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一章 暈頭轉向 下

練體操隨著“吧嗒”一聲輕響,門上方一個煙盒大小的窗口撥開了,一雙烏黑的眼睛探了過來。

饑餓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迅速往後一閃,不想動作大了點兒,腳下拌蒜,一骨碌滾到了後牆根。腦子糊塗著,身子卻機械地站了起來,像一位訓練有素的體操運動員。故作鎮靜地扭了扭身子。嗬,除了脖子稍微有點兒疼,身上並沒有特別不適的感覺,這得益於我上學的時候練過體操,知道如何保護頸椎,不然這下子肯定得留個後遺症什麽的。萬一通過頸椎傷及中樞神經,那麻煩可就大了。癱瘓在床另當別論,以後媳婦肯定得跟我急:娘哎,活不得啦,俺一個黃花大閨女嫁了個騾子。

傻愣著站了片刻,我終於哭了,沒有聲音隻有眼淚。

擦幹眼淚,回望一眼灑滿月光的鐵窗,我腦子裏那些五彩斑斕的食物一下子煙消雲散。

饑餓是一種本能,一本書上說,本能可以擊敗理性——我失去了理性,換來了脖子上的疼痛。

剛穩了穩精神,一個分不清男女的聲音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了過來:“隔壁的兄弟,賣什麽果木的?”

這個聲音好像來自後窗。什麽賣果木的?哥們兒是銀行職員,賣果木那是待業青年才會幹的勾當……哦,不對,我不是銀行職員了,確切地說,我現在應該是個罪犯,屬於階級敵人那一級別的,不過灑家還真不是什麽販賣水果的,這位朋友把我當成賣水果的,看來他的眼力相當一般。我不想跟他搭話,一是沒有情緒,二是沒有膽量,我明白自己現在的身份,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我坐到牆角邊,脖頸麻麻地疼,這點痛感傳到鼻子上,讓我的眼圈又酸又澀,眨眼都有些困難。

今夜,一樣的月光,一樣地在天上堆積,可我卻看不到從前的那輪月亮。月亮可能不會照耀我了,它討厭我,它討厭一切半人半鬼的家夥。那陣羊叫喚又從後窗飄了過來。我的心裏憋屈,眼睛也散光,眼前飄忽著一些破碎的往事,這些往事漸漸化成一付巨大的手銬……

一聲嗬斥閃電般從黑暗中滑過,微弱的羊叫聲戛然而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涮羊肉,口水又一次湧滿了我的嘴巴。

不知我爸和我媽知不知道他們的兒子現在到了什麽地方,他們會不會在到處找我?他們找不到我,是否會像以往那樣靜坐到天亮?

空著腦子悶坐了一陣,我揉揉眼皮,開始打量這間逼仄的號子。

整個號子空蕩蕩的,房頂老高,有兩個人疊加起來的高度。灰蒙蒙的房頂上孤零零地吊著一隻黃乎乎的燈泡,像塑料袋裏裝著的一泡稀屎。從門口到後窗有一張半床那麽長短的距離,兩臂伸開能夠摸到牆,牆上密密麻麻粘滿了蚊子血,這些蚊子血與地板上暗紅色的地板漆交相輝映,讓我聯想到這是某位藝術大師的精心傑作。一隻充做馬桶的大號塗料桶大大咧咧地蹲在門口,宛如一條看家狗。

對麵的牆上寫滿了字,那些字大都歪歪扭扭像亂草,讓我連看一下是什麽內容都懶得,歪過頭看側麵,那幾個字倒是很工整,看劃痕像是用一枚黑色的紐扣刻上去的,有點兒硬筆書法的味道,隻是字跡很小,像蚊子。豎起眼珠看了幾分鍾,我終於看清楚了:那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人生來是自由的,但卻存在於充滿鎖鏈的世界——盧梭”。這話似乎有些矛盾,想了好一陣還是沒弄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後悔,現在,我徹底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它幾乎將我的心髒刺破。

沒床,沒鋪蓋,沒枕頭,沒飯……我搖搖頭,沒趣地笑了,你以為這是在住賓館?

我的腦子不可抗拒地犯著迷糊,棉被,飯,棉被,飯……咩咩,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初春季節,乍暖還寒。我蜷縮在牆角,裹緊蹭滿牆灰的夾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走廊裏傳來一陣開鐵門的聲音,很沉悶,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腳。我將眼睛湊到了小窗口上。

我看見梁所站在斜對門衝裏麵微笑:“湯勇,別磨蹭,這麽晚還提審,證明你的案子快要結了。”

隨著一陣腳鐐響,對麵門裏晃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來。燈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能感覺到這是一個長相凶惡的家夥,似乎有張飛或者李逵的感覺。班長用槍指著他,非常警覺的樣子。

“梁所,下了起訴你可得給我號兒裏安排個人啊,太寂寞了。”是這個叫湯勇的人在說話。

“先這麽呆著,興許下了起訴還轉你走呢。”梁所的聲音很柔和。

“轉我走?嗬嗬,我‘掛’不了的,咱沒殺人啊。”

“別羅嗦了,這次是市局傳你。”

