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22章 (2)

預言在成為現實之前,都是無法為人所理解的,隻有等到預言實現,人們才會恍然大悟,明白那些詞句所指究竟是什麽。就像“檿弧箕服,實亡周國”,就像“***”……

當孔子發現,一些這個時代裏發生的大事,居然在這部古老的王室秘典中早有記錄,那種震驚頓時顛覆了他畢生的信仰。

在那之後,一向遠離怪力亂神的孔子,狂熱地投身於對易理的研究,以至手不釋卷、韋編三絕。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孔子的治學方向會在晚年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其實,那隻是因為,孔子從這古籍中看到了天命——這世界真的存在一種早已預設、無法改變的命數。湯武革命也罷,王室衰微也罷,諸侯爭霸也罷,乃至未來很久以後的無數蒼生的輾轉生死,竟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被預定了。世間任何犧牲、殺戮、權勢、學問……都不可能改變這定數,因為這種種追求苦鬥本身,也都在天命的設定之內。唯一能稍稍觸及天命的,隻有周文王創設的那部神秘的《易經》。

孔子窺破了這世界的真相,卻不能將這真相宣告天下。

當真正的天命出現時,誰是最不願意看到的人?是那些自稱代表了天命的人!

不管哪朝的統治者,都希望臣民百姓相信,自己是受命於天來統治萬民,而且可以千世萬世,傳於無窮。

托言天命,本來是一種再安全不過的謊言。因為沒人可以對質,沒人可以揭穿,怎麽說都可以。但現在,真實的天命的存在,嚴重地威脅了那些編造的神話。

葉公並不喜歡真龍,天子也不喜歡真正的天命。統治者絕不會允許出現比他們的世俗權力更權威的存在,所以,他們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掩蓋天命,甚至撲滅天命!

孔子不想讓真相在自己手中中斷,他要把這古簡傳下去,直到一個真相再也無法被掩蓋的時代。

他把那些典籍整理了之後,和當時盛行的《禮記》、《尚書》等經典混在一起,砌進一堵牆中。同時也把自己在古文字上的學識傳授給了子孫。

我小的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花費這麽大的精力,學習一種早已失傳的死文字。現在才明白,這正是孔子的苦心所在。他把解開古簡之謎的鑰匙,堂而皇之地交給孔府後人,一代代傳遞下去。

孔子的藏書躲過了暴秦的苛政,也躲過了亂世的烽火,卻躲不過太平盛世強權的騷擾,真相泄露了。

這不是一個合適的揭示天命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誰知曉了天命,就等於陷自身於死地。

我有意對今上說,古簡可能是孔子九世孫孔鮒所藏,是為避秦始皇焚書之禍。今上將信將疑,他看出了其中蹊蹺:始皇焚書,距今不過百年,怎麽文字的變化竟會大到完全不能辨認?他對我不再完全信任,從各地召來一些有名望的儒者,入朝參與研讀這些古簡。孔府的古文字之學雖是家傳絕學,但因為儒家的影響力,在外界也有所流傳。所以,雖然我謹慎地控製著古簡識讀的進度,有意避開古簡中最**的內容,但還是有一些急功近利的儒生,將自己識讀出來的片段呈報給了今上。

就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已經使今上震驚了。在這詩集中,多次提到了“受命者”一詞,此人是與生俱來秉受了天命而生的。似乎隻有這個被稱為“受命者”的異人,才能超脫於興亡周期的噩夢。

陛下憤怒了。

他不肯相信那些顛覆了常識的故事,他不肯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比他更真實地擁有天命的支持。

還記得今上的求賢詔嗎?知道他為什麽下這樣的詔旨嗎?

