂苦鬼,正在地下長歎走動,忍受那自古以來,永不停歇的酷刑。

刹那間,她隻覺一陣寒意,由心底升起,由足底直透脊背,目光轉處,石柱上的地獄苦難,更是曆曆可見,夜風呼嘯,寒意更重。

她雖是女中豪傑,但女子天性究竟膽小.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往任無心身上撲了過去。

任無心一驚張開眼來,聳然道:“田姑娘,你怎麽樣了?”

田秀鈴身子緊緊倚在任無心懷中,手指著地下.顫聲道:“你聽……你聽這是什麽聲音?”

任無心微微動容,凝神傾聽了半晌.開口道:“哪有什麽聲音?”

田秀鈴呆了一呆,伏地聽去,那鐐銬響動,淒涼悲歎之聲.果然已俱不再聞。

但聞任無心微微笑道:“姑娘若是覺得太過寒冷,不妨將在下這件皮衣取了去。”

田秀鈴翻身一躍,自任無心懷中躍起,口中道:“多謝你,不用了。”

心頭卻是又羞又惱,暗暗忖道:“莫非他隻當我為了要和他親近.是以故意編造出如此事來……唉!隻恨那些聲音此刻又偏偏不響了,但我無論如何,也要教他親耳聽上一遍。”

她雖非世俗一般心胸狹窄的女子可比.但女兒家遇著此等事,情懷鬱結,總是難以化解的開,越是平日豁達的女孩子,到了此種地步,便越是偏見固執。

田秀鈴一念至此,竟索性坐在任無心後麵,睜大眼睛,凝神傾聽,隻等那異聲再響.便將任無心推起。

任無心又已在閉目調息,他心裏縱有千百件心事,表麵卻絕不顯露。

又過了許久,異聲卻絕不再聞。

隻見日光已從山頂缺口中,斜斜射了下來,將那銅柱的陰影,斜映在任無心身左第四根石柱上。

那根石柱正是田秀鈴方才所坐之處,上麵刻的拔舌地獄慘況,田秀鈴此刻似是仍隱約可見。

但此刻天光已亮,寒氣也已稍減,田秀鈴方才的恐懼悚栗之心,此刻早已無影無蹤。

要知那時人們雖然索畏鬼神,但無論是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對鬼神一事之恐懼,十分中便要減去個六七分。

此時田秀鈴回想起方才情景,心裏反覺有些好笑,隻覺自己方才的模樣,莫要被任無心瞧見了。

心念反複間,突聽喀地一聲輕響,那根被陰影籠罩的石柱,忽然移動起來。

田秀鈴方待伸手拍醒任無心,哪知任無心不等她叫喚,早已翻身掠起,沉聲道:“兩位老人家閉關時期已過,你就快見得著他們了。”

語聲未了,石柱竟已向一旁側了下去,圓石上立刻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深洞。

那石柱本有合抱粗細,柱倒洞現,那柱洞自也足以讓人容身而過。

隻聽柱洞下飄飄渺渺傳上來一陣蒼老的語聲,道:“是無心來了嗎?”

任無心氣貫丹田,恭聲道:“是!”

那蒼老的語聲道:“下來吧!”

任無心悄悄拉了拉田秀鈴衣襟,還未答話。

忽然間.隻聽那危岩之上.也飄飄渺渺傳下來一陣蒼老的語聲,道:“你帶來的女娃兒是誰?”

語聲雖輕細,但已隱有怒意。

任無心身子輕輕一震,呆了半晌,方自賠笑道:“這位姑娘雖是南宮世家中第五代夫人,但……但……”

他本待說:“但卻和南宮少主並無燕婉之私,是以可說和南宮世家無甚關係。”

隻是說到這一句話,他突覺話中甚是疑難,再也說不下去。

隻聽那語聲冷冷道:“但什麽?”

