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

第一章阿客

;

“這支羊毫筆不錯,宣州筆,值點錢;這本《齊諧記》裏有很多前人解析留下的蠅頭小字,大好啊;這副六十四卦桃木牌自然不用多說,極品;這幅漢朝山水畫也是稀罕……”

廂房裏麵已經是一片淩亂,家具裝飾等陳設之物統統都七零八落,沒有半點之前雅意盎然的樣子。謝靈運伸手把牆上的那幅山水畫摘下來卷好,然後放進了旁邊地上的一個籮筐中,再繼續翻找著周圍值錢的東西。

而大籮筐快要滿載了,沒有金銀珠寶,都是些少年人的心頭好,也許在當鋪朝奉的眼裏,最寶貴的會是那一把辟邪鎮宅用的銅錢劍。

謝靈運馬上又找到一塊墨硯,轉過身正要放入籮筐,卻滿筐的寶貝入目,他不禁歎了聲,年少的臉容上全是難舍的神情。好像那些東西聽得懂一樣,他歎道:“你們不必難過,不是你們負我,是我負你們,該我羞愧。也不要怨恨,我何嚐不想不負如來不負卿,隻是這次真的事態情急……”

把墨硯也放了進去後,他向滿筐的寶貝抱拳作了一揖,道:“希望你們能遇到一個更好的知己,有緣再會!”

在金陵城西北邊,有一座名氣不凡的青山“冶城山”,相傳春秋時期,吳王闔閭曾經在這裏設立官冶,令鑄劍大師幹將、莫邪鑄造寶劍,留下了諸多紛紜千古的傳說。後來山上建了一家叫朝天宮的玄觀,屬於道教丹鼎派南宗的一支,從幾百年前拉起山門,經曆幾朝數代,一直傳至今天。

謝靈運正是現任觀主南陽子的真傳三弟子,他還是個繈褓嬰兒時就來到道觀了,被師傅師叔等人養育大,師長如父,師兄弟們又情同手足,朝天宮就是他的家。眼下道觀有難,需要籌錢去應對,大家都在砸鍋賣鐵,值錢的物品都拿去典當,他當然也要盡上自己的一份力氣。

“這幅畫?”他望著木床邊牆上的一幅水墨畫,紅字落款為謝靈運,他搖頭哂笑:“雖然我覺得你價值千金,可是沒有人懂得欣賞啊。”

畫卷上繪的並不是山水人物,而是非常怪異的風景,就像好多豎起的大木頭上螢火點點,真是讓人費解,不過這倒正常,因為它來源於夢境。

謝靈運從小就會做一個奇怪的夢,夢到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人生,那些記憶伴隨他的年紀而漸漸蘇醒,那些模糊的事物觀念也變得漸漸清晰。在夢境那裏,他活到了二十來歲,隨著一次交通意外,這個很長很長的夢戛然而止,不再有了,那還是在不到一個月前的事。

如果是那個世界的人,一看這幅畫就會理解,這是從山頂上鳥瞰滿城高樓大廈的夜景。

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他不清楚,顯然現在他是謝靈運,這裏是大黎朝的天下,中土神州的金陵。

世上隻有南陽子師傅知道他常做這個怪夢,師傅笑嗬嗬說:“這是好事,老頭兒吾一日三睡吾身,不就是為了這個夢麽?”因為按照以往來看,做過南柯夢、黃粱夢的人都會大徹大悟,從而得道,比如“呂祖”呂洞賓的經曆。

當年呂祖上京赴考,在長安的一家酒肆裏遇見一位道人雲房先生,相談甚歡。到了晚上,道人親自為他做飯,呂祖有些困意便睡著了,他夢到自己在“華肴國”考中了狀元,一路官拜丞相,兒孫滿堂,真謂享盡了榮華富貴;然而忽然又犯下了抄家重罪,妻離子散,

他也成了個窮苦潦倒的孤獨老頭。

這時候他夢醒了,而雲房先生的飯還沒煮熟呢,夢中的四十年也就過了一會兒,雲房先生看著他就說:“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肴。”

呂祖因此大悟,於是科舉也不考了,跟著道人修道去了,後來修成了神仙,成為丹鼎派祖師爺之一,這便是黃粱夢。

那個奇夢自然給了謝靈運早慧,以及一些說不清的知識眼光等,但他卻自覺自己仍舊是少年心性,便連眼前這些寶貝都難舍難離……哦是了,謝靈運拍拍腦袋,心裏嘀咕道:“夢醒的時候我才二十來歲,還沒試過悠悠添香,沒試過很多事情,扶個老太婆過馬路而已,結果就這樣成仁了,這可不能怪我不悟。”

想起呂祖,又想起一首詩,卻是後來有一位落魄書生聽了黃粱夢的故事後大發感慨,作了首歪詩兒:“四十年來公與侯,縱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

“感同身受啊,要向先生借枕頭!那個枕頭應當很值錢吧?”

謝靈運望向了床頭位置,伸手一摟,哐鐺一聲,將自己枕了多年的竹紋瓷枕也放進籮筐,大不了他以地為席,以泥為枕。而且他以前早就有過試驗,自己在哪裏睡都能做那個夢,師傅又借過枕頭用過幾晚,什麽事都沒發生,它沒有神通,隻是個普通的瓷枕。

這時他的眼角看到原先壓在瓷枕下麵的一摞家書,不由得拿起翻了幾翻,盡管每一封都已經讀過很多遍了,他依然漸漸看得入神。

信上對他的稱呼多是“公義”,那正是他的大名謝公義,靈運則是他的字。其實他並非金陵本地人,而是來自京城的人家,因為一些秘辛,當初家人怕養不大他,就送到江南這兒托朝天宮幫忙撫養,所以他由此還有個小名“阿客”。

但別人僅僅知道謝客是外地人家的孩子而已,他的身世是一個秘密。

事實上連他都搞不清楚家人究竟在怕什麽,一問到這方麵,師傅卻也糊裏糊塗:“我和你爺爺君子之交,那是淡如水的,問那麽多俗不俗呀?再說當年見你可愛,怎麽忍心推托?至於到底是怎麽回事,為師跟你一樣不清楚,但是為師曉得,你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就是你家人與為師最大的期望。”

這十五年來,家裏隻有爺爺在他四、五歲時來過一次,然後就是每年一兩次的書信來往罷了,他甚至不知道父母的模樣,世人也隻識公仁、公孝、公信,以為謝家老四一出生就夭折了。

“隨緣吧。”謝靈運把書信都放了回去,不說遠在京城的謝家肯不肯為了這件事而幫忙,他自己就不願意接受他們的恩惠,再望望周圍,到處都是從小到大的快樂記憶,他點點頭:“我一直都在家,現在也是。”

想到這一點,那些對寶貝的難舍之情倒是淡了,朝天宮才是最重要的。

謝靈運又翻了房間一遍,所有紙劄筆墨什麽的值幾個銅錢的都扔進籮筐裏,直到再也找不到一件像樣的東西了,他才拖著大籮筐,往廂房門外走去。

外麵庭院裏正好有幾個人走進,看到他拖著一籮的笨重身影,其中一個身著藍色道袍的總角孩童頓時歡呼一聲,蹦跳著跑來:“師哥,師哥,你果然藏了一箱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