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蒼之龍

(2)

定了一會,和尚才冷冷地頌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好厲害的‘按臍’功夫,幸會幸會。”

右**了個問訊,也算是見麵之禮,身子一晃,就此落身牆外。

宮先生也自無趣,料不到這個阿難和尚如此厲害,竟是小看了他,一時間心裏悻悻,大大改了以往對廟裏和尚的輕視之心。

卻是那一麵,老方丈“好戲出場”,熱鬧得緊!

這位先生的架子好大。

在外麵的板凳上枯坐了好一陣子,猶不見傳話接見,少蒼老和尚卻是好修養,隻把串黃玉念珠在手裏來回把玩,嘴裏念念不絕像是在念經。

這間佛堂,最是安靜,如今卻成了對方貴人先生的睡房,門外紅木條凳上,長時地都坐著個人,隨時聽候著裏麵的差遣,規矩好大好大,斷非一般俗客商家模樣……

老和尚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裏,由不住又自低低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真個盤算不出對方主人到底是幹什麽的?——珠寶商人?一個珠寶商人能有這麽大的派頭、排場?萬萬難以令人置信。

佛堂珠簾“嘩啦!”一聲卷起,葉先生滿麵春風由裏麵走出來。

“我家相公有請,老師父可以進去了!”

“阿——彌——陀——佛——”

老和尚欠身站起,剛要邁步,卻為葉先生橫身攔住:“老師父——”

“施主……”

“老師父,”葉先生臉色微窘,含笑說道:“我家相公平素養尊處優,被人奉承慣了,一向說話托大,回頭說話……”

“阿彌陀佛!”老和尚合十笑道:“施主不必關照,這個老衲知道,一切無妨……”

葉先生點頭道:“老師父深明大體,實在難得,你是出家人,跳出紅塵之外,大可兔去俗禮,回頭相見,就不必跪拜了。”

老和尚登時一愣,接著頌起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什麽“跪不跪拜?”壓根兒他就不曾想過。哪來的這許多規矩?葉先生這麽說,他隻是聽來好笑。

葉先生還要說什麽,珠簾卷起,一個瘦長留有黑胡子的中年漢子,自內探頭道:“和尚快進去了,相公等久了!”

少蒼老方丈唱了聲“阿彌陀佛”,便自啟步進入,坐在紅板凳上的年輕聽從,慌不迭為他撩起來簾子,老和尚雙手合十,向著葉先生略一欠身,便自邁入。

裏麵的擺設變了。

原先的三尊佛像都用大幔子遮了起來,檀木香案挪到了中間,成了對方的書案。

那一麵錦帳半曳,黃綢覆麵,布置了好大好闊氣的一張睡榻,佛殿的幾張紅木太師椅,都挪了進來,布置成一個如意待客擺設圖式。顯然是老和尚以前所不曾見過的……

因為地方夠寬敞,便在睡榻與書案、客座之間特置了一層幔簾,裏外兩層,間以輕紗,被一個如意玉鉤輕輕勾起,看起來頓呈無比雅致、氣勢。

主人諸葛相公,正在寫字,老和尚進來,他抬頭看了一眼,仍然低頭寫他的字。

老方丈輕輕頌了聲:“阿——彌——陀——佛——”待將說話,後麵跟進來的葉先生卻衝著他,擺了擺手,叫他不要出聲兒。

老和尚便隻得住口不言,心裏大是納悶。臉上故示輕鬆地做出了一片笑容。

乘此機會,倒要打量一下這位先生,到底是個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

個頭兒不高不矮,膚色不白不黃,看上去倒似有點金紅那樣的顏色。相書上有所謂“滿臉飛金”,大概就是這般氣色了,隻是眼前的這位,器宇容或不凡,卻顯示著一種難以比擬的孤高,年紀不大,不過是三十來歲的一個青年,眼神裏卻透露著極其深執的沉鬱與堅毅,黑而濃的眉毛,也同時下少年人一般意氣風發,卻是直貫於眉心間的一道直紋,使他看起來老成而持重,總似抑壓著一種衝動、苦悶什麽的……

好特殊奇怪的一種氣質。

老和尚平素善於相人,這一霎,當他注目於眼前青年人時,不知怎地,心裏有一種強力的震撼,特別是當對方青年向自己投以目光時,那種感覺尤甚。

“阿——彌——陀——佛”

以老和尚平素之養性修心,這一霎亦不免心裏大是起伏,竟然顯示著幾分難以自持,不自覺地再一次頌起了佛號。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冗長的佛號聲音,使得對方青年不覺仰首一笑。

“老和尚你這是幹什麽?念個沒完沒了的?”接著擱下了手裏的筆:“得!送你一幅字,寫好了!”

