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寇誌

第七十五回 東京城英雄脫難 飛龍嶺強盜除蹤

第七十五回東京城英雄脫難飛龍嶺強盜除蹤

卻說那希真父女正待要脫身逃走,不防外麵又有人打門,火刺刺的般緊急。父女都大驚,麗卿道:“爹爹,怎好?我們不如殺出去罷!”希真道:“我兒不要心慌,待我去看來。走不脫也是大數,便死也同你在一處。你索性把馬拴好,卸去了弓箭、包袱,隻把那口劍,就在這裏看風色,不可擅動。”一不做,二不休,希真解了腰刀、包袱,倚了樸刀,把那腰刀拔出,插在腰裏,取件道袍披在身上,搶到門邊。隻聽得三四副聲音,連珠箭叫開門,蹦蹦蹦的亂敲。希真隔門張時,好多人立著,都提著燈籠。希真喝道:“什麽事亂敲門?!”外麵大聲應道:“高太尉親自來接衙內回去!”希真一麵開門,一麵發話道:“我留女婿過夜,不曾犯罪。”隻見那兩個承局闖進來,正是那魏景、王耀,走到廳上齊發話道:“陳提轄,你老大不曉事,把衙內留住,不放他回去,著別個受氣!他的娘子生產,十分危急,你隻不放他。如今太尉大發作,又著我等來催。衙內便真走不動,備了一乘轎子在此,務要即刻接他回去。”希真道:“你二位太不諒情,他是我的親女婿,醉倒我家,不肯回去,不成熱趕他出門?他此刻醒來,正勸他回家。你二位來得正好,同我進來,不然他還不信。”

二人提著燈籠,跟著希真進來,隻見裏麵燈燭輝煌,王耀道:“你們昨夜做甚?”希真道:“你去見了衙內便知。”希真讓他二人先行,轉過遊廊,燈光下隻見麗卿閃在那裏,倒提著劍等候。希真大喝道:“我兒快動手!”喝聲未絕,麗卿劍光飛處,那顆人頭骨碌碌的滾到扶欄外青草裏去了,屍身便倒在一邊。王耀大驚,叫聲“阿也”,要往外走。被希真一把揪住,往裏一推;麗卿迎麵一劍,連臂帶肩劈下,心肺倒流出來。果然好劍,不論衣服筋骨一齊削斷。可憐那兩個小人,平日倚仗著高俅無惡不作,今日卻化作南柯一夢。希真道:“消停消停,且把燈來,照我身上有無血跡。”麗卿道:“沒有。”那麗卿倒吃噴射了一臉鮮血。希真道:“且慢,還有人哩。”提了燈複出大門外。隻見那兩個轎夫立在轎子邊,仰麵道:“天在這裏起霧了。”希真招手道:“衙內走不動,你們把轎子抬進來。”兩個把轎子綽到廳上歇下。希真道:“你們著一個進來背衙內。”一個轎夫道:“吃得恁地醉!”便跟著進來。轉過後軒,希真豁去道袍,撇了燈台,左手便揪住那轎夫,右手怞出腰刀,去喉嚨上一抹,早已了賬。一把丟開屍首,轉身大踏步趕出廳上。那個轎夫正在那裏閑看,被希真夾耳根一刀剁倒,又去搠了兩刀,眼見得不活了,連忙進來。

麗卿抹去臉上血,把地下兩盞燈籠踏滅,還在那裏探看。希真大叫道:“我兒了也,快走罷!”麗卿連忙插了劍,係上弓箭,拴上包袱,提了槍,又替老子拿了樸刀,牽著兩匹馬,往外就走。希真取刀鞘插了,跨好,取那包袱,一麵走一麵拴。殿帥府前明炮響亮,更樓上收擂,天已大明。走出門外,隻見那大霧漫天。麗卿先上了那匹川馬,道:“爹爹先走,孩兒不識路。”希真道:“且慢,我還有一事未了。”把棗騮交與麗卿,卻從複走了進去,把大門關了。麗卿甚是驚疑。