他在問求治之道,問為什麽上古帝王能輕而易舉使天下大治,而今天的帝王勞神費力卻依然效果甚微。

那麽多應詔上書的人裏,隻有董仲舒隱約看出了今上的真意。他是個聰明人。他從詔書憂心忡忡的字句裏,看出了今上對天命的擔憂,對統治憑據的焦慮。

於是,他上了《天人三策》,他的觀點是天人感應。帝王受命於天來對世間進行統治,上天會以祥瑞和災異來昭示對錯是非,隻要修德,便能順應天命。

他的策文打動了陛下。

董仲舒用“修德”代替了天授,順利地解決了天命的來源問題。

今上對他刮目相看,召他入朝參研這批古簡。

董仲舒的所長是《春秋》,不是《詩》、《書》和古文,但多少懂一點。看了這批古簡,他對商朝的來源發生了興趣。天命一詞,最早就來源於商朝祖先契的誕生傳說,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並且這批古簡本身,從文字形狀來看,也極似商末遺民留下來的。

隨著研究的深入,董仲舒漸漸開始懷疑,商王族的來源有問題。

他是個務實的人,從先商屢遷的記載下手,一點一滴挖掘,甚至連降漢的朝鮮王子都詢問了,居然考證出商祖先所居的“蕃”、“砥石”、“東都”等皆在東北。

因為他發現,肅慎、夫餘、朝鮮等東北夷都不約而同有關於女子浴於水邊、食鳥卵而生子的故事。那些故事和簡狄生契的故事驚人地相似。由此,他認定,商王族很可能不是中原族裔,而是從東北遷徙而來的!

他把自己的考證向上麵做了稟報,聽完他的結論,陛下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下旨在遼東設高廟!

董仲舒完全不能接受這種做法。本朝高祖起於沛縣,舉世皆知,卻把高祖廟設到了遙遠的遼東,這不是自欺欺人嗎?董仲舒很現實,他的觀點是天命的取得在於德行,他不讚成偽造證據迎合那些讖緯圖錄。

巧合的是,不久,一場大火焚毀了新建的高帝廟。董仲舒把他的不滿抒發在一篇文章裏,認為這是上天對這一不合禮製的行為的懲罰。用遷廟的手段給自己的統治加上符合天命的證明,騙得了自己,騙不了上天。

要命的是,他的文章被主父偃看到了,主父偃正嫉妒他平步青雲,便把這篇文章偷去上奏陛下。

陛下大發雷霆,董仲舒一度被下獄論罪,幾乎被處死。在那之後,他才明白,許多事,是不能知道得太清楚的。從那以後,他一心研究他的《春秋》,絕口不提任何與天命有關的話題。

好了,衛律,現在你還想跟我學這古簡上的文字嗎?

孔安國所說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可不知為何,我卻相信他。

也許因為孔安國不像是會編造一個彌天大謊的人;也許因為這個故事恰好完美地解釋了中原史書裏許多難以解釋的疑點;也許還因為,相信這樣一個遙遠的離奇故事,可以使現實中許多本來極令人痛苦的事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從那以後,我便真正開始向孔安國學古文。他教給我的,遠比他在太學教的那些深奧得多、難懂得多。我這時才意識到,上古文字是一門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的學問。太學裏那些令博士弟子們深感頭痛的六書八體之類,和真正的古文字知識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雖然內容艱深,但我進步神速,超出了孔安國的預料。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那是因為我腦中沒有一個固化的中原文字的概念。我自幼跟著父親經商遊曆,從西域到朝鮮,從畫在羊皮上到刻在木棍上的各種符號文字,我都接觸過。所以,文字在我眼裏隻不過是一個交流記事的工具,不是什麽神聖不可侵犯的概念。而學習古文字最關鍵的,正在於能拋卻固有的觀念,像一個一片空白的赤子一樣接受一切。

我越學越深入。

私底下,孔安國對我有問必答,嚴格而耐心,是個真正的良師,但隻要有外人在場,他立刻恢複一臉冷淡。我知道,他是在保護我。即使我已經陷得這麽深,他還是希望能盡量使我免禍。

我很感激他,如饑似渴地學著他教給我的那些知識。

孔安國治學嚴謹、思想開明,在他麵前,什麽大膽的想法都能提出來探討,唯有在商朝源流方麵,他不準我多作涉獵。他不想我重蹈董仲舒的覆轍。

然而學得越多,我就越覺得董仲舒的猜測不無道理。

有一次,我對孔安國說,上古商朝的語言裏,確實有東北諸夷的影子。我在那邊的穢貊族收購皮毛時,發現穢貊人說話有個特點,就是不會卷舌,比如“諸”字,在他們讀起來就像“多”。而在《詩經》、《尚書》中,涉及先商的篇章,時常出現“多方”、“多士”、“多子”這一類詞匯,用多少之多來解釋,總覺得很勉強。但若當“諸”字看,便非常通順了,不正是後世的“諸侯”、“諸士”、“諸子”嗎?!