任無心歎了口氣,道:“但她卻數次救了我性命,又被南宮夫人逼得無處容身,是以我將她帶來,求見兩位老人家,再作區處。”

危岩上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田秀鈴也不敢做聲。

但見任無心垂手肅立,更不敢言語。

他為了對這死穀二奇尊敬,一至山腳,便與田秀鈴兩人設法除下了麵上的易容之色。

田秀鈴見他已被凍得蒼白麵容上,神色甚是不安,才知道他將自己帶來此間,果然是冒著極大的危險.擔著極大的幹係。

一時之間,她心頭不覺大是感激.忽然大聲道:“晚輩來此,但求能見兩位前輩一麵,絕不敢多擾前輩們的清修,此後也永遠不會說出有關此間所有之事,但兩位前輩若是以此相責任相公.晚輩縱然立刻退出,也無關係。”

她對穀中這兩位神秘老人,本存敬畏之心,但想到任無心將為自己受責,心頭勇氣忽然大增,竟朗然說出話來。

任無心雖再三向她以目示意,她卻仍滔滔而言,隻做未曾瞧見。

隻聽地穴下老人沉聲一歎,道:“你既已將她帶來.也就罷了!”

危岩上冷笑一聲.道:“既是如此,你且一人先上來見我!”

任無心瞧了田秀鈴一眼,低低道:“在此等著,莫要妄動。”

田秀鈴方自點了點頭。

任無心身形,已輕輕躍起,掠向左側峭岩。峭岩之上,滿布冰柱,正是絕好的落足借力之處。

田秀鈴本在奇怪,那危岩高聳在空,任無心輕功雖高,也難插翅飛渡。

此刻她目光轉處,才知那一根根冰柱,竟是飛渡危岩的雲梯。

隻見任無心身形在冰柱上飛躍.看去越來越小,上得數十丈後,突然身子一閃,便無蹤影,想是已側身掠入危岩上的洞穴之中。

四下頓時又複歸於寂靜。

田秀鈴望了望上麵危岩,又瞧了瞧地下洞穴,隻望這兩位老人家大放慈悲,莫要將自己拒於門外。

突然間.隻聽地穴下的老人語聲又自傳出,道:“聽無心那般說來,你想必就是南宮壽的寡妻了。”

田秀鈴心頭一凜.恭聲道:“老人家說的不錯!”

心頭卻已大是驚駭詫異,不知這地底中的老人,怎會知道南宮壽這名字。

原來南宮世家數代主人,俱是夭折慘死.是以南宮夫人便將第五代的孫兒,取名為壽,意思自是望他能享天年之意。

但他名字,江湖中並無人得知,就連南宮世家,也隻有上幾代夫人,將他喚作壽兒。

但這老人隱居此間數十年,卻喚出了這名字,田秀鈴自然驚奇詫異,百思不得其解。

隻聽地穴中又道:“你既求任無心將你帶來此地,想必定有所求,但老夫不妨先告訴你,無論你求的是什麽,都要有交換條件的。”

田秀鈴沉吟半晌,道:“晚輩縱無所求,前輩若是有事吩咐,晚輩也當從命的。”

地穴中笑道:“想不到你說話倒伶俐得很,這難道也是你祖婆婆教給你的嗎?”

雖是含笑而言,但笑聲卻冰冰冷冷,比不笑還要令人心驚。

田秀鈴心頭又是一凜,不知該如何答話,地穴中也沒了聲息。

田秀鈴隻得盤膝坐下,望著頂上的天光日色,呆呆的出起神來!

日色漸移.銅柱的陰影,也移過了兩根石柱,任無心方又現身而出。

隻見他身形有如飛鳥下墜.直至將達地麵上,才在冰柱上借力換氣一次,飄然落地。

身法之輕靈佳美,又豈是尋常江湖人所能夢想。

田秀鈴見他身法如此,知道他功力必已複原.心下不覺大是安慰。

又見到任無心麵色也大見輕鬆,忍不住展顏一笑,道:“他老人家到底……”

任無心匆匆道:“我還要下去一次……”

話未說完,身形已自掠入地穴。

田秀鈴隻得歎了口氣,心頭雖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但此次任無心卻出來得極是迅快,一出地麵,便道:“這條地道甚是窄小黑暗.你要小心了。”

田秀鈴大喜道:“兩位老人家已答應讓我拜見了嗎?”

任無心點了點頭,拉著她步入地穴。

穴中果然黝黯難辨景物,田秀鈴想到她即將與那胸中似藏有所有秘密的奇人相見,心頭隻覺熱血奔騰,所有的黑暗嚴寒,俱已不放在心上。

那地道並不甚長.恍眼便已走盡。

盡頭處便是一間石室,方廣丈餘,四下僅有一床、一幾,以及一具小小的石爐,看來陳設甚是簡陋。床側還有一道小小的門戶。

田秀鈴見此石室中並無人跡.想是那門戶必是通向老人的居處。

隻見任無心果已恭聲求見,門戶中低應一聲:“進來。”

田秀鈴心頭一陣緊張,隨著任無心舉步跨入門戶.卻久久不敢抬起頭來。

隻聽那老人道:“這就是田姑娘嗎?”

