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24章 (4)

隨太醫心驚膽戰地看著頸間的劍刃,道:“是,夫人陣痛兩天兩夜還生不下來,穩婆換了五六個,我、我還開了藥幫她,可、可實在沒辦法……衛君,我已經盡了全力,減少對夫人的傷害。我也希望母子無恙,可夫人本來就體質弱,又是頭胎……”

我心痛如絞。

兩天兩夜生產的痛苦,對我那柔弱如水的阿妍,是多麽可怕的酷刑!當她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我卻在千裏之外,沒能為她分擔那漫長而劇烈的痛苦,沒能撫慰她對死亡的恐懼。

天哪!我早該料到這一天的。

為了取悅人主,李延年強迫阿妍從小就束腰,以保持體形。樂府那些束過腰的舞姬,日後大多會遭遇難產。阿妍對他們來說,本來就隻是博取榮華富貴的一件工具,一個是皇子外甥,一個是後妃妹子,誰更能保障他們的長遠富貴?他們當然選擇保孩子不保大人!而我對李延年說過,絕不會坐視阿妍陷入危險!所以,阿妍有身之日,就是我下黃泉之時!

我顫聲道:“阿妍……她……就這麽走了?”

隨太醫歎道:“夫人產後失血過多,脈象虛弱,我立刻給夫人開了藥調理,好好將養的話,還是可能複原的。可自從那邊傳來消息,說單於盡誅漢使,她便不再服藥。我開的藥,她都偷偷倒了。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就算扁鵲再世也救不了。你、你別激動,真的不關我事……”

我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你是說,阿妍她、她是自己……”

隨太醫偷眼看了我一眼,小心地道:“夫人走得很安詳。我也沒想到夫人的死誌如此堅定。也許、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唉,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重視感情超過一切的女子……”

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

手一鬆,長劍落地,我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隨太醫鬆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有件事……說出來也許能讓你好受點。夫人去世後,陛下找了個方士為她招魂。聽說施術之時,果然見到了夫人,且夫人容顏不異於平時。生死之事,誰知道呢。衛君,你還是……節哀吧……”

我在長安西北找到阿妍的墳塋,避開守墓官吏,遠遠地大哭了一場。

那長眠在黃土下的女子啊,當年她在樂府翩翩起舞,像一株嬌弱的蘭花在風中輕顫著開放,我暗暗發誓今生要保護她周全,不讓她受半點傷害。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我的感情,給她造成了最大的傷害,直到她孤獨地長眠於地下。在黑暗的永巷裏,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伸出雙手要挽留什麽,卻隻是抓在了無盡的虛空裏。現在我再次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伸出雙手,依然挽留不了什麽。

我空負一身武藝、滿腹文章,卻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那種痛楚,錐心刺骨,何以複加!

我哭得精疲力竭,才踉踉蹌蹌地回家,卻發現我的家早已是一片廢墟。

原來,在我出使期間,李廣利唆使鄉裏無賴向朝廷“告緡”。一夜之間,我家傾家蕩產,家產、奴婢、田宅盡皆沒官,老父活活氣死,家人四散逃亡。

我心裏的最後一絲支撐崩塌了。

朝廷的“告緡”製度,我早有耳聞,隻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噩夢會落到自己頭上。

朝廷向來重農抑商,商人冒著虧本的風險,千裏轉運,流通貨物,調劑有無,卻被朝廷視作不事生產、坐致千金,因此課稅極重。自今上即位,邊境多事,開支浩繁,針對商家的苛捐雜稅更是無孔不入。錢二千一算,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行商坐賈,車船是商人謀生的必需工具,猶如農夫必需的耕犁,學者必需的刀筆。這樣征稅就意味著,如果你遵守法紀,拚死拚活都隻是在為朝廷的稅吏幹。商人雨雪阻路、貨物毀損、途中遇劫、傾家蕩產,朝廷不會伸出絲毫援手,而你冒著種種風險所獲的盈利,朝廷卻絕不會忘了分一杯羹。如果停止販運,又隻能眼看著奔波勞碌一生而得來的財產逐漸減少,坐吃山空。總之,你幾乎找不到一個辦法來保全自己來之不易的財產。所以,算緡從來沒有人願意如實繳納。違法是找死,守法是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皇帝任用楊可推行“告緡”,利用最赤貧的民眾對財富的渴望,鼓勵檢舉,瓜分富室。一時之間,楊可告緡遍天下,告發者絡繹於途,投機取巧的鄉間無賴一夜暴富,胼手胝足的辛苦創業者傾家蕩產。朝廷獲利億萬,府庫充盈,修上林苑,鑿昆明池,建柏梁台,一座座壯麗宮室樹立起來的背後,是天下中人以上人家,大多破產,民間不事蓄積,無心創業,百業凋敝,物價騰貴。

