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淚傳說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古風口

落日的餘暉,懶洋洋地灑向沿著弱水河橫亙南北的盤絲嶺——萬化城前最後一道天然屏障。泛著赤色的霞光,停駐在嶺上唯一的隘口處,遲遲不肯散去。深淺變幻的光暈,不停調整著色澤,直至和被鮮血浸透的大地連成一片,將山穀中原本不起眼的邊城,完全籠入一片血色之霧中。那是古風口邊城。

此刻的山穀是靜謐的,詭異的靜謐,甚至連平日肆意呼喝來去的風也了無蹤跡。但看見順著穀底向嶺上蔓延開的,未凝固的鮮血,和久久騰之不去的沙塵,便知,這隻是大戰中的短暫停頓而已。

“稟侯爺,古風口久攻不下,將士們久戰十分困乏,已紮營稍作調整。”傳令的小兵說完,隻看了眼程嘯空黑沉的臉,便再不敢抬頭。

“廢物!”強壓住胸中焦躁的怒火,程嘯空拂袖甩開擋在身前的侍衛,直直走到陣前。

沙霧彌漫的戰場無處不透出死亡的氣息,折斷的刀劍半掩入大地,兵刃上的血滴隨著夜的降臨,漸漸凝固下來。四分五裂的屍體在戰火中焦灼成碳色,堆掩住裂痕斑駁的木質城門。緊閉的城門後,沒有半點聲響,仿佛萬千將士赴死衝闖的隻是一個虛影。可從順著山勢佇立的女牆後射出的一雙雙帶著鋒芒的目光,讓程嘯空明白,對方已是箭弩拔張,絕無退讓之勢,更不曾因入夜的停頓而減低一分。

“古風口,古風口,果真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要地啊!”老人兀自擊掌輕歎起來。

想當年,自己也曾戍守這裏,挾萬化之喉。逼得妖族縱是怒氣填胸,卻不敢輕舉妄動。

而現在看來,這裏的工事應該還是自己當年所建。因條件有限,城門、女牆該是就地取材,建得十分粗陋才是。怎麽會如此難攻呢?難道妖族都是鐵打的不成?

本想借著大軍壓上覆水之勢,輕易衝破這道阻隔,直取萬化城。早知在這裏如此難堪,還不如舍近求遠,繞道而行,算算在這裏浪費的時間,即便繞過整個盤絲嶺也綽綽有餘了。

不成,得想個法子。

程嘯空神色凝重地步回營中。途中,叫過副將李正,耳語一番。

“可以一試!”聽過吩咐,李正頻頻點頭,“這妖兵都跟吃了瘋藥一般,個個視死如歸。火攻、石陣躲都不躲,死命地頂著。硬的不行,我們換軟的。”

此刻,古風口營中,妖族主將幽明麵上的嚴峻,並未比程嘯空好過多少。

“人族現隻有防守之意,未必會大舉來犯。將軍隻要在古風口守過三日,便可撤回追上北徙大部,無需多做逗留。”當日十方交待他任務,隻是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

區區三日,竟是如此艱難!

領命後,帶著一萬將士剛入營,便獲知人族大軍壓上。派出千餘先頭兵去試探敵情,竟無一人全身而退。現在更是被困在邊城中,進退不得,隻能死守。

眼睜睜看著流火、兵刃一次次砸向搖搖欲墜的城門,落向一雙雙困獸般憤怒而絕望的眼。

老天呐,你為何要這般,既然送給我萬化一道屏障,為何又要留下這個缺口,硬生生要我妖族子民用血肉去堵啊!

“報,軍中人數清點完畢。”突然闖入的聲音,驚醒沉浸在怨憤中的將領。

“還剩多少?”

士兵猶豫了下,聲音有些低沉,“還剩……不足兩千。”末了,想想又大聲補了句,“不過,將軍請放心,大家都不怕死!”