聲音卻變得甚是柔和,並無絲毫惡意。

田秀鈴應聲抬頭。

隻見這石室形如八角,方廣也不過丈餘,陳設也甚是簡陋.迎麵石榻上,盤膝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身著一襲毛皮所製的寬袍,正在凝目瞧著自己。

她見了這地穴上危岩如削,圓石如玉,朔風嚴寒,秘徑陳屍……種種氣勢,俱都奇詭雄偉,當真不愧死穀兩字,心想這地穴之下,光景必也非同尋常,再也未想到這裏僅有兩間如此簡陋的石室。

她見任無心對穀中兩老那般傾倒恭敬,心裏對這兩位老人,更不知起了多少種幻想猜測。

而如今見了這老人,除了目光有如明鏡,頭發略為零亂外,也與普通老人無異,並無她想象中那般奇形異感。

一時之間.她心頭亦不知是驚奇還是失望,呆了半響,方自盈盈拜倒。

白發老人微微皺眉.瞧了任無心一眼。

任無心立刻沉聲道:“他老人家素來不喜多禮.快起來吧!”

田秀鈴一麵長身而起,一麵恭聲道:“晚輩田秀鈴拜見前輩,但求前輩……”

白發老人道:“你的來意,我已知道,但你所求之事,老夫此刻還不能明言,過兩日再說吧!”

田秀鈴抬頭道:“這……”

目光動處,突見這老人麵容雖無特異之處,但神情卻出奇的冷漠。

那正如以冰石所塑的普通老人石像一般,外貌形狀,雖與普通老人無異,但神情實質,卻大不相同!

這種極微妙而奇異的差異,使得田秀鈴頓覺一股寒意由心頭升起,說出一個但字,下麵之言便無法繼續。

白發老人道:“你既已來了,又瞧見老夫,此刻便過去外室相候,等任無心走時再帶你同行。”

田秀鈴瞧著這老人,似已呆住,她每多瞧一眼,便可發覺這老人另有特異之處。

她第一眼看時,隻覺這老人普普通通,但看到第十眼時,手足俱已冰冷。

直到任無心在她耳側輕喚了句:“田姑娘”,她方自回過神來,向那老人拜了一禮,立即轉身而出。

她不惜冒著千辛萬苦,要求見這老人一麵,但此刻卻隻望越快離開這老人越好。她心頭本有千百句疑問,但見了這老人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裏外兩間石室,非但大小不一.光景也迥然不同。

裏麵那石室雖也陰森寒冷,但卻甚是光亮,室中並不見燈光,想是懸有夜明珠一類稀世珍寶。

外間這間石室,僅賴內室餘光透入,自是淒清黯淡.更顯寒冷。

田秀鈴粉頸低垂,走至石室中央,停住腳步,轉目四望,頓覺一種孤寂清冷之感.自心頭升起。

方才地穴之上,寒氣雖遠較此間為重,但那時有任無心在她身側還可忍受。此刻她轉目四周,石室空空,地上隻有她一人的影子,那孤寂寒冷.令她再也無法忍受,木立半響,身子簌簌的抖了起來。

她有心衝出石室,不顧而去,但那險峻的地穴,又豈是她孤身所能衝出,何況,她縱能衝出,但天涯茫茫,她又能去到何處?

她若不衝出去,這種被人冷落的痛苦,又豈是素來要強的她所能忍受。

一時之間,她隻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己。

天下雖大,竟無她容身之地,世人雖多,又有誰是她的知心?又有誰憐她,疼她,能助她一臂之力?

她暗咬銀牙,勉強忍住不令眼淚流下.但眼淚在她秀目中轉了幾轉,還是斷線珍珠般落了下來,一連串流下麵頰,濕透衣襟。

她感懷身世,不禁自憐自苦,忍不住含恨低語,道:“我那祖婆對別人雖然心腸狠毒,但卻是世上最憐我疼我的人,我卻偏偏要背叛了她,到這裏來受別人的欺負冷落,隻要她憐我疼我,我本已該心滿意足,對別人凶狠毒辣,與我又有何幹係?”