老和尚愣一楞,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身旁的葉先生已道:“還不趕緊謝過?跪下磕頭?”

老和尚一欠腰,雙手合十,又是一聲佛號,逗得對方青年哈哈大笑道:“又來了,又來了,和尚不用多禮,過來瞧瞧我寫的可好?”

少蒼老方丈正為著“跪下磕頭”這碼子事心裏別扭,對方青年這麽一來,卻合了他的心意,嘴裏應了一聲,直趨而前。

不經意那個留著黑胡子的中年瘦長漢子卻自邊側搶先一步,站在了青年身邊。

一股無名力道,傳自中年漢子,氣勢饒是可觀,竟使得老和尚急欲欺進的身子為之一挫。

很顯然,這意思是要老和尚的身子不要太靠近了。

老和尚自幼從佛,七歲練功,練的是“童子功”,由於一輩子童身,功力極是可觀。卻是眼前這個中年瘦高漢子,功力更不含糊。

行家出手,剃刀過首。

雖是不著形相的輕輕一觸,老和尚亦是肚裏有數,單掌直豎,頌了聲:“阿彌陀佛一——”衝著當前留有黑須瘦高漢子微微一笑,便自定下了身子。隨即向著桌上的那幅字看去。

鵝黃色的宣紙上,落著四個大字:

“滌我憂心”。

沒有上款,下款四個小字,卻是“聽蟬閣主”,字跡雖不甚工整,卻有氣勢。

老和尚又是一聲佛號,一連說了幾個“好”字。

“老衲拜受了,”老和尚銀眉頻眨,抬頭看向青年笑道:“這聽蟬閣主,想是施主的別名雅號了?”

青年莞爾一笑:“你這麽說亦無不可,在你這廟裏住,天天聽蟬,哪裏也懶得動……要是沒有這點道行還真住不下去,來吧,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坐下聊聊吧!”

賓主便自在如意太師椅上落座。

自有一青衣侍者奉上香茗。青年向一旁侍立的葉先生道:“把程先生新給我刻的那方印給蓋上,另外把我收的那幅觀音大士繡像一並賜給廟裏,算是給老和尚的見麵禮吧!”

葉先生應了一聲:“是……”便自聽差行事。

近看對方青年,同字臉相,通天鼻梁,雙顴高聳,直貫耳根,惜乎眉心低窪,氣色不開,有如群山競聳間的一片盆穀,此一不足終成最大遺憾。

相術中所謂的“龍飛不振”、“馬走玉堂”料是指此而言了。

再看對方青年,五嶽有亭,坐如金鍾,麵有朝陽,體不露筋,分明極貴之人,黑白瞳子間那一點皎皎神光,不怒自威,分明有懾人之勢。

看到這裏,老和尚心裏“啊喲!”地叫了一聲便自收回目光,不再審看,卻是那一顆久寂的心,噗通通為之跳動不已,顯然不再安靜。

“施主今番結憂,不知在廟裏還有多少耽擱?阿彌陀佛!是不是可以預示行止,也好……”

“這個……”青年想想,搖頭道:“很難說……還說不準兒……”

“是是……”老和尚緩緩抬起頭來,不自覺地與對方青年目光又自交接。

“怎麽,嫌我們住的太久了?還是怎麽了?”

“不不不……施主你多心了!”

正巧葉先生拿東西進來,聆聽之下,站住腳道:“施主這個稱呼不好,有失尊重,老師父你還是改稱‘先生’吧!”

青年一笑不言。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老衲遵命,就改稱先生吧……阿彌陀佛!”

青年看著他道:“和尚你今年多大了?”

“老衲行年七十有六,先生貴庚?”

“我二十……”一笑不答,反問對方道:“你看呢?”

老和尚頷首笑道:“也就是二十出頭,先生年輕有為……先生你是貴人之相啊!”

青年看著他說:“這麽說你還會看相了?”

