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蒼之龍

(1)

火勢之大,到處都發出劈劈啪啪聲音,那些幹了的蘆葦一經著火,其勢極快,極短的一瞬,已匯集成大片火海。

紅紅的火光,照亮了每個人的臉……

卻是因為風的一定方向,大火隻是往北麵燃燒,南行大可無礙。

兩個強大的敵人,一死一傷,形勢頓為改觀。

先時會同井鐵昆現身的兩個錦衣衛士,眼看著嶽青綾如此了得,早已嚇破了膽,井鐵昆既已喪命現場,所謂的“九子陣”,自是全數瓦解,當下哪裏還敢在此逗留?彼此招呼一聲,抱頭鼠竄而逃。

火勢越燒越大,滿天都是飛舞的火星,距離甚遠,猶不禁烤得皮膚生痛。

朱允炆長長鬆了口氣道:“我們快離開這裏吧!”

一行四人,這才無牽無掛,按著既定路程,繼續前行。

天亮時分。

四個人來到了山腳之下。

卻是中途下了一陣蒙蒙細雨,除了皇帝朱允炆之外,每個人都淋得透濕。

此刻,山雨初停,東方旭日所形成的玫瑰雲朵,胭脂也似地染紅了半邊天,也染紅了每個人的臉盤……

附近雞啼狗叫,已似有了人家。

在一個看似農家打穀場的圓圓地方停了下來,朱允炆實在走不動了。

當下崔化找來了一堆幹草鋪墊地上,朱允炆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嶽青綾背過身子來,用一把牙梳在梳頭,長長的頭發又黑又細又長,被雨水淋得黑油油的,越加好看。

宮天保身子不好,卻還能支持,拄著拐棍坐在一邊。

崔化自承到附近去走走,可有人家暫時寄宿?即使歇歇腿,吃上一頓飯也是好的。

這番經曆,自是非比尋常。

即使此刻,朱允炆隻要略略閉眼,腦子裏不由自主地便自想起連日來的那些驚險場麵,那些死去的故舊,每一張臉,都淌滿了鮮血,血淋淋的煞是怕人。

卻似隻有眼前睜開眼睛的時候,目睹著身邊佳人的一霎,才是溫暖的……

便是由於這番生死與共的邂逅、體貼,才在不知不覺之間,雙方的距離更形接近。

把一頭長長的秀發,挽了個粗如兒臂的辮子,嶽青綾仰起臉盤來,近近地向著身邊朱允炆睇著。

其時,她嬌軀懶散,半倚著一堵土牆,臉上散罩著淡淡的一抹子紅,模樣兒甚是嬌憨。

長劍歸鞘,平平地擱在身邊地上。

此時此刻的她,毋寧又回複到了她的嬌嬌女兒之身,然而,她卻又知道,未來路上,仍然不盡太平,還得隨時隨刻要保持警覺。

值得安慰的是,麵前的這個人——朱允炆,在自己的保護之下,總算平安曆險,暫時無損,往後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路要走,是福?是禍?誰又能事先知道……

一陣狗叫聲,崔化從老遠跑過來。

“好了,好了……有地方住了!”

嶽青綾站起來問:“這是什麽地方?”

崔化說:“這裏是‘白水灘’……四麵全是山,我給一家人說好了,他們房子還寬敞,在那裏暫時住上一天,再走不遲,不知道姑娘您的意思怎麽樣?”

嶽青綾說:“房子夠住麽?”

“夠,夠……”崔化說:“這家人姓李,是開磨坊的,房子又大又新,隻要給他們幾個錢,把他整個院子包下都行。”

聽說是開磨坊的,立時便想到了熱熱的豆腐,朱允炆立刻就叫起好來。

嶽青綾想了一會,點點頭道:“好吧,我們就過去吧……”又說:“回頭問起,就說我們是打安南逃難出來的,那邊在打仗……”

這個說詞極是恰當。事實上近年以來,明軍多次對安南用兵,迫使安南大舉對境內之漢人報複、殺害,以至於時有難民扶老攜幼亡命而出。

朱允炆等四人,搖身一變,成了逃難的難民,倒是極其恰當,自不會引起別人注意。

天還是朦朦的那種顏色,朱允炆就醒了,隻覺著身上寒颼颼的,有幾分涼!

