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18章 (3)

“我本來是為李夫人診脈的,今天看完後,夫人隻是受了些驚嚇,並無大礙,陛下就讓我來給你看看。知道嗎,”那醫官走到我身邊,坐下道,“我從來隻侍奉內廷皇室,不為外臣診治。也就是說,陛下很看重你。”

我懶得理他。

“小子,別以為所有人都是瞎子。”那醫官湊到我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別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

我道:“看出來什麽?”

“沒有人比醫者更了解人體忍受痛苦的極限。”那醫官一邊給我傷口清理換藥,一邊道,“你光是肋骨就斷了三根,全身上下沒一塊完整皮肉,那已經不能用忠誠來解釋了。”

我眼皮倏地一跳,雙眼睜開,轉過頭來,盯著那醫官道:“你什麽意思?”

“況且你還是胡人!”那醫官換完藥,清洗著滿手的血汙,繼續道,“為了一個異族君王的寵姬,至於嗎?”

我強撐著坐起來,忍著傷口的劇痛,咄咄逼人地望向他道:“那麽你認為我是為了什麽?”

那醫官取過一方絲巾,將手擦幹,慢條斯理地道:“能叫一個人玩命到這種程度,隻有兩種可能,愛到極致和恨到極致。你屬於哪一種?”

我慢慢將手伸到枕下,摸到了我平時放在那裏的短劍,一下抽出,直指那醫官的咽喉,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那醫官神色不變,道:“敝姓隨,太醫令隨但。”

我道:“你想幹什麽?”

“很簡單,幫你。”隨太醫鎮定地道,“一個醫術高明的太醫,在宮裏是有著許多便利的,可以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你想再見到她嗎?”

我盯著隨太醫的眼睛,道:“為什麽幫我?”

隨太醫微微一笑,用兩根手指撚住劍尖,輕輕移開,道:“此番你立下救駕大功,前程不可限量,我想交個大有前途的朋友。”

我道:“你到底想得到什麽?”

隨太醫哈哈一笑,道:“你很聰明,真是一點就透。很好,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不過放心,我所求並不過奢,隻是在你方便時,為我從宮裏帶樣東西出來。”

我道:“你在宮裏都得不到,我在宮外又怎能給你拿到?”

隨太醫道:“我說了,等你方便的時候,不用急。隻有在你力所能及時,在下才會要求。”

我道:“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為你辦到。”

隨太醫像是有些意外,道:“你不問我到底要你拿什麽?”

我道:“什麽都可以。”

隨太醫點點頭,微笑道:“不錯,你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麽可顧忌的?也許叫你去盜竊武庫,你也會答應吧?”

我閉上眼睛,道:“幫我與李夫人見一麵。”

隨太醫滿意地笑了起來:“不出我所料。小子,真不知該說你有膽色還是有色膽。不過,老夫誠心勸你一句,舞倡歌伎,學得頂尖技藝,本來就是要待價而沽的。想開點,李夫人是國色,尋常人得之,本就是禍非福。”

一個月後,我傷勢逐漸痊愈,皇帝果然召我進宮,任命我為郎中,負責守衛天祿閣。

僅僅一個月前,這樣一份職司,還是我夢寐以求的好差事。不是因為工作清閑、俸祿優厚,而是因為我早就聽說,天祿閣是宮中兩大藏書閣之一,裏麵藏著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識學問。可現在,我對此沒有絲毫興致。

我知道我該謝恩的,但我實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夢想,都在車簾被風掀開的那一瞬間化為烏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對新的任命興味索然。

“怎麽,”皇帝指著滿室的簡牘,道,“你不喜歡這裏?”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想進這個地方嗎?”

我道:“臣本來就不是讀書人!”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態度極為不敬。

這段時間,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當今皇帝為人刻薄,很難伺候,進宮後千萬小心,不要觸忤上意。我幾乎已經準備好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價了。

沒想到,皇帝卻絲毫不以為忤,微笑著揮了揮手道:“沒關係,幹久了就習慣了。”

皇帝那寬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絲滿意的味道。

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還心懷怨望,他居然還會滿意?為什麽?

可我不想知道。

就這樣,天祿閣,當年蕭何所造的,與石渠閣並列的兩大藏書閣之一,從那時起,就成了我的轄地。

我統領一隊衛士,但既不隸屬於郎中令,也不屬於衛尉,而直接聽命於皇帝。天祿閣的鑰匙,也隻有我和皇帝有。

為什麽?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時當值,既不巴結也不懈怠地幹著我的職事,寡言少語,跟誰都不交朋友。

天祿閣的簡牘,陳舊居多,既無軍政密件,又無人口簿籍,進門就能聞到一股極重的陳年黴味,有些簡牘殘舊得看起來不知有幾百年了。就是這麽個堆破爛的地方,派駐的衛士卻是石渠閣的兩倍。

為什麽?我還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潔淨,衣履稍有汙損,都會對侍從大發雷霆,然而每到這裏,常常捧著那些陳舊朽爛的簡牘,手不釋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還常常發呆。

為什麽?我也從來沒問過。

一切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我現在隻關心什麽時候能見到阿妍,問個明白。

在隨太醫的安排下,我終於在永巷一個黑暗的角落再次見到了阿妍。

阿妍一見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傷怎麽樣了……”

我道:“為什麽!為什麽不等我?告訴我原因!”