老和尚頌了聲:“阿彌陀佛!”卻是笑而不答。

這卻引起了青年的興趣,身子坐正了道:“那就給我好好看看吧,看看我今年的運道怎麽樣?”

“先生——”

一旁的葉先生趨前,微微欠下身子,麵作苦笑道:“這……不……”

青年歎了一聲道:“算了!”身子向後一靠,十分氣沮地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

一眼看見麵前的老和尚,便自住口不說。

他原是想向老和尚問佛問禪的,卻是一刹那間又自興趣索然。

想了想,乃自問道:“你這廟裏什麽時候有廟會?”

“這個……”老方丈答道:“每年正月十五……還早。”

青年點點頭,索然道:“好像也看不見什麽進香的客人!”

葉先生接腔道:“他這裏山太高了,走一趟也累得慌!”

老方丈說:“對了,是遠了點兒……”

青年看看他道:“我在這裏住著無聊,老和尚你看看能有什麽樂子沒有?”

“阿彌陀佛!”老方丈怔了一怔,口頌佛號道:“出家人生活就是這樣,先生說的‘樂子’不知是些什麽?”

青年道:“什麽都沒有關係,隻要熱鬧好玩就好!像是唱廟戲,打架摔交什麽的都好!”

老方丈聽著不覺“嗬嗬!”地笑了。

葉先生臉色尷尬地道:“先生,他們這是廟裏,不作興這一套,隻有番僧的喇嘛廟會才有這一套……”

“喇嘛廟跟這個廟又有些什麽不同?一樣都是信佛!”

“啊……分別可大了!”老方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這事卻要由根本說起,先生若有意問禪,老衲願從頭說起!”

青年說:“你就說個‘禪’吧,什麽叫做‘禪’?”

老方丈又是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先生見問,這‘禪’嗎,本是種無言的空境,話雖如此,卻也不是隨便說得的,頓禪作略,有如守關,尋常聽個‘禪’字,也當河邊洗耳,若問及‘佛’,更要漱口三天……”

青年聆聽至此,不由哈哈笑道,“哪裏有這許多講究?這麽麻煩,我不聽了!”

老和尚又是一聲“阿彌陀佛”道:“老衲隻是這麽譬仿而已,隻是告訴先生聽禪問佛,理當莊重而已,設非正心誠意,等閑不能將此二字提掛嘴邊。其實天地間一切,舉凡語言文字,起心動念,俱有禪意,而揚眉轉目,搬柴汲水,無非禪機,那是一種無限的境界,可說三天,又不可說一字,這番意境端在一個人的‘悟’與‘性’上,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青年點點頭,微笑道:“說得好,像是個有道高僧,今天我累了,改天叫曹先生去請你來,咱們再好好談談……這些日子,我常常想,人生真是虛空,一個人富有四海,權能通天,其實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隻是這番道理,卻要退一步後才能著想……”

“對了!”老和尚頻頻點頭道:“阿彌陀佛——檀越能見及此,亦是不容易了。”

青年笑道:“話雖如此,要我真剃度出家,一天到晚阿彌陀佛,那個罪可更不好受,好了……”

說時他伸了一下胳膊,懶洋洋地看向葉先生道:“送給老和尚的東西備好了沒有?”

葉先生道:“備好了,字也幹了!”

說時把一個綢子包雙手奉向老方丈。老和尚接過來道:“阿彌陀佛,老衲愧受了!”

“你走好了!”青年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地道:“我還會派人去叫你,好好跟你談談!”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老方丈站起來合十告辭,青年身子靠後,索興連眼睛也閉上了。

中年瘦高漢子站在青年身後向著老和尚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說,老方丈便自這樣地退了出來。

揭開珠簾,走出殿堂。

葉先生跟隨一步道:“方丈師父借步!”

老和尚停下腳步,白眉下搭道:“葉施主有話要交代麽?”

葉先生嘿嘿笑道:“還是那句話,我家主人性喜安靜,不喜外人打擾,住在這裏的事,萬不可對人提起,卻要老師父記好了!”

“這個不庸交代,老衲知道了!”老方丈微微一笑:“說到貴主人性喜安靜,卻似未必,依老衲看,他的凡心不斷,眼下靜極思動,卻要防上一防,阿彌陀佛,老衲言盡於此,暫且告退了!”