不多時,隻見希真從那邊牆頭上跳下來,翻身上馬,接了樸刀,叫道:“我兒,快隨我來!”兩騎馬出了巷口,隻見白茫茫的重霧蓋下來,數步外不見人影。上了大街,已是有人行動。父女二人乘著濃霧,隻顧走。到得朝陽門,城門早已大開。父女二人從大霧影裏闖出城去,奔上大路,馬不停蹄,往東又走了五六裏,出了濃霧之外,已是沒人家的所在。希真到那一座高橋上,兜住馬叫道:“我兒,你回頭去看!”麗卿勒住馬,回頭看時,隻見那座大霧,密密層層,把東京城護著,好一似蒸籠裏熱氣一般,騰騰地往天上滾卷。自己身子立在霧外,相去不過一箭之路。初出地太陽,照映得格外分明。麗卿喜道:“妙嗬,爹爹!你有偌大的道法!”希真道:“這值什麽。我受本師張真人傳授都-大法,有若幹作用,這是裏麵逼霧的法兒。我這法能通起三十裏方圓的大霧,此刻我隻起了十二裏。你且少住,待我發放了他們好走。”希真把樸刀遞與女兒,雙手疊一個驅神的印訣,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雙手放去,隻見一道白光射入霧裏去了,那霧便紛紛的落下來。希真看那麗卿的臉上,兀自血汙未淨,便下馬道:“待我與你洗去,省得著人看出。”去橋下浸濕了一角戰裙,替他臉上、眼堂下、眉毛裏、鬢邊、嘴角,都拭抹幹淨。衣領上也有幾點抹不去,隻可由他。希真一麵拭一麵說道:“凡是迎麵去殺人,總要防他血射出來。今幸而不是廝殺,不然,眯了兩眼怎使手腳?”麗卿笑道:“孩兒卻從不曾幹過,卻不道這般爽利。”希真道:“咄,有什麽高興!”麗卿看那霧,已消挫了大半,有幾處高的樓閣都露出尖來,好象在大洋海裏浸著一般。希直接過樸刀,上了馬道:“不要呆看了,走罷!恐有人趕來。”

父女二人下了橋,迎著日光,一直順大路,往東進發。麗卿道:“爹爹,我們今夜何處投宿?”希真道:“我兒,你休怕辛苦,我們今夜且慢提投宿的話。那高俅有個門客孫靜,昨夜聞知他已回。那廝好不刁猾,又吃你把他兄弟的耳朵割去,那廝必料我投奔梁山,恰不應奔梁山也同此一條路上。他若挑選人馬,並力順這條路追趕,我們必遭毒手。如今我若由正路,投沂州府,須出寧陵,渡過黃河,到山東曹縣,方可與梁山分路。我的主意,不如大寬轉,從寧陵就分路,岔出虞城,跨過碭山,由江南界過微山湖,出山東峰縣,教那廝沒處撈摸。這裏到虞城不過五百多裏,隨常走須得三四日,如今也顧不得頭口乏,連夜趕去。前路不遠是張家店,熱鬧所在,就那裏買兩盞油紙燈籠,多備些蠟燭,明日午刻便好到那裏。你可受得起否?”麗卿道:“不過馬上再熬一夜,值什麽!譬如出師打仗,這點路也要走。”希真道:“路上倘有人盤問,隻說到山東曹縣,兵差緊急會幹。逢人自己稱聲‘小可’,不要又是‘奴家’。”麗卿笑道:“這怕不省得!”這正是: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不說希真父女二人竟奔虞城。

卻說高俅五鼓時上朝,便吩咐魏景、王耀再去接衙內。太陽離地,高俅回府,早點罷,同幾個門客在上房賭博。隻見一個養娘出來稟道:“二娘子還不能分娩,太醫的藥已吃了,此刻忽然暈了去,衙內又不回來。”高俅道:“這廝恁的還不歸?”一個親隨在旁邊道:“便是魏景、王耀也不曾回來。”高俅道:“這廝兩個,近來恁地這般糊塗!你們再著兩個去催。”好半歇,隻見去的人來回報道:“到陳提轄門首,隻見大門不曾開。敲了半歇,隻不肯來開,又沒個人答應。等了許久,仍不開。隻得回來稟覆。”高俅道:“陳老希每自誇他不睡早覺,今卻這般顛倒,想是昨夜都-醉了。你們少刻再去催催。”那人應了出去:“魏景、王耀一定是不曾去,待我查出肯饒他!”一麵又賭了好兩轉,已是辰牌時分。隻見孫靜到來,見了早禮,便坐下來同賭。