“根本,就不是死不死的問題了……”幽明低聲喃喃,又問,“我們守了幾日了?”

“現在第二日剛入夜。”

“才兩日麽?我怎麽覺得過了好久了。”幽明緩緩搖了搖頭,麵容已是一片慘淡,“繼續守,哪怕剩一個活著也要守住!”

“是!”士兵接令正欲出門,卻又被幽明叫住。

“你且告訴大家,隻需再撐過一日,援軍即可趕到,千萬不可失了士氣!”

“是,將軍!”年輕的士兵眼中燃燒著熾熱,“全體將士誓以為國家戰死為榮,我族必大興!”

鬥誌是具有傳染力的東西。看過士兵眼中的神色,幽明仿佛被感染,堅定起目光,重重點了下頭。

“高高的回音戈壁,

擋不住我眼光,

奔騰的弱水河,

阻不了我念想。

思念的人兒,

不要害羞,抬起頭,

讓我的眼光循著月光,落到你身上……”

憂傷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飄然而至。那是妖族古老的歌謠。

歌聲響起的一刹那,細碎的哀愁,猶如最細最尖的針,輕而易舉地突然士兵們心中層層堆積的防線,準確地插入心底最柔軟的那塊地方。很輕,卻很深很痛。

眼中噴薄起的氣焰,就被這一點點小小的波動,擊中,潰散開去,黯淡下來。有人開始低聲啜泣。

幽明臉色大變,幾乎咆哮起來,“住口,誰再唱歌,拉出去割舌封喉!“

可歌聲依舊在人群中綿延,沒有停止的跡象。

“到底是誰?住口!不許哭!“幽明狂躁地揪起一個士兵的衣領。待那張低沉的臉驚駭地抬起頭來,他驀地又鬆開了。那隻是一張稚氣未脫的麵孔,卻在這裏接受著與年齡不相稱的使命。

“將軍,歌聲好像是從營外傳來的。”有下屬跑來小心翼翼地道。

“啊,帶我去看看!”

在來人的帶領下,幽明爬上女牆。赫然被眼前的情景駭得呼吸一窒。

城門外的屍堆上豎起一根高高的支架,而歌者被束於支架的頂端,破裂的甲胄露出裏麵翻卷出的皮肉,傷口處的血肉黑沉得已流不出血來。該是被俘的妖族士兵,已被折磨得沒有掙紮的氣力。

而這樣一副毫無生氣的軀體上,除了嘴唇有輕微的蠕動,眼中仍有神色跳躍。

他還在看什麽?幽明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這一望,扶住女牆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緊扣的手指幾乎要掐進磚縫深處。

距離支架五丈之處,綁著一排排被俘的妖族士兵,提著砍刀的儈子手守在一邊。隻要歌聲有所停頓,手起刀落,一顆人頭滾下。

“這算是人嗎?”身旁的士兵按捺不住,罵出聲來,“他們罵我們妖族仗著獸性,凶暴殘忍,可他們做的才是茹毛飲血的事情!”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支架上歌者緩緩轉過臉來,望著城牆上的將領,眼角滾落一滴淚。歌聲戛然而止。

本是最英勇無畏的戰士,被人族百般淩辱,沒有落淚,眼睜睜看著同胞淪為刀俎上的魚肉,沒有落淚,卻在這一刻,再也控不住。

這一滴淚,包含太多太多。是被迫就範的無奈,是受製於人的羞愧,是無法還擊的悲哀,是滿目瘡痍的傷痛,是滿心抱負的囑托,是再戰而起的希翼。

可就在希望轉托的瞬間,又被同伴項上噴濺而起的熱血,再一次模糊了雙眼。

“將軍,我們殺出去吧,他們簡直禽獸都不如啊!”