孔安國聽著,慢慢皺起了眉頭,道:“你想說什麽?”

“董仲舒的思路沒錯。”我指著幾案上那些簡牘道,“《尚書》中存留至今的商朝文誥都晦澀艱深,用語遣詞大異於今人,我曾對此大惑不解。但如果商王族是從北方南下的,就很容易解釋了: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外來族裔,他們的異族口音和中原正音混雜在一起,所以才造就了這種叫人似懂非懂、古怪難解的語言!”

孔安國道:“就憑一個字,你就懷疑商朝是一個異族人建立的朝代?”

我道:“不止這個!商朝國都多稱為‘亳’,有什麽南亳、北亳、西亳之屬。而穢貊一帶就把家室呼作‘博’,商王族分明是沿襲了他們故地的語言習慣!商紂王曾娶鬼侯之女,可見鬼方與商有著非同尋常的密切關係。武王伐紂時,飛廉奉紂王之命出使北方,會不會就是為大難臨頭的商王族尋找一條退路?還有,伯夷避居北海,箕子遠走朝鮮,天下那麽大,他們為什麽唯獨選擇北方?因為那裏有他們的同族,還是因為那裏是他們的發源地……”

孔安國沉下臉來,道:“衛律,我再告訴你一遍,董仲舒那條路子,你別碰!我教你古文字,是讓你識讀經典,不是教你離經叛道的!”

我道:“不是我離經叛道,經書本身也有記錄!《詩》雲‘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可見商朝先祖的勢力確實曾遠及海外。我們不能拿今日中原與四夷的關係去想象上古。中原與北方戎狄的敵對,始於周朝。什麽‘戎狄是應’、‘薄伐獫狁’,也許正是為了追擊商朝逃往北方的殘餘力量……”

孔安國怒道:“衛律!我叫你停下來,你聽到沒有?!”

我道:“他們說的話和我們完全不同,寫的字和我們完全不同,我們憑什麽就認定,商朝就是一個屬於中原人的朝代?憑什麽就確信,商湯盤庚是華夏之人?簡狄是有娀氏女,‘有娀’,就是有戎,又名為狄。單從名字上就可以證明,商朝祖先和戎狄有莫大的關聯……”

孔安國忍無可忍,抓過一把竹尺,道:“你、你伸手!”

我看著他氣得渾身發抖的樣子,卻反而有些好笑。當初在中都官詔獄,鞭撲千餘,燒鐵鉗灼,尚且不懼,他這樣居然就想叫我聽話?拿我當庠序的童子了嗎?真是個溫良得可愛的君子。

我滿不在乎地伸出手,道:“我敬重先生的學問,所以先生責罰,律不敢辭。但先生不也在求取真相?我隻不過比先生走得更進一步,先生何以就如此動怒?”

孔安國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知道再進一步是什麽?是懸崖你也往下跳?!”

我道:“我隻知道學無止境,不知道學問還有什麽懸崖!”

“你——”孔安國咬咬牙舉起竹尺,卻遲遲沒落下來。他注視著我腕上那被鐐銬勒出的舊傷痕,眼中掠過一絲不忍。終於,他歎了口氣,放下竹尺,道,“罷了,也許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詫道:“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孔安國道:“你來太學的第一天,從你提的那些問題,我就看出你是他們中天分最高的。我愛惜你的才華。現在這個時代,能沉得下心來學這枯燥艱深的古文字的人太少了。從我的私心,當然希望我的學問能得其人而傳之。但另一方麵,我感覺到你心裏有些很危險的東西——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麽。衛律,”孔安國注視著我的眼睛,用一種真誠的聲音道,“我希望你能讓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孔安國的話讓我有些不安。

我勉強笑了笑,垂下眼簾,道:“原來先生是拿還沒發生的事情責我。先生多慮了,學生不過是想一探究竟罷了,如果因此使先生不快,學生遵命就是。”

孔安國歎了口氣,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