忽然間,聽到那老人沉緩的語聲,一陣陣自石門裏傳了出來,道:“這些日子,你在外所作所為,我知之雖不詳細,但想來必定有欠謹慎,看你今日竟將那女子帶來,就已可見一般,你難道不怕她是南宮世家臥底的奸細,一切做作,隻是為了要來探聽我方的機密。”

接著,便聽得任無心低聲言浯,似是為田秀鈴分辯之言,但語聲模糊,聽不甚清。

那人冷哼—聲,道:“不要說了,莫非我懂的還沒有你多嗎?”

聽到這裏,田秀鈴心中更是悲憤難言,這種被人冤屈的痛苦悲憤,端的令人難以忍受。

石室中老人卻已不再提問此事,隻是不斷垂詢任無心在江湖中之安排布置。

任無心恭恭敬敬,將他那一番苦心安排,俱都詳詳細細說了出來。

田秀鈴又不禁聽得暗暗心驚。

她雖然早已知道任無心乃是一代奇才,卻也未想到任無心的安排,竟是有如此周密,算來那南宮夫人縱然狠辣,在此即將來臨的生死存亡一戰之中,也未見能操勝算了!

隻聽任無心滔滔不絕,說了約摸兩盞茶時分,方自歎了口氣,道:“弟子此番在外,雖在各方麵均有布置,甚至連那些後來極少過問江湖中事的前輩名家,也大多為弟子說動,答應出山助弟子—臂之力,但還有幾件事,弟子仍覺毫無把握,隻因這一戰關係太過重大,是以弟子絲毫不敢大意,才趕著來請教你老人家,但此刻時機已十分緊迫.弟子也不敢久留!”

那老人沉聲道:“你隨我十年,我一身所學,你已學得十之八九,唯有這鎮靜兩字,你卻還要再多下幾分功夫。”

任無心沒有出聲,顯見是不敢辯駁。

那老人又道:“其實你心中所覺那幾件毫無把握之事,我早就知道,第一件,你可是摸不透南宮夫人所練究竟是何秘門神功,不知可有破法。”

任無心歎道:“你老人家當真是料事如神.想那南宮夫人,數十年前之武功,便已可驚世駭俗,此番閉關修練後,弟子等怎是她敵手,尤其可怕的是,江湖中到此為止,還沒有—人知道她練的是什麽?”

老人冷笑道:“世間萬物,相生相克,隻要是人能練得出的功夫,便有人能破,這一點你大可不必在意,你隻要……”

田秀鈴正自聽得心動神移,目定口呆,突然間隻聽那老人一聲輕叱,道:“好大膽子,竟敢偷聽!”

接著.砰然一聲大震,兩邊石門,立刻緊緊關了起來,石室中變得漆黑一團,難見五指。

田秀鈴又驚又怒,大呼道:“你自己話聲太大,又非我故意要聽的!”

但目下漆黑死寂,哪有回聲。這石室本已陰森黝暗,此刻更死如墳墓一般,全無半分生氣。

田秀鈴大駭之下,摸了過去,但方才門戶之處竟已變成一片光滑平整的石壁,哪還有絲毫痕跡,更無絲毫著力之處。

她回身再摸那邊.情況也是一樣。四下冰冰冷冷,俱是石質之物。

無論是誰.在這裏也莫想度過數日,便要因饑渴寒冷而死。

田秀鈴不禁機靈靈打了個寒噤,暗道:“他……他見我聽得機密,竟要將我殺死滅口嗎?但……但任無心總不忍見我活活困死在這裏……”

心念一轉,又不禁忖道:“但任無心又何嚐對我有一分半分情意.他除了一心要殲滅南宮世家之外,什麽事也未放在心上,他有時對我雖也不壞,但那……那也不過是為了要利用我而已,何況,他對那老人家那般恭敬畏懼.又怎敢抗命救我?”