我站在家園的廢墟上,明白自己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

隻有當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才會知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麽脆弱。不管曾經有過怎樣的雄心壯誌,怎樣的文才武略,無非都和螻蟻一般,隨時可能被權力碾壓得粉碎。

我潛入李府,李廣利已高升貳師將軍,到西域逞威風去了,我隻找到了李延年。

當時李延年正在內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的琴前,一手撐著下巴,兩眼發直。看得出,那琴已經很久沒動過了,上麵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李延年看見我,吃了一驚。

“你、你還活著?”他結結巴巴地道。

“是啊。”我說,“真是遺憾,讓你們失望了吧?”

這時,李延年做了一個讓我吃驚的舉動。他不逃不躲,居然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道:“衛兄,求你幫幫我。我妹妹她、她怕是陰魂不散了……”

我愕然道:“你說什麽?”

李延年哭喪著臉道:“陛下叫人給她招魂,我妹妹不知跟陛下說了什麽,陛下把招魂的方士都殺了滅口,還、還叫人用朱砂畫了她的像,不知道想幹什麽。照這樣下去,我們、我們李家遲早要出事……”

我看著李延年,此時的他,臉色灰暗,神情憔悴,全沒了往日的威風。我幾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不久以前還不可一世的暴發戶。

我冷笑道:“直到現在,你所關心的,還是你自己的禍福!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一次阿妍所受到的傷害?!人若死而有靈,她必然知道一切了,你居然還指望她顯靈,在陛下麵前替你們兄弟美言!哈!”

李延年急忙拉著我的衣服下擺,道:“不,不!阿妍她、她不會恨我的,她知道,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她臨終前還托陛下善待我們兄弟的。衛兄,我知道你恨我,可、可阿妍心裏一直有你,這是天大的危險。你被捕下獄那天,阿妍竟然不避嫌疑為你求情,請陛下看在你曾救過她一命的份兒上,放你一條生路!這、這要換了個人,陛下早就疑心大起,兩人都會被碎屍萬段。可那次陛下居然真的沒殺你。陛下實在是太愛她了。越這樣,我越害怕。你一天不死,我們李家就一天不得安寧。我、我隻是自保,不是存心要害你,真的……”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

阿妍哪,阿妍,你到底有多少犧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自以為是在為了你而輾轉煎熬,自以為是蒼天佑我大難不死,卻不知道是你在抵押你的生命,換取了我的生存。

我仰起頭,不讓淚水流出來。

李延年道:“好歹、好歹你愛過我妹妹,就看在阿妍的麵兒上,幫幫我吧!”

我咽下一口淚,長出了一口氣,道:“要我怎麽幫?”

李延年拖著我的衣服,急急地道:“聽說那方士招魂的法器是麵鏡子,陛下把鏡子藏在柏梁台上,我可以設法讓那裏的守衛離開一小會兒。你、你身手那麽好,天祿閣密室都能進,八成也能進那裏。求求你,幫我勸勸她,讓她好好地走吧。阿妍一直愛著你,她、她會聽你的……”

我看著李延年,隻覺得這個人可鄙又可憐。我用了極大的毅力,才克製住對這個無恥小人的厭惡,扯回自己的衣角,道:“今晚子時,你調開柏梁台守衛。”說罷,便轉身離去。

這個人不值得我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李延年在我身後絮絮地道:“我知道,她是真的愛著你的。她曾為你剪過一縷頭發,不知藏在哪裏了,我搜過,沒找到,一定是給了你了……”

深夜,柏梁台上北風呼嘯,我拿到了那麵石鏡。

石鏡背後銘刻著八個奇形怪狀的文字,那是一種極其古怪,但又是我無比熟悉的文字——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和這種古文字打交道。

這正是孔府古簡上的那種文字!

