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燈看劍

第137章 時間

金兀術卻是輕輕抬手,止住了這四名女真勇士的衝動。

趙匡胤望著金兀術,緩緩搖頭,眼神裏地是流露出一種不知何等神色的情緒,淡淡開口說道:“不是朕不相信大帥,隻是大帥難道當真連自己也相信,憑著你一己之力,就能改變現下的大金朝堂?就能讓女真一族做出這樣的選擇?”

金兀術默然了半晌,這才沉聲說道:“本帥既然敢做出如此說話,自然有本帥的憑仗,我等女真一族雖然自來悍勇,但卻從來最為尊崇強者,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在朝堂上並非……”

他話尚未曾說完,趙匡胤已然開口截道:“女真朝堂上並非是由年輕一代話事作主,哪怕現在的女真國主份屬年輕一輩,甫登帝位,也急欲開疆拓土,是以起用了不少同樣好戰狂熱的年輕人,然而國中軍政實權,卻也還是大半操持在完顏昌與大帥手中,上至軍國大事,小至後宮選妃納嬪,若不得你們點頭,金國國主也是不能擅自做主,是也不是?!”

金兀術微微一愕,好一陣子才強自點頭道:“陛下對我大金的情形倒是所知甚詳,我大金國主感恩念舊,一向對於一幹老臣尊崇有加,本帥說的話,諒來我大金皇帝陛下,也還是能聽得進去的!”

大金國朝堂之上新貴與老臣之爭,早已是暗潮洶湧,隻是他與完顏昌都是自金國太祖開國,便自一文一武的兩大支柱,又是皇子龍孫,更兼金兀術可謂是一手組建了眼下這隻最精銳的女真騎軍,也一直以來都將這支女真部隊的控製權牢牢地握在了手裏,是以在朝堂之上擁有著無可爭議的優勢。

雖然近年來完顏亮整合東胡諸族,在與西北邊塞跟契丹西遼的連年大戰之中聲威大振,儼然成為了女真軍中最具聲望的一個新興將領,然而完顏昌久操權柄,金兀術積威所在,在朝堂之上新晉一黨,還是不能夠跟這兩個開國老臣相提並論。

隻是這些終究對於女真一族而言,並不是多麽光彩值得一提的事情,一向以來,在宋國使臣麵前,大金朝堂上總也還是能做出一團和氣,團結對外的模樣,卻沒料到今日這位宋國天子,就在自己的麵前,將女真朝堂上現下的情況講得一清二楚,宛若親見,讓他實在一時之間頗有些無奈之感。

隻是現下形勢比人強,宋國現下勢如虎狼,隻怕再非女真大金之力所能抵擋,而如現下這般能與宋國天子麵議的機會,又著實不多,更難得這位宋國天子話語之間,卻也隱隱有些意欲和解的意味,是以雖然他從心裏並不願意承認趙匡胤的評斷,卻也隻能點頭認可。

畢竟他也明白,這位南國天子即能說得如此清楚明白,自然也已掌握了確實的情況,自己若是不敢坦然承認,倒自是讓眼前這位南國天子小看了。

趙匡胤卻是啞然失笑,說道:“大帥此言,若放在數年前講,甚或此戰之前來講,或許倒也還不差,但大帥卻似是忘了一句老話:‘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大帥若真是以誠待朕,可敢現下告訴朕一句,若是大帥歸國之後,當真依照方才之誓言向女真國主提出那種種條件,那大帥到時可還真有辦法,能保得住你原先在女真朝堂之中的聲望影響?!到時可還真有辦法,能夠推得動這些政策為女真國朝堂之上的接納與施行?!”

他微微頓了一頓,看著金兀術臉色微變,這才接著悠悠說道:“大帥卻也不想想,你那地位與聲望,卻又是因何而來的?!”