她心中忽而悲苦,忽而憤怒,忽而痛責自己,又忽而大罵任無心。

但她心中還是存有萬一的希望,隻望任無心能瞧她曾經救他一命的份上,也救她一次。

那麽,便可證明任無心還對她有一絲情意,那麽,縱要她真的去死,她也死得心甘情願了。

黑暗中,她不斷折磨自己,饑渴、愛恨、寒冷、寂寞,各種痛苦,有如千萬條毒蛇一般,時時刻刻.不斷在啃噬著她的心身。

也不知過了多久,田秀鈴暗中推算時日,約過了四五日光景,這四五日時光的痛苦折磨,如非她心中還抱有萬一之希望,實是難以忍受。

但此刻她暗中忖道:“任無心若有救我之意,此刻早該出手了,他縱不能真的將我救出,我也可聽得一些動靜,但……但四下—直靜寂如死,隻怕……隻怕……”

—念至此,頓覺萬念俱灰,再也不敢往下去想。

當下緩緩站起身子,摸索著走到石壁邊。

晶瑩的淚珠,隨著她腳步移動,滴落在地。

她也不伸手擦拭麵上淚痕,仰麵悲嘶道:“任無心呀任無心,此番我死在你手裏,雖然隻能怨我自己,但我縱然化做厲鬼,也不饒你。”

她因愛成仇,因悲成恨,語聲中充滿了悲苦怨毒之情!

多日來的痛苦折磨,更使她思想越來越是偏激,咬一咬牙,嘶聲又道:“祖婆……我……我對不起你老人家,但我死了,也必將化做厲鬼,助你老人家得勝,讓那些自命仁義的俠義道,全都死在你手裏!”

語聲未了,突然縱起身子,一頭向石壁之上撞了過去,黑暗中也瞧不見是否有血光飛濺,隻是她身子已軟軟跌倒在地。

又過了約摸頓飯時分.石壁突然開了一線,閃身躍入一條人影。

石壁開處,並非方才那兩重門戶,是以也未見有光線透入,四下仍然漆黑沉沉,難辨五指,自然也更瞧不清此人的麵目,隻有雙目閃閃生光。

隻見他對此間地形,似是十分熟悉,雖在黑暗之中,但腳步仍然走的甚快.也未碰著床幾等物。

他走了幾步,突然伸手一晃,取出個火折子,閃起一溜火光,瞬又熄滅。

但在這火光一閃中,已可看出此人似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但形狀詭秘,身材魁偉,落手投足間,武功看來並不甚高,絕非田秀鈴室中所見之人。

這人影也在火光一閃間.瞧見田秀鈴身子,趕過去抱起了她,匆匆退出石室。

那一線石壁,立時關起,外麵仍是墳墓般死寂黑暗。

突聽黑暗中一個陰森的語聲道:“想不到這女子竟有如此烈性,快瞧瞧她是否死了,若是未死,趕緊救治,留著她還有大用。”

那白發蒼蒼的人影似是伸手探了探田秀鈴脈搏腕息,然後沉聲道:“非但未死,而且傷的並不甚重,想來她氣力早已不支了。”

黑暗中語聲冷冷道:“既是如此.便將她放在此地罷了。”

那白發蒼蒼之人似是吃了一驚,詫聲道:“放在這裏?不送她出去嗎?”

黑暗中語聲道:“正是放在這裏。”

白發之人道:“但……但若放在這裏,由她行動,便難保不被她發覺些隱秘。”

黑暗中語聲大笑道:“你知道什麽,此番正是要她發覺些隱秘。”

白發之人道:“但……但……”

黑暗中笑道:“你還是去管你的飲食之事去吧,此等妙計,說了你也不會懂的,記得莫要忘了給任相公送些石蟹湯,那是他最愛吃的。”

那白發之人躬身聽了,放下田秀鈴,佝僂著身形消失在黑暗中。

陰風慘慘,使得此地不但似墳墓,簡直勝似鬼域一般。

又過了許久,隻聽田秀鈴呻吟一聲,顯已自暈迷中醒了過來。

她輕輕轉動一下身子,仍覺頭疼如裂.耳中但聽風聲呼嘯,竟是那石室中絕對沒有的。

觸手一摸,地上也不再是平滑石質之地,而是坎坷不平,粗糙已極,與那石室迥然大異。

她忍不住機靈靈打了個寒噤,暗驚忖道:“莫非我死了,真已化做厲鬼冤魂?”

心念還未轉完,突然又聽得一陣鐵鏈拖曳,鐐銬響動之聲,隨風傳來,雖然飄飄渺渺,隱約難辨,但聽來卻更是令人悚粟心驚。

田秀鈴心頭又一寒,接著忖道:“此刻莫非我已真的置身於鬼境地獄之中?”

刹那間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