合十一拜,便自轉身自去。

葉先生一直走到外麵禪堂,站在窗前目睹著老和尚離開偏殿,才自轉身步回。

走了幾步,便看見矮壯的宮先生,正在一角蒲團上盤膝運功,不由微微一愣。

——他的實在姓名隱諱,如今的名字叫宮天保,一身功夫不弱,尤其精於氣功,有“十步叩鍾”之能。所謂“十步叩鍾”即是在十步之外,以內氣功力發掌鍾鳴,這般能耐,自非易與。

卻是這一刻看來,宮天保像是甚為疲憊,臉色黃焦焦的,他兩膝對盤,雙手按臍,正在作一種內功的提吸,臉上滾動著汗珠,整個身子都像是散發著熱氣。

葉先生走到他跟前,奇怪地打量著他。

“你怎麽啦?病啦?”

宮天保長長地吐了口氣,一麵擦著臉上的汗,苦笑了一下:“咱們小看了這些和尚,敢情是還真有功夫!”

“什麽……”

宮天保嘿嘿笑了兩聲,站起來道:“差一點栽在了那個賊禿手裏……”

隨即將方才與阿難和尚動手經過說了一遍。葉先生聽後沉靜片刻,點點頭說:“這麽看起來,這個少蒼老和尚應該也有一手……”

宮天保道:“那還用說?差不了!”隨即又道:“看起來今後倒要仔細防著他們一點了!”

葉先生搖搖頭,吟哦道:“倒還不至於……”一時麵現喜色道:“要教我來說,這是好事,你想,和尚們要是身上有功夫,誰還再敢來此刺探?往後的日子應該好過得多了!”

宮天保愣了一愣,問道:“你真以為這些和尚靠得住?”

“這一點不必擔心!”葉先生手撚黑須,笑眯滿眼道:“隻要咱們的銀子按月不缺!”

“對啦!”宮天保嘿嘿笑了幾聲:“老哥這兩句話算是說對了,別看這些和尚一嘴一個阿彌陀佛,滿像這麽回事的,其實眼睛睜開,就認識一個錢!”

葉先生說:“世道人心嘛,誰又不是一樣?自然……”微微苦笑了一下,向對方調侃道:“如今這個世界,像你我這樣的人是不多了!”

宮天保哈哈笑了兩聲,皺了一下眉,立刻止住。

“你的傷……”

“不礙事,兩三天就好了!”宮天保笑笑,向葉先生囑咐道:“東家先生那邊不要提起,免得他老人家多心……”

葉先生點點頭:“這個自然!”

接著他歎了口氣,苦笑道:“‘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是南唐後主的詞,我們這一位竟然也犯了這個毛病,唉!這一陣子荒唐得厲害!”

“你是說……”

“我真擔心,這幾天要不是我一再勸說,你猜怎麽著?”葉先生隻是搖頭,苦笑頻頻。

“你是說,東家先生他老人家要……”

“他想到外麵溜達,你看這件事怎麽能行?”

宮天保“噗哧!”笑了一聲:“年輕人嘛,照我說,這些年也真難為了他老人家。”

葉先生冷笑一聲:“話可不能這麽說,這件事非同小可,萬一有個失閃……後果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

宮先生歎了一聲:“話是不錯,可是老這麽悶著,也不是個辦法,弄不好悶出了病,又豈是鬧著玩兒的?”

葉先生剛要說話,即見陪侍主人身邊的那個瘦高中年漢子匆匆來到眼前。

“先生招呼你們呢!”

葉先生一怔道:“什麽事?”

瘦高漢子道:“說是悶得慌,想要出去走走!”

“壞了!”葉先生向宮天保看了一眼,跌足道:“你看怎麽樣?”便自匆匆向佛堂步入。

龍州北裏,慶春坊。好漂亮、**的一個地方……

華堂邃宇,層台累榭,其實不過是個“女校書園子”。女校書者,妓女也,“女校書園子”說白了無非妓女堂子,俗稱的“窯子”而已。

今天的客人好像特別多……

一片鶯燕聲後,姐兒們穿花蝴蝶似地四下飛著……琉璃吊燈璀璨出一派奇光異彩,陣陣絲竹與姑娘們的婉轉嬌喉,疊落在夢幻般的如海香光裏……

時間約摸在亥時前後。尋芳的客人,持續不斷,仍然方興未艾,看樣子真不知道要磨蹭到什麽時候?