羈旅中有一份難耐的孤單、蕭索……幾上殘燭欲熄,蠟淚淌滿了半個瓷碟,搖曳著的昏黃燈光與窗外的一輪皓月映襯得分外有趣,透過敞開著的一麵天窗,灑下來的一方月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床頭,這就更令人頗生感觸,而興出一番幽懷。

最近這些日子,他時常在半夜醒轉,而後痛定思痛,便不得安眠,咀嚼著夢境裏的酸甜苦辣……一回解顏,一回唏噓,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及,也隻有他自家心裏有數了。

來到李家,今天已是第二天。

為了慎重起見,暫時不敢妄動。

一來是朱允炆身子不舒坦,連日來驚嚇過劇,需要好好休息,再者宮師傅、崔化身上都帶著傷,再拚下去,都得躺下不可,即使武功最高的嶽青綾,也有一份屬於自己的悲哀。

她其實受有很重的內傷,隻是一直用內功壓製著,不使發作顯露而已。

崔化到外麵打探消息,預計著最快也要明後天才能回來,這當口急也急不來,便隻得在這裏賴著了。

這家主人姓李,是做磨坊生意的,李家家道殷實,在白水灘地方,算得上是首富。這一片宅子,原是為主人娶媳婦兒新置的,卻為朱允炆一行四人占了先,預計著即使逗留個十天半月也不礙事。對於朱允炆一行此刻來說,正是再恰當不過,大可秣馬厲兵以圖來日。

寒颼颼地刮著小風,銀紅紙糊的窗戶一陣緊似一陣地響著,似乎滿地如銀的月光都被吹零散了。

朱允炆倚著床欄緩緩坐起來——意外地,卻聽見了僅是一簾之隔的鄰室,傳過來嶽青綾的輕輕咳嗽聲音。

他於是匆匆下地,披上件絲綿袍子,來到了她的房子。

門簾方啟,裏麵的大姑娘已有覺警。

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睜得又大又圓,直直地向他瞅著,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這番神情反倒使得朱允炆一時愣住了。

房子裏靜極了,除了夜風叩窗的聲音,什麽也聽不見……四隻明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互望著。

便是,在那一盞迷離搖顫著的燈光裏,雙方奇妙地感觸著一些什麽……似乎是一直隔離在他們之間僅有的一襲薄紗也不複存在。

良久,良久,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漸漸地,朱允炆走過去,挨近到了她的眼前,把麵前這個香肩半露,秀發蓬鬆的美麗佳人,擁到了懷裏……

“你受涼了?”朱允炆輕輕在她臉上吻著。

嶽青綾微微搖了一下頭。

忽然她探出雙手抱著他,把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上。此時此刻,便是任何的一句話也是多餘的了。

感覺著她嬌軀的微微顫抖,大顆的淚珠,已自她美麗的眼睛汩汩流出……

撫摸著她柔細的一頭長發,朱允炆的眼睛也模糊了。

“委屈你了,小綾……”

卻是勾上來的一隻玉腕,壓低了他的身子,一雙火熱的嘴唇,便自緊緊吻在了一塊。

銀紅紙窗一遍又一遍地響著,在搖碎了的迷離燈光裏,兩個人的身子,已緊緊擁抱在一起……

天色淡淡的有些亮了。

稼場雄雞剛剛叫了一聲,卻引得群狗的一陣吠聲。

朱允炆猛地由睡夢中驚醒。

此時此刻,殘燈早已熄滅,滿屋子是那種灰蒙蒙的顏色,卻隻見,嶽青綾半裸的身子,站立床前,正用著奇快的速度在穿著衣服。

朱允炆不由一驚,慌不迭坐起“你……”

“噓!”

嶽青綾手指按唇,輕輕地噓了一聲。一麵用奇快的動作,穿著鞋襪。

狗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叫著。

“快起來!”

附在朱允炆耳邊小聲地說了一句,嶽青綾已把一口長劍抽了出來。

朱允炆嚇得一愣:“這是怎麽……回事?”