少刻,那個去的又來報道:“門仍敲不開,仍沒人答應。”高依同幾個門客齊說道:“這廝們想是睡死了!太陽這般高了,恁地?”孫靜問道:“什麽事?”高俅道:“便是我這兒子忒棄舊戀新。昨日到他新丈人家過夜,這裏他第二個老婆做產,不得分娩,連夜去喚他不回來。我道他丈人好意留他,不好接連去催。你那兄弟也不曉事,天明叫魏景、王耀去接,兩個狗頭索性不去。此刻又去催了兩回,門尚不開……”還未說完,孫靜大驚失色,把賭具丟在桌上,立起身道:“快著人去救衙內,著了他道兒也!”高俅同眾門客道:“怎說?”孫靜道:“晚生屢次說陳希真不懷好意,恩相隻不信,今日他把出毒手來也!恩相明鑒:他便是留女婿過夜,必不肯留許多人在家,一個不放回。昨日晚生兄弟孫高不歸,都說他同衙內在外麵遊玩,隻道他在三瓦四舍陪衙內在一處;衙內既在陳希真家,晚生這個兄弟不是不曉人事的,何至同在他家過夜?已知娘子做產,這早晚還不歸,必遭毒手了,快多派將弁去救人要緊!”眾門客還有幾個未信。高俅見孫靜恁地著急,便吩咐左右道:“你去傳我的號令,叫派府裏值日的殿製使兩員,速去趕衙內回家。”孫靜道:“不夠,不夠!多派兩員,再多帶幾個軍健們同去。”高俅便又叫加派兩個。須臾四個製使進裏麵來聲喏,稟請言語。高俅道:“不必多說,務要到陳希真家,立請衙內回來。”孫靜道:“門不開,隻管打進去!便是陳希真還在裏麵,他發作,我對付他。四位長官快去!”那四個製使旋風也似的去了。高俅道:“推官料得不差,但願沒事才好。”孫靜道:“不是晚生多說,那得沒事!”

不多時,隻見兩個製使飛跑回來,汗雨通流的道:“恩……恩相,……不,不,不……不好了!”高俅大驚,忙問:“怎的不好?”兩個製使道:“小將們到陳希真家,叫了好歇門不開。叫一個軍健,借張梯子爬上牆頭,又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軍健說牆裏麵也有張梯子靠著,便盤進去,開了門出來。小將們一齊進去觀看,隻見那正廳上一乘空轎擺著,一個轎夫殺死在廳上;趕到後麵軒子背後,也殺翻一個轎夫。遊廊下又有兩個屍身:一個正是王耀;一個沒頭的,認他的衣服,卻是魏景。前前後後尋來,家夥什物都不少,隻沒一個人,連衙內一幹人也不見麵。如今分那兩個,押同地保鄰佑在彼看管。特請鈞旨。”高俅聽罷,好似一交跌在冰窖裏,嘴裏叫不及那連珠箭的苦,往屁股裏直滾出來。孫靜道:“罷了,罷了!氣殺我也!”那眾門客一齊大驚。孫靜勸高俅速發人去,“那廝便害了衙內,亦必藏在屋裏,不能帶了逃走。”高俅定了一定,上廳去點齊家將,帶了百餘名軍健,同那兩個製使,刀槍棍棒殺奔辟邪巷去。半路上,迎著一個先一起去的軍健奔回道:“衙內一幹人有了,都捆在他後麵園裏,還不曾死。那顆人頭也尋著了。”那兩個製使便著他先去回報太尉。這裏一幹人趕到希真家,一齊哄進去,隻見前後許多燈燭,兀自點著。到後麵箭園裏,隻見那些人已將衙內等解放,扶著穿衣服,麵上血汙狼藉;滿地都是麻繩、蠟燭油,亭子上酒席杯盤兀自擺著。有幾個精細的拾了一把耳朵,到太尉處獻勤。眾人把衙內等五人扶出來,將衙內扶上那乘空轎子,另尋兩個轎夫抬了,先著人送回去;又另叫四乘轎,抬了那四個人,也先送歸太尉處。這裏眾人前前後後搜尋了一遍,把那門封鎖了,帶了一幹鄰佑同地保等,到太尉府裏來聽審。這件事哄動了東京,人都說道:“陳希真這人好利害!”

那太尉等待回來,看見兒子耳鼻俱無,又見那幾個人這般模樣,氣得說不出話來。三屍神炸,七竅生煙,忙傳軍令,叫把京城十三門盡行關閉,挨戶查拿。一麵奏準天子,說:“奸民陳希真,私通梁山盜賊,謀陷京師。經人告發,臣差親子蔭知府高世德,督率兵役捕擒。希真膽敢拒捕,殺死兵役四人,將臣子並幕友孫高、薛寶截去耳鼻,棄家在逃。臣先閉門查拿,伏請準行。”一麵把鄰佑、地保帶齊,就花廳上,把孫高等四人坐在一邊質審。鄰佑、地保都供並不知情,說他東京並無一個親友,“他還有個蒼頭、養娘,求拘來審訊,或者知情。”兩個親隨道:“小人們到他那裏時,蒼頭、養娘已不見了。”高俅便問蒼頭、養娘名姓,家在那裏。數內一個鄰人道:“那蒼頭隻知他姓王,不知其名,聽說是城外大東村人氏。養娘實不知道。”高俅推問半日,實不知情,隻得取保釋歸。