“不要再說了,拿我的飛刃來!”幽明止住身旁的士兵。

鋒利的短匕夾在顫抖的指間,刃上的寒光也隨著手指的觸動,輕輕跳閃。

隻有冷光劃過,沒有半點聲音。支架上哀傷的歌謠再一次停止了,徹底的停止。逝去的臉孔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已釋然。

“我們下去,繼續防守!”幽明堅決地回轉身,再不想回頭看一眼。

可這煎熬的一夜,並非就此罷休。

人族故伎重演,又將另一個奄奄一息的傷者送上高唱離歌的支架。

精神上的鞭笞,遠比上的折磨,來得更加深刻、痛楚、難以磨滅。

“你們以為這樣就會讓我屈服嗎?別做夢了!隻要我還能站得住,古風口你們就過不去,永遠都別想過去!”在手刃了無數個支架上的妖族士兵後,幽明終於也失了控,眼中焦灼的怒火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燃盡。

沉寂了兩日的古風口忽然起了風,天終於亮了。

“雷奇,你看那邊山頭的沙塵,難道李正他們還沒攻過去?”穆野搗了搗身側的雷奇。帶著驍騎軍駐守傷麟森林幾日,至今還未接到下一步命令。讓兩個年輕氣盛的將領有些坐不住,親自出來巡查。

看著遠處彌散至雲天的厚重沙霧,雷奇眼中亦是焦灼萬分,卻也隻能無奈的搖搖頭,“看來是這樣。古風口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想不到竟阻了這麽久。我們這部驍騎軍以行動迅速、驍勇善戰著稱,本該在大部前打頭陣的,現在竟然隻能在這裏隔岸觀火。”

“難道我們就這樣看著?”穆野皺起眉,轉向同伴。

“那又能如何?未接到軍令,怎麽輕舉妄動。”啪一聲將手中探路用的樹枝擰斷,雷奇眼中全是恨意,“妖族果然冥頑不化,通天湖一役後,三月不動,定是傷了元氣,呈強弩之末勢。負隅頑抗又何用?拿下古風口,如捏住萬化之喉,白虎侯勢在必得。那些妖人還不如早早降服,免得百姓生靈遭塗炭之苦。”

“呸,妖族果真可惡!”穆野恨恨地啐了一口,左手緊緊按住已沒有知覺的右臂。

草莽出生的他說不出這樣慷慨激昂的論調,但心中亦有他的憤懣。

滿心抱負,費盡千辛萬苦,好容易能嶄露頭角,與異羽並稱為軍中雙璧,卻在通天湖被妖人廢了右手。幾番淪落,多少屈辱,硬是靠著心中的不甘不願挺了過來。破費周折,終幸得程嘯空賞識重用。恨不能馬上建功立事,重振往日威名。卻就在這裏被耽擱下來……

再想下去,穆野隻覺得滿腔的怒火幾乎要把全身都點燃,雙目已是灼得通紅,伸手按壓住隨著喘息劇烈起伏,幾乎要爆裂開的胸口。忽的不知道觸到什麽,將胸口剜得生疼。掏出一看,原來是當日在祖龍大殿,國主親自封賞的提尉之佩。

本不見得是什麽名貴之玉,卻是由於每日細心擦拭,又緊貼體膚,落得格外圓潤通透。隻是穗尾的流蘇耐不得磨折,褪色、稀疏起來,輕輕一揉,又是根許撒落。

一見如此,腦中強壓住的畫麵,一瞬間如潮水般噴湧而出,年少時受得的鄙薄,建功時別人豔羨的眼光,淪落時的百般奚落,身心俱殘的痛楚……

“啊啊啊……”因為長久的壓抑扭曲到極點的少年,終於不可遏止的宣泄出來,聲音帶出的氣浪,直震得周圍的樹葉都簌簌飄落。

被吼聲駭住的雷奇,怔怔轉過臉去,卻看見身旁人抬起左臂直指古風口方向,眼光是錘煉後的不可撼動,“我們!殺過去!”

深知他已無法勸阻,雷奇輕歎了一聲,道:“好吧,隻不過兩個山頭,日落前必可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