嶽青綾“噓!”了一聲,身子一個快閃,已來到了窗前,隔著一層窗戶紙向外聽了聽,回過身子,向朱允炆揮揮手道:“快藏起來,別出來。”

身子一個快閃,已來到了門邊,緊接著開門閃身門外。

像是一片雲樣的輕巧,嶽青綾已翻上了瓦脊。

冷風一陣緊似一陣,天色是灰蒙蒙的那種顏色,狗仍在叫著。

李家大院,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兒聲音。

驀地,一個人飛快的身影,正由斜麵院牆上躥身而起,嗖地落身眼前。

嶽青綾忙自伏下身子。

卻聽著“叭!叭!”兩聲拍巴掌的聲音,一個人霍地由正麵草廊閃身而出。

兩個人迅速地會合一起,喁喁低語著什麽,不時還打著手式。

嶽青綾由這個角度打量著他們,把他們看了個一清二楚,二人一式的藍色緊身衣褲,頭紮網巾,雖不曾有什麽特殊的標誌,卻使人一望之下,即知道他們是來自大內的錦衣衛士。

好厲害!居然被他們摸到了這裏。

兩個人用手比劃了一番,東指指西瞧瞧,似乎還弄不清楚要找的人究竟住在哪裏?

嶽青綾悄悄把身子退後,繞到了瓦脊的另一麵,飄身下地。

便在這時,二人之一的一個瘦子已闖入眼簾。

瘦高瘦高的個頭兒,背上背著個丁字拐,一張吊客臉,配著一雙灰白灰白的眉毛,那樣子真像是俗畫上的白無常。

打量著麵前的房舍,這個人忽地襲身而近,或許是過於專注,竟然不曾注意到近在咫尺之間的嶽青綾——猛可裏有所警覺時,其勢已有所不及。

嶽青綾其時以奇快之勢,驀地撲身而前,長劍如龍,隻一下已搭在了對方肩頭。

這人“啊!”了一聲,便自呆呆立住。

冰冷的劍鋒,緊緊壓在他的肩上,隻消向側麵略有移動,瘦子這一顆項上人頭便難以保全,嚇得他麵色慘變,一動也不敢動地愣在了當場。

嶽青綾很可輕而易舉地一劍結果了他,但是連日殺人太多,有些於心不忍。

當下冷冷一笑,於抽劍而回的同時,左手輕翻,施了一手“白鶴下啄”的點穴手法,隻一下已點中在對方背後誌堂穴上。

瘦子“吭!”了一聲,便自不再移動。

嶽青綾以奇快手法點了對方穴道,身子卻不稍停,一個打轉,已隱身壁角。

便在這時.另個人的影子,已飛身眼前。

手上持著一口鬼頭長刀,濃黑濃黑的一雙眉毛,腳下極是利落,像是輕功不弱,這人身子一經現出,起落之間,已臨向佇立原地的瘦漢身後。

猝然間發覺到同伴的有異,這人忽地一怔道:“你怎麽啦?”

話聲方出,霍地伸手向對方肩上推去。

嶽青綾卻在這一霎猛地現身而出,呼地撲身而前。這人“啊!”了一聲,一個翻轉,飄身於丈許以外。

“誰?”

聲音方出,嶽青綾早已縱身而前。

濃眉漢子心裏一急,鬼頭刀“唰!”地掄手而出,一刀直劈麵門,直向嶽青綾臉上劈來。

嶽青綾長劍輕翻,“叮!”的一聲,已把對方鬼頭刀點開一旁。

這人“嘿!”了一聲,右手後挫,身隨刀轉,“唰!”的一刀反向嶽青綾胸上劈來。

看其出手,勁猛力足,極是快捷。

偏偏嶽青綾身似巧燕,不要說為他刀勢所傷,簡直連她身邊也捱不著。

隨著她身勢的一收,濃眉漢子一刀劈空,“噗!”地砍向地麵,即在他反手起刀的一霎,已為嶽青綾掌中長劍壓在了腕子上。

緊接著長劍一翻,冷森森的劍鋒,已比在了濃眉漢子心窩上。

濃眉漢子麵色一凜,心裏一怕,掌中刀“當!”地落向地麵。

“你……姑娘……饒命……”

說話的當兒,風門開處,宮天保已由室內現身而出,乍然看見眼前景象,不由一驚,慌不迭縱身而前。嶽青綾手勢輕翻,銀光迸處,改以長劍劍尖指向對方咽喉。

“啊……”

濃眉漢子身子打了個踉蹌,幾乎要坐倒下來。

宮天保“哼”了一聲,嘴裏罵了聲:“狗雜種!”