孫靜對高俅道:“恩相聞城查拿,總是無益。那廝既敢做這等事,必然早出京了。晚生料他必投梁山泊入夥。不然,便投遠方親戚。恩相此刻隻查他出那一門,便有影響。他尚殺了魏景、王耀走,已是天亮,必非半夜越城。”高俅道:“怎生去查?”孫靜便問孫高四人道:“你們後半夜醒來,可看見他怎生打扮出門?”四人齊道:“我們都看見的。”孫高道:“陳希真穿一件醬紅色戰袍,係一條綠戰裙,提一口樸刀,跨一口腰刀。他女兒也改作軍官打扮,是一件白綾子大鑲邊的戰袍,係一條大紅色的舊戰裙,提一枝白銀槍,跨一口劍,腰裏還有弓箭。”薛寶道:“希真腰裏拴一個藍包袱,女兒拴一個桃紅包袱,都戴大紅金鑲兜子。希真裏麵戴的是頂萬字巾,他女兒戴一頂束發紫金冠。”兩個親隨道:“騎的馬一匹紅的,一匹白的。”孫靜便叫人分頭抄寫了,到十三門查問:一早開城時,有無此等人出城?那十二門都回報道:“近日軍官進出甚多,實不留心。”隻有朝陽門校尉稟道:“開城門不久,有一老軍,看見兩個軍官如此打扮。大霧影裏,也不十分看得清。好象一老一少,提刀的在前,插弓箭提槍的在後,急忙忙的出城去了。”孫靜對高俅道:“這廝們一準是投梁山去了,所以直出朝陽門。隻選得力之人,就這條路專追,或可擒拿。但必須勇將名馬,方可濟事。”

高俅正要想一個人,隻見階下一人挺身而出道:“小將願去。”高俅看那人時,膀闊腰細,耳大麵方。那人姓胡,單名一個春字,現為京畿都監,就快升授都虞候,時常在高府裏趨奉。孫靜道:“胡將軍雖然英雄,隻恐無好馬,如何追得他們上?”胡春道:“太尉那匹禦賜烏雲豹,願借一騎,包管追上。”高俅道:“陳希真那廝好武藝,更兼他女兒也了得,胡將軍一人恐難擒他。我再差一個人幫你。東城兵馬司總管程子明,我一力抬舉他到此地位,必然肯與我出力,叫人速去請了他來。你二人同去,不怕捉他不來。”那程子明係山西人,生得豹頭環眼,黃發虎須,人都喚他做金毛鐵獅子。使一枝五指開鋒渾鐵槍,重五十斤,有萬夫不當之勇。當時聞高俅呼喚,即便到來,問道:“相公有何差遣?”高俅把那話說了。程子明道:“不消胡將軍同去,我那匹黃膘馬,足追得他們著。如果他們走那條路,管情擒他父女兩個獻於階下。”高俅道:“胡春一意要去,不可挫他銳氣,便同將軍一行。”當時叫備了烏雲豹,與胡春騎坐。把了上馬杯,道:“望二位將軍馬到成功。”二人謝了,各帶了幹糧燈燭,飛身上馬。那胡春掄一口潑風刀。當時天色已晚,高俅付與令箭二枚,一枝去開城,一枝帶在身邊,以便各處營汛調人馬策應。二人當即飛馬出朝陽門,往東追去。

高俅對孫靜道:“不料陳希真如此昧良,悔不聽推官的言語。若追著那廝,碎屍萬段,方泄吾恨。”左右將陳希真的信獻上。高俅大怒,道:“這等信還看則甚!”扯得粉碎,丟在地下。叫送孫高、薛寶回家將息;叫太醫醫治衙內的傷痕,覓巧手善補五官的匠人補了假耳鼻;兩個親隨也著去將息;魏景、王耀並兩個轎夫的屍身首級,都著有司檢驗了,疊成文案,具棺木著親人領去,少不得賠些錢財與他們老小。陳希真的家私盡行抄紮,房子發官變價。孫靜搜希真的書劄筆跡,一毫不見。

不數日,程子明、胡春都空手回來,說道:“追到寧陵把守關隘的所在,問那些辦兵差的公人,果有一個長髯大漢,騎一匹棗騮馬,手提樸刀,跨口腰刀;後麵一個美貌軍官,騎一匹銀合白馬,提一枝梨花古定槍,腰懸弓箭寶劍。所穿服色,與所說無二。又說他們初二日辰牌時分過去的,問他時,說殿帥府高太尉相公有兵差緊急事,差往山東曹縣公幹。小將聞知,即渡過黃河,追到曹縣。在那黃河渡口,卻問不出;曹縣亦問不出。直追過定陶,亦毫無蹤跡。不知他岔路走,還不知是改換了服色。恐恩相不信,取有定陶縣印信批回在此。”高俅請孫靜來商量。孫靜道:“多管這廝上梁山,防我們料著他,故意說到曹縣,卻往別處大寬轉走了。恩相且去提緝了蒼頭來訊問,或那廝不上梁山,必有些蹤跡。養娘小兒女,不濟事,不必去捉。”高俅置酒筵酬謝了程子明、胡春,遂差眼明手快的公人,仍拘那幾個鄰佑做眼,到大東村去捉那王蒼頭。一麵又將陳希真父女畫影圖形,遍天下行文訪拿。連日官家議出師之事,高俅也不得空,都放慢了,不提。