鴇兒謝金寶,精瘦精瘦的一個高挑身子,穿紅著紫,打扮極是嬌豔。今年四十好幾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當門一應,顧盼間自有**。

她人長得瘦,卻有飛燕之嬌,當年是紅極一時的名妓,如今當了鴇兒,憑著天生的伶巧,能說善道,左右逢源,不過是幾年的光景,已是豔名四播。提起“慶春坊”,不用說,當然領袖群芳,在龍州稱是上這行當裏第一塊招牌,真個唯我獨“騷”。瘦娘謝金寶的豔名也就不脛而走,遠近皆知。

看看人來得夠多了,堂子裏座無虛席,姑娘們四下奔逐,香汗淋淋,已是難以周全,應是打烊時候。

瘦娘扭動著細纖的身子,來到了結有彩燈的朱漆大門,嬌嚷一聲道:“關閘子啦!”

兩個夥計應了一聲,剛要關上大門,一輛朱漆馬車,卻在這時來到了眼前。

車把式“叭!”地甩了個響鞭,馬車突地停了下來,晃動著的兩盞黃銅琉璃大燈,搖晃著熠熠金光,好講究的一輛油壁彩車。

瘦娘“唷!”了一聲,衝著兩個毛夥道:“等一等。”

憑著她那一雙天生的勢利眼,一眼即可看出,來了闊綽的有錢主兒。

“這又是哪來的爺兒們?天可是晚了!”

話聲未已,車把式已跳下車轅,打開了後座車門,下來了三個人。

一個黑瘦黑瘦的長身漢子。

一個留胡子的中年文士。

另一個卻是儀態不群,穿著不俗的錦衣青年。

隻瞧上那麽一眼,便知道三個人全是生客。財神爺上門,哪能不刻意巴結?!

“三位老爺裏麵請……”

跟上來請了個萬福,不容她抬起來身子,來客三人,已進了大門。

瘦娘喜孜孜的一溜子小跑,打後麵跟上來。

“喂……三位老爺!”

來客好大的架子,渾然不知,一徑前行,穿房廊直趨畫堂。

四麵錦繡,香光如海。

有人呼奴喝雉,有人擊節高歌,鄰麵絲竹斷續著姐兒們的引吭高歌,燈彩紗篩,四麵香光,描繪出眼前的極盡迷離**。

此間樂,再無別思。

便自在抬頭的一溜鼇山燈架下,三個人停住了腳步。

畫堂裏頗似有人滿之患。

軟榻、錦座,滿都是人,香煙粉霧,軟紅十丈,幾有插足之難。

綿衣青年待將邁步進入,卻為那個中年文士拉住了袖子,身後黑瘦漢子趕上一步,貼近在少年身旁。

“噯唷我的爺兒們……可趕死我了!”

瘦娘趕上來直喘著氣兒,抓著粉絹的手,隻是在胸上撫著,眼角兒斜著一睨,己定在了青年身上。直覺地認定,他才是三人之間的正主兒。

“唷……這是誰家的小舍人!相公主兒?奴家可是眼拙了……頭一回來?”

錦衣青年剔眉一笑,模樣兒恁地風流。

“少胡說!”中年文士一副正經樣子。卻是人來了這裏,總要有幾分風流識相,誠所謂“沾著邊兒麻過來……”

是以,方才說了這麽一句,中年文士臉上便自又緩和下來。

“這是我家諸葛公子,還不見禮?”

瘦娘喜著應了一聲,又是一個萬福,卻讓錦衣青年的一隻腳風流地勾了一下首……

“用不著——”錦衣青年目光有情地瞟著她:“你叫什麽名字?是幹什麽的?”

一開口可就透著生,仿佛還是個不經事的雛兒,把個久曆風月的鴇兒直逗得“咯咯”笑了起來。

“喲……公子爺,這可是從哪說起呀!敢情您是不常來呀?”

錦衣青年“嗯”了一聲,點頭說:“是不常來……頭一回……”

“頭一回?啊唷……”

瘦娘睜大了眼,卻是有些難以相信。一旁的中年文士咳了一聲:“怎麽,讓我們在這裏幹站著?”