猛地探出了雙手,搭在對方肩上。十指上一經著力,克的一聲,已把對方肩上骨節生生捏脫。

濃眉漢子痛得腳下一軟,“撲通!”坐了下來,卻為宮天保趕上一步,當胸一把給抓了起來。

“你……” 嶽青綾道:“宮師傅,慢著!”

說時,嶽青綾已閃身來近。

“不要殺他,先問問他再說!”

宮天保這才會過意來,轉向濃眉漢子眉剔目橫地道:“說,你們幹什麽來了?”

“我……”濃眉漢子呐呐說:“找人……找人來的!”

“找誰?”

“是……找……”

“說!”嶽青綾一口劍再一次比在他臉上:“這一次你們來了幾個人?都在什麽地方?”

“五個!”濃眉漢子牙齦兒克克打顫:“其他人都在山上還沒下來。”

宮天保冷笑道:“還有三個呢?”

“在林子外邊……”

“誰打發你們來的?”

“朱大將軍……”

“朱能?”宮天保厲聲道:“他人在哪裏?”

“龍州七裏山……”

“好!”宮天保說:“你怎麽知道我們住在這裏?”

“是……有人報告說,這裏來了生人,我們奉令打聽,說是有人從安南逃難來,住在李家……”

嶽青綾、宮天保二人對看一眼,知道他所說非假。

既知此二人是來自朝廷的錦衣衛士,目下正自集結,由成國公朱能所統率、指揮,看來彼輩雖是傷亡慘重,無如在朱能策劃之下,仍在窮力搜索,看來不達目的勢不終止。

如此看來,眼前二人萬萬不能留其活命。

卻是嶽青綾心裏不忍再下毒手,正自思付,宮天保已怒聲道:“這麽說,留不得你們活命了,看掌!”

話聲出口,右掌倏翻,“噗”一聲,已擊向濃眉漢於頭上頂門。

這一掌力道甚猛,濃眉漢子哪裏吃受得住?身子一縮,便自軟癱地上,從而由眼耳口鼻淌出血來,登時一命嗚呼。

嶽青綾道:“你……”

宮天保說:“姑娘不知,這些人是留不得他們活命的!”

話聲一落,已自撲身而前,飛起一腳,踢中瘦高漢子心窩,後者吃嶽青綾點中要穴,原已氣血不暢,哪裏吃受得住?當場倒地身死。

嶽青綾阻之不及,卻是沒有想到宮天保行事如此幹脆利落,目睹之下,卻也無話可說。

所幸這片院子,並無外人。

天色微曦,猶自有幾顆寒星。

宮天保一手一個,提起了一雙屍首,一麵向嶽青綾道:“姑娘回房去照顧先生,我去去就來。”

天色大亮。

崔化也由外麵回來,悉知這裏發生了事,吃驚道:“原來是他們兩個!陶平和李子奇!”

宮天保道:“你認得他們?”

崔化哼了一聲:“不瞞大人,這兩個人原是我那個小旗上的,隻當是他們走失了,原來來了這裏……”

嶽青綾道:“你在外麵打探的經過怎麽樣了?”

崔化說:“聽說成國公已來了七裏山,離這裏隻有四十裏地……所以這地方也不盡太平!”

“七裏山?……”

嶽青綾緩緩點了一下頭:“這個地方我知道!”

崔化說:“這一次錦衣衛上山吃了這麽大虧,兩位主事的千戶,俱都喪命,幾乎全軍覆沒,朱能必不會就此甘心,說不定會為此向朝廷請旨,增派大批錦衣衛來這裏,這麽一來可就不好!”