卻說陳希真父女二人,自從初一日一清早逃出東京,一路馬不停蹄,走了一日一夜。次日辰牌時分,早到寧陵地界。那個地名,叫做柳浪浦。右首一條大路,卻通那歸德府虞城縣。一路上,隻見地方官亂哄哄的辦大兵差役。希真立住馬,看那四麵無人之際,父女二人岔進那條大路,放緩轡頭而行。希真道:“好也,我們今日方才脫了虎口,可以放心大膽,緩緩而行。我一時匆忙,失於檢點,改換裝束時,卻被那廝們看見。孫靜這刁徒,必然想到,尋蹤跡追趕。他必不料我們進這條路,我們也不改換服色了,隻管走我們的。”麗卿道:“爹爹,今夜還走不走了?”希真笑道:“癡丫頭,我這般說,你不聽得?今夜好教你享福!”

父女二人又行了三四十裏,一路花明柳暗,水綠山妍。那麗卿在馬上,有些搖樁打盹。希真道:“卿兒,前麵不遠,就有宿頭。”又走了幾裏,到了個市鎮上。已是未正時分。尋了個大客店,父女二人下馬,兩個搗子牽了頭口進去,找間幹淨房屋。麗卿去尋了個淨桶,更了衣。希真叫店家做飯,麗卿道:“孩兒不吃飯了。”房裏倚了梨花槍,去摸些幹糧,討口水一吃;便去包袱裏怞出那床薄被,脫去靴子,撮去兜兒,把弓箭寶劍去桌上一丟,倒剝下戰袍戰裙,一團糟塞在床鋪裏麵,倒翻身拉過被來便睡。希真去照應了頭口,去看了飯,亦覺得有些困倦,走進房來,隻見麗卿已鼾鼾的睡著,東西丟了一世界。希真笑道:“到底還是個孩子,不曾熬煉得。”想著他又可憐,隻得去替他收拾好了,把那被與他蓋好。自己吃了些茶飯,對店家道:“我們辛苦了要睡,不必來問長問短。”遂關上門,解衣而寢。不覺窗外雞啼,希真起來,推醒了麗卿,店裏那些人已都起來。

父女二人梳洗裝束已了,吃些茶飯,上馬就走。行夠多時,天色已明。希真對女兒說道:“我兒,出門不比在家,昨日你雖困倦,不合把行車亂丟。包袱裏都有細軟,吃人打眼怎好?你一雙腳在被外,我與你蓋好。下次須精細著。”麗卿道:“孩兒昨日委實乏了,便是這張弓也忘了卸弦。熬夜趕急路,恁的吃力!”希真笑道:“誰教你務要割他們的耳朵,卻吃這般廝逃!”麗卿看那山明水秀,甚是歡喜,道:“爹爹,想孩兒在東京長大,卻不能時常遊覽。雖有三街六市,出門便被紗兜兒廝蒙著臉,真是討厭。那得如此風景看!”希真道:“你也愛山水麽?”麗卿道:“這般畫裏也似的,如何不愛!”

那時正是四月初旬,天氣有些躁熱。忽到一處池塘,當中一條長堤,堤的兩旁都是嫋嫋的楊柳。池塘對麵那一岸,卻有一村人家。父女二人縱馬上了長堤,那兩邊柳樹遮蔽著日光,卻十分清涼。麗卿仰麵看道:“那得如此長堤,直到沂州府,豈不大妙!”希真道:“天氣漸覺熱了,你我兩個包袱拴在腰裏,卻耐不得。你且少待,我去前麵人家的所在,雇個莊家來挑著走,落得身子鬆動。”麗卿道:“孩兒也正這般想。老大包袱,拴在腰裏,不但躁熱,倘或遇著什麽強人,廝殺亦不靈便。”希真罵道:“討打的賤人,出門出路再不說吉祥話,開口閉口隻是廝殺!再這般胡說,吃我老大馬鞭劈過來。”麗卿咬著唇笑,輕輕的說道:“既不為廝殺,兵器卻帶著走……”希真回過身來,揚起馬鞭道:“你再說下去!”麗卿低著頭隻是笑。希真下了馬,解去包袱,帶些散碎銀子;又教女兒也下了馬,把頭口拴在柳樹上,包袱、樸刀都交付他道:“好好看守著,我去了就來。不要隻管瘋頭瘋腦的,吃那往來人笑。”麗卿笑道:“那個瘋頭瘋腦?”