“哪兒話呀,大爺……”瘦娘滿臉笑靨道:“快裏麵情!”緊跟著一聲嬌喚:“妙哥兒,看座兒呀!”

即把一行三人迎進畫堂花廳。

人聲紛雜裏,直穿過正麵花廳,繞過玻璃畫屏裏麵另有天地。

地上鋪著猩紅的長毛藏氈,四麵書畫,繡檻文窗。珊瑚長榻,蘭花玉燭。極盡侈華之能事。好華麗闊氣的待客所在!

錦衣少年頷首方讚了個“好!”字,不覺怔了一怔,臉上現出了不悅。

敢情是有人捷足先登,先來了,占住了珊瑚坐榻。

中年文士麵色一沉,轉向鴇兒道:“這是怎麽回事?”

瘦娘笑說:“不礙事的,三位老爺隻管先飲茶歇著,回頭有了相好的人,裏麵還有地方!”

一笑解頤,玉手輕拍。

“妙玉、雪君……姑娘們都來呀!”

一聲嬌呼,群鶯亂飛,燕瘦環肥,擠了一屋。

如此陣式,雖不曾把眼前三個生客嚇住,卻是極見新鮮。

中年文士素行謹慎,不覺眉頭一皺。錦衣青年卻是看著好玩,一笑轉身,便自在珊瑚長榻上坐了下來。

這裏原來坐著個貴客,細長細長的一張吊客白臉,留著一綹山羊胡子,看來年歲約在六旬上下,身邊站了個青衣童子,捧拿著此老的一杆黃玉瑪瑙煙袋。

此刻,這個人正自把一雙褪了靴兒的雙腳,翹在一個姑娘的腿上,且容那個打扮花哨的俏麗粉頭,用著粉團兒也似白嫩的一雙玉手,輕輕在他腿上拿捏。

另一個酥胸半露的白皙粉頭,原是緊貼在他身後,為他拿捏著兩肩上的騷筋,卻是眼前無端地殺來了這夥子人,大大地敗了他的興致,瘦削的吊客臉上,老大的不樂意,卻還忍著不曾發作。

卻是青年這一坐,大大地觸了他的忌諱。三角眼為之一瞪,便待發作,誰知來客青年公子身邊的那個黑瘦漢子,恁地魯莽,一伸手便把他推開一旁。

“閃開!”

卻是手勁兒大了一點,山羊胡子的白瘦老頭兒一身骨頭架子,如何當得他這般手勁兒?身子一歪,“啊喲!”一聲,一個咕嚕,幾乎滾了下去。

“大膽!”

老頭兒一跳而起,臉都青了。

“哪裏來的三個混帳東西?還不給我叉了出去?!”

一開口,顯然官腔十足。

老頭兒一身藍綢子合領長衣,長可及地,袖長過手,垂約近尺,腰上束著根垂玉杏帶。戴了**一便帽,花白的發上,猶自落著半麵網巾,一身穿戴,雖是從俗,明白人一眼即可看出,實是出身官場的人物。

原來明製,官員平日衣服,雖是寬窄不拘,各取自便,卻是袖子寬長與大襟長短,有嚴格限製,一般來說,袖子越寬、越長者,代表官位越大(自然有其一定極限),襟長亦然。

觀之眼前這個白瘦老兒一身穿著,雖然談不上一二品大員的身份,卻也應有四品之尊。

一聲咆哮,語驚四座。登時全場寂然無聲。姑娘們俱都花容失色,躲閃一旁,噤若寒蟬。

瘦老頭穿著一雙高腳素帛長襪,手指向座上錦衣青年,氣得聲音打抖道:“哪來的野小子,竟敢占上我的座位?……”

臉色一凜,轉向瘦娘,怒聲叱道:“瘦娘,你過來!這是從何說起?”

瘦娘素知此老脾氣,原是再熟也不過的常來之客了,正因為平日過於稔熟,才對他失了些應有的尊敬。卻是這一霎的忽然發作,出之意外,一時也不禁有些著慌!

“噯唷,羅老大人……你這是怎麽啦嗎……生……這麽大的氣?氣壞了身子犯得著嗎?……”

彩蝶兒似地偎了過去。

“老大人您請坐吧……何必呢!”

一麵說,瘦娘施出狐媚,舉手攙扶,卻為羅大人狠狠地把手給甩了下來。

“少給我來這一套!”