阿妍道:“我聽說陛下叫你看守天祿閣,是這樣嗎?律,千萬小心,別……”

我抓住阿妍的肩頭,道:“告訴我,為什麽不等我?”

阿妍看著我,眼中慢慢盈滿了淚水。

“是你……拒絕了我!”她顫聲道,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而你居然問我為什麽不等你?”

“什麽?”我呆住了,隱隱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頭,“你再說一遍!”

阿妍輕聲道:“你拒絕了我!一再地拒絕我!難道還要我厚顏來祈求你的愛?!”

“什麽?”我叫道,“我什麽時候拒絕過你?!”

阿妍伸出手來,拿起我腰間那枚佩幃,輕輕撫摸著那上麵的飛燕刺繡:“你不是胡人嗎?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傳說裏,燕子曾經幫助安格女神擺脫父親北海神的禁錮,與情人遠走高飛?”

像有什麽東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髒一時被震得幾乎停止了跳動。

“你說……燕子就是……”我顫聲道,“你願意?”

“你以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撫摸著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麽這個呢?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習俗裏,一個女子將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個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給了這個人?”

我腦中轟轟作響,仿佛千萬匹烈馬在裏麵奔騰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麽聰明,你連樂府的編鍾高半個音都聽得出來,連《上林賦》那麽典雅的辭章都知道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意,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淺顯的表白。”

一陣天旋地轉。

是的,我知道一個哪怕最生僻的漢字的讀法,卻不知道在我的故鄉,燕子就是幫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曆史和風俗徹底拋棄了。

天哪,我都幹了些什麽?!阿妍鼓起勇氣,一次次向我表達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無知,任她承受被棄絕的羞辱和絕望!

我心如刀絞,抓著自己的頭發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為我是胡人……”

阿妍撫著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胡人?”她道,“你就這麽厭惡自己的族屬?”

我低下頭道:“我……”

阿妍忽然笑了起來,我驚愕地抬起頭來。

阿妍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表情笑著,笑完後,才無比悲涼地道:“律,知道嗎,我也有胡人的血統。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

什麽?!

阿妍道:“我第一次對你產生好感,就是在聽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時。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遠祖遊牧過的草原。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樣一片遼闊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馬放羊。”

啊,我在幹什麽?!

我犯了什麽樣的錯誤?!

這麽多年來我究竟幹了些什麽?!

為了擁有自己的幸福,我費盡心機,努力清洗著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將自己漂染成一個純粹的漢家子民,結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懲罰嗎?

“阿妍,原諒我,原諒我……”我一遍遍地重複道。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看著拇指上溫潤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樣灼熱起來。

啊,我希望這真的是一把烈火,燒了我,燒了這個世界,讓一切從頭開始!

我深吸一口氣,道:“是的,我該死。我該死一千遍、一萬遍來贖罪。阿妍,讓我帶你走吧,讓我們離開這裏……”

“走?”阿妍悲傷地一笑,“你不覺得現在說這話太遲了嗎?當你三天兩頭借故到樂府來找我時,你不帶我走;當你以胡笳向我傳情時,你不帶我走;當你從那幫惡少手中把我救出來時,你不帶我走;當我偷偷把佩幃交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當我費盡心力避開哥哥們的盯視把玉韘傳遞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現在,我屬於這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為臣,你說要帶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能逃到哪裏去?況且我現在身係李家滿門的生死禍福,你還能帶走我全家嗎?”

我呻吟了一聲,周圍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來,我被那巨大的壓力壓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幃放在我手裏,又握住我的手,淒然一笑,道:“罷了,一切都是命。律,我不能給你什麽,隻能給你這個了。在漢話裏,燕與妍同音。在胡語中,燕子就是吉祥鳥。無論在胡在漢,我都望你日後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顫抖著手撫摸著那隻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餘生,還有什麽吉祥?還有什麽如意?

我顫聲道:“阿妍,你……現在……過得好嗎?”

阿妍垂下眼簾,道:“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他的年齡足可以做我的父親,然而他是皇帝,你覺得我好還是不好?”

“阿妍,是我……害了你。”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憐的阿妍。

阿妍輕輕推開我的手,道:“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過吧。你現在非常危險,律,千萬不能讓陛下知道你識字!記住,這是性命攸關的事啊!”

我縮回手,抱著自己的腦袋蹲了下去。

“律,你說話啊。”阿妍抓住我的雙臂,搖撼著道,“你聽到沒有?”

我抬起頭來,茫然道:“聽到什麽?”

阿妍急急地道:“別讓陛下知道你識字!”

我木然地道:“為什麽?”

阿妍道:“我不知道。天祿閣裏有些東西,陛下不想讓別人看到。曾經有個侍衛企圖偷看那裏的東西,被陛下殺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找一個不識字又忠實可靠的人,來為他看守天祿閣。你來自長水營,陛下必然以為你不識字,見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衛。如果他發現你看得懂,你會有性命之憂的!記住了嗎?”

“是嗎?”我懶懶地笑了笑,道,“阿妍,謝謝你還掛念我這條微不足道的生命。”

阿妍看著我,眼中掠過一絲焦慮。她看出了我頹唐的笑容背後隱藏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