希真順著那條路,到了那人家處,卻也是個大市鎮。看了一歇,尋了個莊家,與他說定了價錢,問了他的姓名住址,叫他寫了一紙送行李到沂州府的承攬。央他左右鄰都書名著押,把來收起。先付他些安家盤費,又照例謝了鄰人。那莊家是個筋強力壯的後生。當時提了根滑溜溜的棗木扁擔,自己也有個小包袱拴在腰裏,雄赳赳的隨著希真回轉柳堤,隻見麗卿正立著閑看。莊家到麵前,相了相那包袱,道:“二位官人,這包袱好打開來否?”希真道:“你要開他則甚?”莊家道:“一大一小,輕重不勻,配好了好挑。”希真道:“有何不可。”便同麗卿把兩個包袱勻好了,希真又把兩個鐵絲燈籠捎上。莊家穿上扁擔,挑在肩上道:“兩個包袱,卻恁的重,路上倒要小心。”希真道:“你休嫌重,我還買點零碎搭上。”莊家道:“再重些我也挑得。隻是到了地頭,多把些酒錢與我。”希真道:“何用你說。”希真同女兒提了兵器上馬,同到那市鎮上。希真道:“我們買些酒肉吃。”三人同去吃了一回。希真又去買了兩把雨傘、幾張油紙,防天落雨;那莊家也去買了一把傘,都搭在擔上。希真路見那黃酒、牛肉甚好,又買了個葫蘆,盛了幾斤酒,黃牛肉也切了三五斤帶著。

三人離了市鎮,奔上路就走。莊家道:“二位官人從東京到沂州府,為何打從這條路走?”希真道:“我們有別的事,必須往這裏過。”莊家道:“二位官人都做什麽官?”希真道:“都做提轄。”莊家道:“這位小官人是你那個?”希真道:“是我兒子。”莊家稱讚不已,道:“這位小官人,年紀不上二十歲,手裏這枝梨花古定槍,怕不是四十來斤。若使得出時,卻了得!”麗卿笑道:“你卻識貨。莫非也在道,說與小可聽聽。”莊家道:“不瞞二位說,小人今年二十二歲,徹骨也似好耍槍棒。雖也學得幾路,隻恨家私淡泊,不能拜投名師。”希真笑道:“你既這般好,且把你生平學的說些我聽。有不到處,好指撥你。”那莊家大喜,便賣弄精神,一麵走,一麵指手畫腳,夾七夾八的說了一大片。有些也聽得,有些難免發笑。麗卿笑道:“你把與我做徒弟還早哩!可惜你住在此地,若肯同我們在沂州府,似你這般身材,教你一年過來,包你一身好武藝。”莊家歎道:“那得有此福緣。”當夜投宿,那莊家便來請教,父女二人便指授他些。那莊家十分歡喜,一路小心伏侍,顛倒把錢來買酒肉,奉承他們父女。

話休絮煩,三人連行了幾日。日裏都是平穩路,夜裏都就好處安身。每晚得空,莊家便來請教武藝。已到碭山地界。路上過往人見了麗卿,無不稱讚道:“好一個美少年,卻又是個軍官。”那麗卿坐在馬上,空著雙手沒事做,你看他掛了梨花槍,握著那張鵲華雕弓,怞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見蟲蟻兒便去射。不論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樹上歇的,但不看見,看見便一箭取來。那莊家又助他的興兒,有時他不看見,便指引他;射落地,便連忙放下擔兒,替他連箭取回。麗卿接過手,把箭仍收了,卻把蟲蟻兒來鞍鞽上,慢慢地拔毛。有那毛片異樣可愛的,便連皮剝下來耍子。希真隻是埋怨道:“你們恁地沒得吃,隻管去射他做甚,豈不耽誤了路程?”麗卿那裏肯聽。