看到這石鏡的瞬間,孔府古簡上那許多曾經讓我難以索解的、毫無頭緒的片段章節,忽然一齊清晰了起來,仿佛一道雪亮的雷電劈開漆黑的天幕,照亮了無數錯綜複雜的謎團。

那無數不解之謎,都起源於一起離奇的事件: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一直以來,史家都以為玄鳥生商隻是先民們編造的神話。事實上,欺騙與偽造是今人的慣技。上古小國寡民,人心淳樸,那首詩,是先民們對一起奇異事件的真實記錄:商王族的祖先,是乘著黑色的大鳥從天而降的!

崇信鬼神的上古百姓,比今天的人更能接受各種奇事。所以,契和他的後人在世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默默地繁衍擴張,終於在成湯時征服了天下。

玄鳥族擁有得天獨厚的天賦,他們能未卜先知、起死回生、呼風喚雨、遣神役鬼。

商湯剛剛滅夏時,人們對於這個出身離奇的陌生族裔尚心存疑慮。這時,一場空前的旱災發生了。長達七年,滴雨不下,百姓瀕臨絕境。商湯展示了他作為一個偉大巫師的神奇法力,他親自作法,祈來了一場浩大的甘霖,挽救了所有子民。這是比武力征服更有力的手段,人們死心塌地地歸順了他的統治。

玄鳥族順利地統治了這個世界長達六百多年,遠遠超過夏和西周。他們的君主本身就是法力最高強的巫師,所以,他們在這個世界如魚得水、難逢敵手。如果不是商紂王那極端的暴虐,也許他們能統治更久。

即使是武王伐紂勝利之後,依然對這個曾經無敵於天下的前朝極為忌憚。懾於前朝在民間的巨大影響,周朝不得不在百姓麵前對一些德高望重的商朝貴族表示尊重:釋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閭,封比幹之墓,還把商朝遺民封給紂的兒子武庚。

一場“三監之亂”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得以平定,隻此一端,便可見玄鳥族的影響力。

三監之亂,是玄鳥族殘餘勢力的最後一次反撲。變亂之後,商朝王族隻剩下為人小心謹慎的微子,作為周朝寬待前朝的象征保留了下來,封於宋國。

到這時,周才開始毫不掩飾地對商朝文化下手:商朝的典籍被毀棄,曆史被篡改,語言和文字被禁止使用……

然而,正是在周朝費盡心機要從曆史上徹底抹去這個朝代時,民間出現了“受命者”的傳說。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是第一次受天命。商朝滅亡,並不意味著玄鳥族氣數已盡。在久遠的未來,在玄鳥族人中,終會有人再次承受天命。他是玄鳥族的嫡係後代,他有著比成湯更強大的、甚至接近玄鳥族始祖的異能!

玄鳥族人把包括這個大秘密在內的許多預言,編進歌謠,暗中傳唱,彼此鼓舞。典籍文字可以被毀,但口耳相傳的歌謠很難被徹底禁絕。

這些歌謠語義含混、用詞隱晦,高度警惕的周王室無法明白這些商遺民在唱什麽,他們隻能把這些詩句記載下來,存放在王室密檔裏。

隨著時間的推移,散居民間的商遺民在周強力的同化政策下,終於慢慢遺忘了他們祖先的一切。而周的王室中人,也漸漸淡忘了洛邑守藏室裏那些蒙塵已久的危險文獻。

孔子,是宋微子的後代,他好學、上進,孜孜不倦地尋求真理。他為當時世道的亂象感到焦慮,希望從上古三代的文獻中找到藥方,醫治這個混亂無序的時代。他猜想那遙遠的時代一定有一套完美的典章製度,所以才能如此統一和強大。

戰亂使周王室許多珍藏的文獻流散了出來,包括那些失傳了的玄鳥族預言詩。孔子很感興趣。

努力鑽研,加上潛藏在血管深處的玄鳥族的直覺,使孔子讀懂了這些詩句。

他被真相震驚了。

他的祖先,竟然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真是一件無比諷刺的事。孔子曾比誰都重視華夷之辨,如今,自己卻屬於一個比夷狄還要遙遠的族裔。

孔子看出了自己祖先的驚人秘密,也看到了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