嶽青綾微微一笑,淡淡的道:“事情不會如他們的心意的……這一點我自有主意……你們兩個好好去歇著吧!”

宮天保知道,這位姑娘雖是年紀甚輕,行事卻甚是老練,一身武功,更是莫測高深,鮮有所及,聽她這麽說,料是無礙,不禁暫放寬心。

當下二人起身告辭。

朱允炆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等著,乍見嶽青綾進來,立時如釋重擔地展開笑顏。

“噯……你可回來了……發生什麽事了?”

嶽青綾坐下來微微一笑說:“沒什麽大不了,來了兩個人,不過都解決了!”

朱允炆一驚:“是錦衣衛的人?”

嶽青綾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他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朱允炆一臉惶恐地道:“而且,來得這麽快?”

嶽青綾看著他微笑道:“不要緊,吉人自有天相,您是大貴人,一切都害不了您,百無禁忌!”

朱允炆見她如此篤定,也就暫放寬心,卻歎了一聲道:“這麽一來,我們又要走了?……”

嶽青綾點了一下頭:“這裏原不是久留之地,當然要走……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裏……”

“現在就走?”

“不!”嶽青綾搖搖頭:“還不到時候,看吧,也許明天,還是後天……”頓了一下,她呐呐道:“事情有了眉目之後,我們再走!”

“什麽事情……眉目?”

“您不知道,也就別問了!”

她趨前幾步,一隻手懶洋洋地擱在他肩上,輕輕籲了一口氣,表情甚是嫵媚“有件事……我還一直忘了跟您打聽!您可得跟我實話實說,要不然以後甭打算我再理您……”

“什麽事?……”朱允炆一臉茫然的樣子。

“隻是跟您打聽個人!”嶽青綾聲音透著嬌柔:“有個叫‘甜甜’的女人……您可認識?”

朱允炆頓時臉上一紅:“你……怎麽會知道她?……”

“那您就別管了!”嶽青綾瞅著他神秘地含著笑:“這麽說,您是認識她了?”

“我……”朱允炆點頭道:“我認識!”

“隻是認識而已?”

“這……”朱允炆搖了一下頭:“當然不是……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忽然問起她來了?”

“那是因為您在昏迷的時候,一直喊著這個名字……”嶽青綾嫵媚地笑著:“告訴我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現在在哪裏?”

朱允炆一時為之大窘,站起來走向窗前,隻是悵悵地向外麵望著,一句話也不說。

好半天,才歎息一聲,回過身來:“她是個可憐的姑娘……一個墜身青樓的姑娘……”

微微一怔。嶽青綾慢慢點著頭:“這麽說她是一個妓女了?”

朱允炆點了一下頭。

“我明白了!”她說:“是您的老相好?”

“見過幾麵……而已……”

“您還念著她?”

“我……”

似乎隻有苦笑的份兒了,朱允炆重複道:“她是個可憐的姑娘……”

“您已經說過了!”她說:“可憐,可憐,天下可憐的人多了,您能都照顧過來麽?”

好氣悶!

站起來,賭氣地擰過了身子,卻是不旋踵間她的氣又似消了,轉過去由暖壺裏倒了碗茶,雙手捧著送過去。

“您喝茶。”

“小綾,”接過了茶碗,朱允炆怪不自在地說:“別傻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嶽青綾含笑道:“我知道,再問一句,她是哪裏的姑娘?嗯,能告訴我嗎?”

“這……”

“說呀!”她說:“好都好過了,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朱允炆隻得笑笑:“龍州北裏,慶春坊!”

嶽青綾聽著點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麽。

閑著沒事,找了一張紙,他在畫畫兒。

淡淡的幾筆,輕描淡寫,便把姑娘臉上神采,那個小模樣兒給勾了出來,惟妙惟肖,我見猶憐。

嶽青綾跑過來一看,“呀!”了一聲,喜孜孜地雙手拿著瞧:“真沒想到,爺您還會畫畫兒,畫得這麽好……”

越看越喜歡,真個愛不釋手。

朱允炆放下筆,愁眉半舒地含笑說:“說到我畫畫的事,不由我想起了當年太祖爺爺來了!”