一日,行到一個所在,隻見一條大嶺當麵。上得嶺來剛一半,隻見一個粉板牌樓,上麵大書著“飛龍嶺”三字。希真道:“我幼年時從此地經過,曾記得這飛龍嶺那麵轉灣處,叫做冷豔山。轉落北,一直有一百多裏沒人煙。此刻時候已是午過,眼看趕不到了,嶺上有幾個小店,隻好在這裏安歇。”又上了幾步,有兩個客店,火家來兜攬道:“西來的客官,東去宿頭遠哩!就我家安歇,有好房間,好槽道!”一麵說,一麵去莊家手裏奪了那副擔兒,先挑著走;一個便來攏頭口。希真跳下馬來道:“且慢,我要自己看來。”那火家應道:“不消看得,隻有我家的好。”說著,同到嶺上。隻見左側一帶房屋,有五七家小店麵,帶賣些雜貨。東頭盡處,有一座大客店。店門那邊一顆大槐樹,過去便是下嶺的路。那個火家把擔兒直挑了進去。麗卿也到店門首,跳下馬來,那枝槍和弓箭已是莊家接了。麗卿按著那口青-劍,走進店去。希真看了看道:“我三十年前從此過,卻不見這個大店。”隻見那樹下坐著一個黑森森的肥胖大漢,攤著胸肚,露出一溜黑毛,腿上生著老大一個爛瘡,敷些藥,流膿出血的把腿擱在一張柳木椅上。看見他三人到來,心中歡喜;又見那般兵器,也有些吃驚,點著頭叫道:“客官請進,我起立不便,休罪。”說著,便叫個火家扶綽進來,到櫃台裏。櫃台邊又一個婦人在那裏做生活,見他們來,便起身接應道:“客官,隨我來!”三人看那裏麵,院子十分寬闊:上麵高坡上三間正廳,旁邊右首一帶耳房,左側好幾間槽道,還有幾條-堂通後麵。那兩個搗子牽那兩匹馬到槽上去,希真道:“待他收收汗,不要當風便揭去鞍子。”兩個搗子道:“我們伏侍慣頭口,這些怕不省得。”

那婦人引他三人到高坡正廳上道:“右邊這間朝南向日,十分明亮。”進去看時,上麵一張正床,側首一個小鋪,一張柳木桌子,幾把椅子。那婦人道:“床鋪不夠,別間好去拆。”希真道:“夠了,我們這莊家他另外睡。”那婦人道:“耳房裏好歇。”麗卿看那婦人,四十光景年紀,生得鼻高顴大,眼有紅筋,穿一件紅春紡短衫兒,也露著胸脯,係一條青綾子裙,單衩褲,搽抹著一臉脂粉,梳一個長發心元寶髻。麗卿道:“奶奶,你是店主?”婦人道:“正是。”希真道:“那大漢是誰?”婦人笑著道:“是我的公公。”麗卿道:“你養家人那裏去了?”那婦人搖頭笑道:“多年沒有了。”

那莊家把麗卿的槍和弓箭都送到房裏放了,卻拿自己的個包袱,提了棗木扁擔,竟到對麵左首那間房裏去,對那婦人說道:“我不耐煩那間耳房。倘有客來,我挪出讓他。”自去倚了扁擔,尋個床鋪安排。那婦人道:“那房又暗又潮,不如耳房幹淨,你倒歡喜這裏。”一麵說,一麵出去了,心裏想道:“卻有這般美貌的男子!”

麗卿去上麵床裏,把老子的被先攤好了,卻自己就側首鋪上開了一個鋪,把那口寶劍放在頭邊。一個火家提了桶麵湯進來,問道:“二位客官吃甚的?”希真道:“酒肉我便自己有,你去做兩分飯來,多打些餅。”麗卿道:“你那出籠饅頭,先把些來,一發算錢還你。隻要白麵的,蕎麵我卻不要。”火家應了出去。父女二人洗抹了,都把裏麵襯衣脫去。火家把一盤饅頭進來,放在桌上道:“白麵黃牛肉饅頭,共三十個。”麗卿道:“爹爹吃饅頭。”希真道:“我不喜饅頭,你餓了先吃。”希真去取那路上買的牛肉,把葫蘆裏酒傾來吃。看見那莊家把一大串野味,血淋淋地掛在那邊房門首,希真縐了眉頭道:“我兒,你卻何苦!此時的蟲蟻兒,傷害他做甚?你們兩個,都這一般孩子氣怎了?明日那副弓箭,我自帶著,省得你再去射。”麗卿道:“爹爹既這般說,孩兒不射便了。”

那麗卿果然餓了,拖過饅頭盤子,低著頭隻顧吃,一口氣吃了大半盤。忽然縐了眉頭,口裏一頭嚼著,一頭把那饅頭拍開,看那裏麵的餡子。拍了一個,又去拍一個。希真看見喝道:“什麽樣子!將來到了你姨夫家,也是這般?”麗卿道:“不知為何,這黃牛肉卻這般味。”希真道:“不好吃便少吃些。”麗卿道:“也不是不好吃,隻是肝涅涅地。”麗卿被老兒說了兩句,隻得把那幾個拍開的也都吃了,還剩了幾個。隻見那火家提一壺茶進來,麗卿道:“小二哥,我們這房裏要個淨桶使用。”火家指著屋裏旁邊個土牆門道:“客官要淨桶,這間空屋裏盡有。”