金兀術一時愕在當地,嘴唇微動,卻是一時之間,再說不出話來。

捫心自問,他方才向趙匡胤提出這樣的條件的時候,雖說骨子裏自然仍是為了女真一族的綿延斷續打算,然則卻也確實是真心之語,並沒有任何虛言白話的打算。

然而直到趙匡胤說出此語,他才驀然意識到了整個事情的問題所在。

他此次雖然遭逢前所未有之敗,但這也還算不得太大的事情。

畢竟此次聽這位南國天子的話語,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在女真朝堂之中還保持著足夠的影響力,是以此次最多也不過是留下自己的半數軍械戰馬,卻是並沒有打算要將自己帳下這支女真軍隊,盡可能多地留在宋國的土地之上。

他方才口上雖然說得漂亮,但畢竟現在也是久曆宦海,自然明白那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較諸最險惡的沙場也隻怕更尤有過之,尤其是在現下的女真朝堂,雖說各自之間也是盤根錯節,但相對於宋國那幫有著百餘年傳統糾葛的文人士子聚黨而征的場麵,終歸還是簡單了很多,甚至可以說剛剛立國百餘年的女真朝堂,還比較多地保留了原來生息於白山黑水間那種部落聯盟一般的習慣,決定某個人地位的,更多的甚至還不是看著當朝天子的臉色與喜好,而是要看他的出身,看他的勇敢,看握在他手中的,真正能由他指揮得動的力量。

此次伐宋之役,折損了半數軍械戰馬,對於自己帳下的這支鐵軍而言,固然戰力要因此而打上一些折扣,然而卻也終究實力未損,仍然是女真軍方最強大的一支力量,而且隻要自己帳下這些健兒未有太大的損傷,以自己在大金國中的影響力,自然也不難在短期之間恢複實力。

是以雖然現下的大金國主對於自己權柄過重一直心存芥蒂,此次好不容易逮到了這個借口,隻怕也必然以此為契機對自己加以貶抑,以求能分掉自己手中的些許權柄,然而隻要自己仍然能在這支實力並未遭逢大損的鐵騎雄師之中,保持著絕對的聲望與影響力,那麽縱然是大金皇帝再如何想盡辦法來分離自己手中的權柄,卻也仍然無法真正振動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地位。

然而趙匡胤的那句話卻讓他一下子想到了一個被他自己忽視掉的至關重要的東西!

那就是他的地位,他的聲望,他對於這支軍隊絕對的控製力,是他在那女真一族之中自從獵殺白刹林之日起,直至爾後征戰天下大小凡百餘戰的生死之間拚出來的!

女真族最為尊重強者,最為尊重勇士,所以能夠戰勝一切強大可怕的敵人的他,敢於挑戰一切強者乃至於魔物白刹林或是契丹遼人的他,成為了所有女真族的勇士,或者說所有女真族人心目中的英雄,心目中的強者。

他一手帶出了這支女真大軍,自然是他對於這支女真大軍可以如臂使掌的重要原因,然而他之所以有信心認為在他的軍權與皇權發生爭執的時候,這支女真鐵騎將會百分之百地站在屬於他的這一方,歸根到底卻還是因為他明白他自己在這些年來有意無意的刻意營造之下,在這支女真大軍軍士的心目之中,早已經成為了一種標誌性的存在,成為了代表女真勇士的象征。

雖然說近年來後起之秀完顏亮,也自是戰無不勝,成為了女真族年輕一代津津樂道的傳說一般的人物,然而至少在他所帶領的這支軍隊當中,在聲望上卻仍然還是遠遠及不上他。

此次伐宋之敗,固然是他征戰生涯之中前所未有的一次大挫敗,但至少他現在,還能把所有跟隨著他的弟兄,幾乎完整地帶回去。

相信在這支軍隊所有的將士心目之中,他或者不再是不敗的戰神,但仍然是一個值得交付性命的長輩與首領!

當然,前提是,他必須要向他們證明,他仍然可以帶著他們去討回這場戰鬥的最終勝利!

布庫哩雍順的子孫,沒有一個是願意永遠當失敗者的懦夫!

他們可以輸一次,可以輸十次,但卻一定要在最後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然而如果他在這樣的一個節骨眼上,在歸國之後,向大金國天子遞上,卻不是繼續請戰的文書,而是意欲與宋國近乎約定和談的條陳,那這些將士們會怎麽看?!

如果他所羅列的與宋國和談的條款,卻又會給人一種大金國近乎於向南國宋室認輸服軟的感覺,甚至於不惜要送還宋國的欽宗皇帝,甚至於要拱手讓出大河以北的千裏河山,那朝堂之上的群臣會怎麽看?!軍中所有的將士會怎麽看?!甚至所有的女真族人,又會怎麽看?!