“又是怎麽回事?”

“那一年,太祖爺爺過壽,在乾清宮,我才十歲,給他老人家畫了一張,太子說像,搶著拿過去給太祖爺爺,他老人家哈哈大笑,喜歡得不得了,當場賞了我個蟠龍玉筆……叫我跟楊翰林學畫,倒是認真地學了幾年……”

話中的太祖爺爺便是本朝的開國天子朱元璋,而太子也就是朱允炆早已故世的父親朱標了,他一直未能登基為皇,是死在太子位上的。

朱允炆忽然提起了這件事,不覺有些神馳,再回眼當前,難謂不觸動傷感,一時間神色黯然,輕輕歎了一聲,便不再多說什麽。

嶽青綾察言觀色,生怕觸動了他的傷懷,也就沒有多問,都是這張人像畫得傳神,舍不得拋棄,便要朱允炆再加潤色,並在旁邊題了字,落了款,等著幹了才卷起來好好存著。

幾日來的患難與共,雙方廝混得已很熟了。

眼前隻見二人,大可一切從權,說上些體己話兒。

把一雙白嫩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那麽近近地向他看著,嶽青綾說:“這件事完了以後,保住了您的大駕,皇爺,以後您要怎麽謝我呢?”

朱允炆一笑攬住了她的纖腰。

“你說吧,隻要是我有的,全部給你!”

“謝謝爺了!”嶽青綾略似害羞地說:“您的東西我不敢要,也不稀罕……我要的隻是……”

“是什麽?”朱允炆緊緊地抱著她:“快說!”

忽然,她的臉紅了。

“我要的……是皇爺您這個人!您給不給吧?”

“哈哈……”朱允炆展顏大笑、

“輕著點!”嶽青綾向外麵遞了個眼神兒:“別讓人聽見了……怪害臊的!”

朱允炆才自把聲音放小。

“你要的這個人,不是已經給了你麽!嗯?”

輕輕地托起她的臉盤兒,四隻眼睛那麽有情地互相看著,她的臉愈發地紅了。

“小綾,別胡思亂想了,我已經是你的了,就像你已經是我的一樣……”

“不一樣……”

三個字像是蚊子在哼哼那麽小聲、膩人……

“怎麽呢?”

多情的皇上,把臉貼近了,近到眉睫相接。

“爺您自己知道!”嶽青綾忽地偏過了臉去:“您不是還有個心上人嗎!”

“哪裏話來?”

朱允炆一怔,連連搖頭道:“哪裏有?哪裏有?”

“算了,沒有就算了!”

嶽青綾回臉一笑:“您可真是個無情的人,才幾天呀,就把人家忘了!”

“你說的是……”

“是誰,您自己還不知道?”

瞧著她水汪汪的那一雙眼睛,想到她的來去如風,絕世劍技,還真有點叫人害怕。

忽然他明白了!

“我知道了!你說的是甜……”

嶽青綾忽然用手指按著了他的唇。笑靨微微道:“知道就好,您就別說了!”

朱允炆不由得臉上訕訕。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他輕聲歎著:“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還沒有完全過去,”嶽青綾看看他神秘地笑道:“因為你在夢裏都還想著她!”

朱允炆歎了口氣,真的沒什麽話好說了。

說真的,對於前此在廟裏的一番荒唐,今日想來,很是後悔,甜甜固然是個討他喜愛的可人兒,總是個倚門賣笑的青樓姑娘,以自己的身份,實在是不可饒恕,想著亦不禁有些臉上發燒。

嶽青綾一笑說:“您也別介意,我隻是想弄弄清楚罷了。”

側耳一聽,脫口而出道:“有人來了。”

崔化來了。

手裏提著飯盒,他是來送飯的。

朱允炆“啊!”了一聲,打量著外麵天色道:“這才多早晚,怎麽又吃飯了?”

崔化輕笑著躬身道:“鄉下地方,休息的早,回頭怕他們封了灶,再要吃什麽就不太方便,爺要是不餓……我再去跟他們商量商量!”

朱允炆擺擺手說:“那就算了,別再給人家添麻煩了,就現在吃吧!”