羅老頭子臉色透青地怒瞅著她:“不要多說,先叫人把這三個東西給我攆出去!”

話聲未已,麵前人影一閃,那個先時舉手把他推倒地上的黑瘦漢子,已來到眼前。

“大你的狗膽!”

話出手到,隻一把,已抓住了羅老頭子胸衣,後者“啊喲!”一聲,才自叫出一半,已為來人不容分說,左右開弓“啪!啪!”賞了兩記耳光。

“啊喲喲……”

老頭子怪聲叫著,隻覺著兩頰火辣,對方手勁兒忒大,真仿佛把他嘴裏的牙都打掉了。

“反了……反了……雲兒,去,去……去把謝五他們給叫進來……”

他身邊的一個童兒,聆聽之下,剛一撒腿,卻為黑瘦漢子足下一探,絆了一交,噗通!摔倒地上。

黑瘦漢子更不遲疑,一抬腿,“噗!”地踩了個結實。雲兒負痛登時哭叫起來。

“不可一一”

出聲喝止的卻是三人一行的那個中年文士,看看事鬧大了,他好擔心,一麵出聲喚住黑瘦漢子,一麵轉向珊瑚坐榻上的錦衣青年。

“先生……”

錦衣青年微微一笑。大人不見小人過地看向黑瘦漢子點了一下頭:“放了他們!”

黑瘦漢子應了聲:“是!”

手腳一鬆,後退當門而立。

如此一來,無人敢於進出。

羅老頭子身子一歪,在張太師椅上坐下,隻氣得全身打抖:“好……好可惡的……東西,你們這是反了……你們竟敢打……我?……”

一旁的鴇兒瘦娘,目睹著這般情景,嚇得變了顏色。

“噯呀……這位公子……你們……打不得呀!噯呀呀……你們可是闖了大禍……這位羅大人,他是禦史老爺呀……”

座上青年聆聽之下,隻是冷冷發笑,一旁的中年文士卻不禁臉色變了一變,轉向青年道:“公子爺!我們還是走吧!”

錦衣青年“哼”了一聲,冷笑道:“是哪裏的禦史大人?”

瘦娘卻是不知,羅老頭子捂著臉隻是哼哼,倒是那個叫雲兒的童兒,狗仗人勢地叉著腰大聲道:“我家大人是這裏的察院禦史羅文通,羅老大人,你們好大的膽!”

錦衣青年搖搖頭,冷冷說道:“沒有聽過,我隻知道一個叫商皓的廣西禦史大夫,你可認得?”

那個童兒方自發愣,座上的羅老頭子忽地止住了聲音,霍地坐直了身子,向錦衣青年打量幾眼,十分詫異地道:“認得的!那是禦史府的左都禦史大人……新近才告老還鄉,你……怎麽認識他老人家?”

錦衣青年“哼!”了一聲,卻是不答。半天才冷冷說道:“一個小小察院禦史便敢如此作威作福!豈不該打?我且問你,既是察院禦史,怎地不知自愛,在此風月場合逗留不去,你可知罪?”

羅老頭不禁為一駭,轉而挺軀道:“你……你是什麽人……也配問——”

話聲未已,當門而立的那個黑瘦漢子,已自閃身而前,再次斷喝一聲:“大膽!”

羅老頭幾曾為人這般喝叱過?卻是方才被打怕了,經對方黑瘦漢子出聲叱喝,頓時作聲不得,卻是心裏一口怨氣出不來,隻把眼睛看向一旁的瘦娘:“你……這幾個人是哪裏來的?瘦娘你可知道?”

瘦娘原為羅老頭子挨打,生怕事情鬧大了,她這妓院不免受到牽連,此時見來人青年公子器宇不凡,開口說話,氣焰更較羅老頭大得多,想來出身不凡,不免將計就計地道:“這位公子是打京裏來的,他家老太爺如今官居一品,當今的太師爺呢!”

這句隨便的一製,卻把羅老頭兒聽得當場一驚,再看當麵青年,果真器宇不凡,即使隨行的那個中年文士,甚而黑瘦漢子,也都儀表堂堂,不似隨待賤役之流,所謂“宰相門下官七品”,看來誠然不虛。一時間氣焰大熄,隻望著對方發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