他們不會理解自己的苦心的!

他們隻會覺得,自己是被這一場仗打寒了心,打掉了膽,打掉了所有的勇氣與壯誌!

他們會覺得金兀術已經不再是他們心目中的那個勇士,那個英雄,因為他已經老得居然會被自己心目占所瞧不起的宋人嚇破了膽!

甚至於朝中那些老成持重,原本也一直存著與宋室議和的心思的老臣們,也絕不敢在這樣的關頭裏,再跳出來支持自己的意見,反倒是很可能會急著跟自己劃清界限,畢竟在現下的大金朝堂之中,女真人身體裏奔流著的那種充滿野性的血液還未曾完全冷卻,沒有一個女真人,會承認自己會在戰鬥中,輸給生存於這片大地之上的任何一個種族,不管它是白山黑水間的猛獸,還是那些看起來強大的遼人或是宋人。

金兀術一念及此,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絲苦笑。

在那個瞬間,不知如何,他的心裏忽然想起了南國宋室那個一直以來,都被他深深瞧不起的宋國丞相的名字。

秦檜?!

賣國賊?!

不!

金兀術輕輕一歎。

自己連秦檜都不如!

秦檜至少立朝當國十餘年來,從頭至尾,都是持著他的那套論調。

現下大宋朝堂之上大小官員,倒是有一大半是由於讚同於他的理論,從而援引得官,縱然現下這位南國天子有著雷霆萬鈞的手段,那些原本依附於秦檜之輩,不免也會知所抉擇,然則他們這些年來終究始終是說著與秦檜同樣的話語的,是以縱然現下疏遠秦檜,卻隻怕也難以做出落井下石的舉動,畢竟這樣的舉動對於他們而言,實不啻於自打嘴巴。

而他自己呢?!

真正若是他拋出了這樣的一個與宋室和談的方案,隻怕在女真朝堂之內,所有人都會爭著要跟他劃清界限,然後唾罵他這個被宋人一戰嚇破了膽的懦夫!

畢竟無論是年輕一輩的貴族或是開國之際的老臣,對於宋室的態度在能取則取這一點上麵,是有著一致共識的。差別隻在於年輕一代急於求成,而那些開國老臣則多持老成謀國之見,意欲徐圖進取罷了。

他自己在此次伐宋之役之前,雖然認為現下女真大金已然擴張得太快,應該是埋穩根基,紮好基礎的時候,然而卻也還是希望能夠在這場戰爭之中以勝求和,為今後的女真大軍,爭取到一個席卷天下的最有利的局勢。

甚至於在踏入這山穀,陷入於宋國軍隊的包圍之前,他還在盤算著若是生擒了這位宋國君王,應該開出一個什麽樣的條件,才能確立起今後女真大金對於南國宋室長久的戰略優勢!

現在的他們吞不下宋國,但幾年之後,十幾年之後,或許卻是可以!

是以他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那些朝中各大臣們,在看到自己這個條陳之後的反應。

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猜想到,那些朝中的新老大臣們,看到自己這樣一個條陳之後所應該具有的反應。

甚至於他自己,在未曾確切得知那戰場之上的宋國監軍將軍,就是南國宋室的天子皇帝的時候,看到有哪個間關百戰的大將元帥,來向大金皇帝提出這樣的建議,也會覺得這個家夥是瘋掉了!

他之所以敢向趙匡胤提出這樣的條件,自然不會是覺得是以自己的一人之力可以左右得了整個女真朝堂的局勢。

隻是他認為若是自己的實力未損,歸國之後仍能保得住自己的聲望地位,那勳舊一黨自然也便都要仰仗於他這個軍中最具實力的大帥,他也便可以去說服那位主掌朝中大權的完顏昌,來以整個老一輩開國朝臣的能力,推動這個和談計劃的通過。

然而若不是趙匡胤的一語提醒,他也確實忽略了,現下自己乍逢新敗的節骨眼上,卻實在不是提出這樣一個計劃的合適時機,而作為軍中勇士象征的自己,卻更不可能是提出這樣一個計劃的人選。

如果時間允許,或許這些問題也都還未必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解決方法。

然而……

金兀術看了看站在他麵前,臉上兀自含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的趙匡胤,心裏暗暗地歎了口氣。

然而自己現在還有時間麽?

女真大金還有時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