崔化答應一聲。擺出來四菜一湯,清燉的雞,還有魚,算是很好的了。

朱允炆和嶽青綾坐下吃飯。

崔化已經吃過了。

“宮師傅呢?”嶽青縷問:“他好點了沒有?”

“好多了!”崔化說:“說是明後天要走,怕是爺吃受不住,宮大人他去雇車去了!”

“還是他想得周到!”朱允炆說:“這地方真安靜,離城裏遠不遠?”

“回爺的話,”崔化躬身道:“有四十裏……”

說時,目光一轉,欠身又道:“昨天夜裏您受驚了,今天夜裏您放心好好睡一覺,絕不會再有事了!姑娘也好好歇著吧!”

嶽青綾皺眉道:“不是說還有三個人嗎?”

“姑娘放心……”崔化說:“八成兒他們嚇壞了,我算計他們是回龍州,七裏山去了!”

“不是成國公朱能住在那裏麽?”嶽青綾微微一笑:“這麽說是報訊兒去了!”

朱允炆頓時一驚道:“啊——”

“皇帝放心!”崔化彎著腰道:“七裏山離這裏有三百裏,一來一往最快也得三四天,他們來了,我們也走了……”

說得也是。朱允炆點點頭才自沒有吭聲,忽然冷笑道:“朱能我過去待他不薄,想不到今天他逼我如此之甚,叫我好恨——”

“你放心吧!”嶽青綾含笑看著他:“總有一天,我把他帶到您跟前,聽您親自發落,可好?”

朱允炆點頭一笑,隻當是句玩笑話,也沒有多說。

卻見崔化四麵打量道:“爺晚上在哪一間房裏歇著?”

朱允炆剛要說出。

嶽青綾手指左麵一間道:“這一間。”

“姑娘呢?”崔化幹笑一聲:“萬一有事……夜時也好有個照應。”

嶽青綾說:“我看用不著,你們還是多照應一下自己吧!”

“姑娘說得是……”

隨即不再多說,走到外麵門口,等著朱允炆與青綾吃完,回來再收拾離開。

瞧著他離開的背影,嶽青綾靜靜地不說一句話,似在想著什麽。

朱允炆卻也納悶兒“我不是睡裏麵的一間,怎麽又搬了?”

“沒有!”嶽青綾才自回過念頭來,搖頭微笑道:“我是騙他的,您還是住原來的一間!”

“這又是為了什麽?”

“希望是我多心!”嶽青綾呐呐說:“這個人怕是有點靠不住……”

“崔化他……”朱允炆吃了一驚:“不……會吧?”

嶽青綾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但願是我猜錯了,要不然,他可是逃不過我的這把寶劍!”

朱允炆呆了一呆:“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嶽青綾說:“他昨天的形跡可疑,再說昨晚上那兩個人來得也太快了一點……要是我沒猜錯,今天夜裏就更熱鬧了……”

“這麽說……我們該怎麽辦?”

“用不著擔心!”嶽青綾平靜地道:“我心裏早就準備著了,他們不來算他們的造化,要是來了,可就一個也別打算回去,您隻管睡您的覺,嚇不著您!”

酉時前後。

天還沒有黑,卻陰森森帶有沉沉暮色。

嶽青綾在李家附近走了一圈,正好宮天保從外麵回來,老遠看見,打了一聲招呼。

“姑娘悶得慌了?”宮天保走過來道:“這附近沒啥玩頭,下去,二十裏,有個集,倒還熱鬧!”

嶽青綾搖頭微笑說:“我哪裏有這個心情,你辦的事怎麽樣了?”

“托先生的福,辦妥了!”宮天保說:“車雇好了,哪一天走都行,給了他一兩銀子的定錢,喜歡得了不得……倒是,姑娘,我們哪一天走呀?”

“我看就明天吧!”

“明天?”

嶽青綾點點頭說:“你隻記在心裏就是了,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宮天保怔了一怔:“有什麽不對……了?”

“還說不準,”嶽青綾冷冷地說:“今天夜裏可能有事,你小心著點兒!”