麗卿便起身,進那裏麵去。隻見那間空屋,陰淒淒地沒有一物。那個土牆門,亦無門扇。那屋裏卻有三四個淨桶,裏麵堆些蘆柴。麗卿去揀個幹淨的淨桶坐著,看那側首牆壁上做著木柵,木柵下麵有一塊鬆木板,闊有尺半,長約二丈,橫臥在牆腳邊;外麵一個青石攆子,廝挨著那板。麗卿一麵更衣,一麵看著,想道:“這塊板卻放在這裏,想是防小人的。我那床鋪裏邊土牆上老大潮濕,何不取他去這當也好。”更衣畢,便走近前,又相了相,要往上拔。那板吃那木柵當住,兩頭又離壁不遠,眼見是怞不出。看那青石攆子,約有三百多斤重,有半尺餘埋在地裏。麗卿想道:“不把這塊石頭搬開,卻怎取得他出?”那麗卿性兒廝強,務要挖那塊板出來,便把那塊青石攆雙手捧定,搖了幾搖,早已離地,輕輕扳倒在一邊,便去掇起那板來。隻聽刮喇喇一聲響亮,一陣陰風卷起,透進亮光來。原來那板的盡頭,遮著一個圓溜溜的窟窿。那板裏麵兩根索頭拴著,通出牆那麵有個關捩子,把索子往裏拉,板便讓開,露出窟窿來;往外拉,板仍蓋上,這麵全看不出。被麗卿這一掇,兩根索子都帶進來。麗卿道:“這裏何故做一個洞?”撇了板,便低倒頭往洞裏去張。不張時萬事全休,一張時好不慘人,隻見那裏麵低坡下,正是個人肉作坊,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梁上掛著許多人頭,幾條人腿,兩三個火家在那裏切一隻人的下身,洞邊靠著一張短梯子。那幾個火家聽見刮喇喇滑車兒響,回頭早已看見有人張他,叫聲:“阿也!”一個喝道:“什麽人敢張?!”麗卿也吃一驚,大叫:“爹爹,這裏是黑店!”

希真正吃酒,聽見這話,一腳跳進空屋裏道:“怎見……?”麗卿道:“你張這洞裏開剝人!”希真一見那洞,急忙跳出。那外麵的火家剛進房來,聽得一句,回身便走。希真抓他不及,吃他走了。希真便搶那口樸刀追出房去。莊家撞個滿懷,道:“怎麽是黑店?”希真揮手道:“你快顧自己的命去!打得脫,前麵等我們。”莊家忙輪棗木扁擔,往外就走。門前有幾個搗子知道走了風,齊執家夥打進大門來。那莊家不要性命,一路扁擔,橫七豎八直打出去。倒也吃他打翻了兩個,掙脫身,一溜煙的逃走了。陳希真隨後殺出。同這時候,麗卿已跳出空房,看那屋裏不好使槍,忙去床鋪上怞了那口青-寶劍,提在手裏,趕出院子尋人廝殺。卻不見一個人,隻聽那黑大漢在櫃台裏麵高叫道:“二位好漢息怒!且慢動手,請裏麵坐地,有話說!”那麗卿是個繡閣英雄,那省得江湖上結納的勾當,聽得外邊叫喚,提著劍大踏步搶到麵前,隔櫃身一劍剁去。那大漢見不是頭,又走不脫,忙搶一條門閂來格。怎抵得麗卿的力猛劍快,飛下去門閂齊斷,一隻左膀連肩不見了,倒在櫃台裏麵。希真趕上那幾個搗子,早已溯死。麗卿見那大漢倒了,把劍略點一點,縱上櫃身,正要結果他,隻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忙回轉身,隻見那個婦人上半截脫剝著,解去裙子,撚一把五股鋼叉搠來。麗卿托地跳離櫃身,挺劍來鬥那婦人。希真翻身殺入,那婦人縱人院子中間。麗卿橫刺著劍,直趕入去。那婦人卻不是麗卿對手。隻見店後麵十多個火家,一齊紮抹停當,拿了家夥殺出來;那外麵五七家小店,也都是一起,當時聞變,也一齊取了家夥擁進來。希真看見,反閃在一邊,讓他們都進完,卻去截住店門,不放一個出去。那店裏店外的鳥男女何止三五十,把麗卿團團圍在該心,叉鈀棍攪一發上。正是:鼠子那堪同虎鬥,蝦兒枉自與龍爭。不知麗卿父女怎樣敵他,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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