宮天保更是吃了一驚。“今天晚上……”

嶽青綾點頭道:“先生這邊有我,你隻提防著自己,且要小心著一個人……”

“誰……”

“崔化……”

宮天保大大吃了一驚,一時為之瞠然。嶽青綾卻已轉身自去。

天漸漸黑了,且飄起了****細雨。

嶽青綾卻也並不忙著進屋子去,獨自個來到橋頭,向個賣編織的老頭買了頂鬥笠、蓑衣,穿戴起來,很是新鮮。

這裏人煙稀少,看不見幾戶人家。

左右一片湖泊,湖柳幾棵。

正有兩個披蓑人,倚樹垂釣。長長的釣竿伸向湖麵,泥塑木雕的人兒似的,一動也不動。附近一片榆樹林子,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

繞過湖邊一條碎石子路,不足半箭便是李家大院,除此別無人家。

這麽說,釣魚的兩個人,莫非是李家的人?天都快黑了還不回去,卻是好雅興也。

嶽青綾緩緩來向湖邊,在一棵柳樹下站定。

恰於此時,一個釣魚的忽然站起來,向著另一個招呼道:“晚了,不釣了。”

另一個嘿嘿笑道:“明天再來,天黑了,小心路滑!”

一搭一唱,各自收起了漁具,雙雙向這邊走來。

嶽青綾靜靜地向對方望著。

她的觀察至為犀利,似乎已注意到某些地方的有異尋常——就那是對方二人的一雙腿腳。

盡管是披蓑戴笠,卻是一雙腳下,錦褲快靴,大非尋常,一般百姓,莊稼人家能有此衣著打扮?

心念思轉,也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這當口兒,兩個漁夫,一左一右已來到了身前。

左邊的一個黧黑胸膛,留有一口絡腮虯髯。右邊一個下巴尖削,黃皮精瘦,每人手上提著根長長漁竿,卻因原不是這個行當的人,拿著根竿子都不稱手,一忽兒左一忽兒右,時上時下,好生可笑。

嶽青綾腳下不停,繼續前行,卻是兩隻眼睛異樣機警,分別照顧了左右雙方。

看看彼此錯身而過。

卻在此將過未過的一霎,右邊那個黃皮精瘦的人似乎是腳下不穩,打了個蹌。

“啊!”

嘴裏一聲吆喝,手上長竿倏地掄起,“嘶”一絲尖風響起,直向嶽青綾頭上甩了過來。

嶽青綾早已看出了蹊蹺,自不容對方得手,左手輕起,隻一下已抄住了對方竿上長線。

耳聽得鈴聲叮叮,黃臉人手上長竿竟自彎成了一張長弓。

便在這一霎,左邊虯髯漢子一聲爆喝道:“打!”話聲方起,偌大身子有似大片烏雲,呼的一聲,已自騰空飛起。

一起即落。

隨著他落下的勢子,一式“飛鷹搏免”,直向著嶽青綾身上搏來。

嶽青綾早已由對方褲腳、快靴上看出端倪,斷定他二人必是來自大內的錦衣衛士,心裏早有準備。

眼下虯髯漢子來勢雖猛,無如嶽青綾有備在先,身勢輕輕向後一收,已躲過了對方猛落而下的雙手。

這人“嘿!”了一聲,雙腳才一著地,身子倏地一個倒翻,“唰!”地仰身而出。

卻是嶽青綾放他不疾,冷叱一聲,右手霍地向前一遞“金龍探爪”。

五指一出,疾如奔電。

虯髯漢子哪裏識得厲害?仰身待出的一霎,已為嶽青綾一隻有手拍中前胸。

“蓬!”地響了一聲。

以嶽青綾之精湛內功,自是了得。這一掌看似拍擊在厚重的蓑衣之上,實則力道透傳,直傷向對方內髒。

虯髯漢子身子一個倒仰,“叭!”地倒向地上,便自再也爬不起來,幾經掙紮,才自坐起一半,說了一個“你”字,一口鮮血,箭也似地直噴了出來,便自倒地死了。

隨行而來的那個黃臉瘦子,才自看出了厲害,一時間嚇得魂飛魄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