“咿呀——”湯勇的聲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聽到這麽嘹亮的聲音,那種清脆與激越,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來,並且時常將這個聲音與劉歡在某個電視劇裏的歌聲混淆,我甚至能夠從這聲“咿呀”裏聯想到少女頭上的那隻鮮豔的蝴蝶結。後來我終於有機會與湯勇接觸,談到他的這聲“咿呀”。他說,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劇裏,角兒出場一般都先來這麽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聽到這一嗓子之後,應該喝聲亮彩的。我說,那種時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挨打。湯勇笑了,他說,在這裏挨打不丟人,這叫修心養性,為了出去以後不挨打。我相信了他的話,以前挨過的打幾乎全都忘記了。

我記得那天的“咿呀”聲一直回響在耳邊很長時間,搞得我的耳朵直癢癢。

我坐回牆角,嘴裏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後竟然唱了起來:“咿呀咿兒喲,咿呀麽咿兒喲……”

也許是受了我的傳染,隔壁的家夥“吭哧”一聲,突然裂開了嗓子:

我是一個到處流Lang者,告別了朋友們我來到了看守所,一天四個菜,啤酒管夠喝呀,吃喝玩樂多麽快活,嗨!多麽快活!

我懷疑這老家夥是個趕驢車的帕瓦羅蒂,唱得還真是不賴。蹲了監獄還這麽快活,莫非這家夥是一個傳說中的“怪逼”?

我這裏剛想對他說點兒什麽,“咣當!”隔壁的大門猛地打開了。

我連忙爬起來,湊到小窗口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參的中年漢子反扣著銬子,被梁所推搡著一路趔趄,煙一般消失在走廊盡頭。他趔趄得很優質,跟一隻啄食的公雞差不多,腦袋一拱一拱的。看來這位老哥就是老羊肉了。我的心頭一熱,因為他的毯子。

“報告管理員!”梁所經過我的門口時,我忍不住喊住了他。

“什麽事兒?”梁所打開小窗口,悶聲問。

“能不能給我弄點兒飯吃?”我的肚子咕嚕得像放屁,滿腦子全是黃澄澄的燒餅。

“唔,沒吃飯啊……天快要亮了,一會兒就開飯了,再堅持堅持吧。”

“那我就再等會兒,”我悻悻地咽了一口唾沫,“你看我還沒有鋪蓋呢。”

“別著急,明天你家裏的人就給你送來了,”梁所用手點著窗口上麵的一塊鐵皮,義正詞嚴地說,“犯了罪不等於沒有了人格,要懂得自尊。你們這些人都是因為自身存在著無法克服的弱點,在麵前沒有把握好自己,才觸犯了法律。隻要你還有追求,就一定會有前途。”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手裏的煙袋不停地劃圈,搞得我的腦袋一直在跟著他轉,像陀螺。

我還有前途嗎?我還有追求嗎?我躺下了。頭頂上的天花板悠悠轉著,我覺得自己是在坐在一個磨盤上。拉磨的驢很敬業,我都有些暈了,它還不停歇,嗖嗖地轉。我不敢睜眼了,感覺自己飄起來了,輕得就像一粒灰塵。蒼白的記憶不知疲倦地從我的身邊流過,我躺在冰涼的“磨盤”上,茫然地期待著明天的來臨,我知道,明天不會因為我在暈著它就不來了。

我是**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打在我的臉上,有點兒疼。我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眼前赫然白了一下又赫然歸於黑暗。

怎麽回事兒?我用力閉了兩下眼睛,慢慢張開。哦,天亮了……悶悶地甩一下腦袋,我摸著膝蓋坐了起來。

後窗射進金色的陽光,天空瓦藍瓦藍。我知道,此刻的我遠離人群,孤獨地蜷縮在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了。

剛才是誰在打我?我倒頭看了看那個硬邦邦的東西,發現這是一個模樣有點兒像高跟鞋後跟的饅頭。

門下麵的大窗敞開了,一隻黑乎乎的勺子隨即伸了進來。明白了,原來這個窗口是用來送飯的。

眼前的這把勺子黑乎乎的,下麵吧嗒吧嗒滴著白湯。後來我才知道,這種麵粉製成的稀飯在這裏有個相當壯陽的名字——老虎熊。

管他什麽“熊”呢,有糧食味兒就好。有一溜口水順著我的一邊嘴角掉到了地板上。

“人呢?把碗拿到外麵,”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外麵催促,“快點兒快點兒,吃屎也得趁熱乎!”

“來了來了,”我匆忙擦一把嘴角,爬過去,衝送飯老頭陪了個笑臉,“大叔,我還沒碗呢。”

“剛來的?”老頭把勺子抽了回去,“這碗飯就免了吧。記著,一會兒跟所長要吃飯家夥。”

“別別,大叔……”說這話時,人已經沒影兒了。

吃過飯,門口來了一位長相英俊,一臉和氣的警察,以後我知道他是這裏專管內務的管理員,姓劉。我早就知道,在這裏,凡是穿警服的全稱所長,犯人們可不管你是什麽“官銜兒”。見他在打量我,我的心裏直發毛,茫然地站起來衝他陪了個笑臉。他不看我了,拿一隻大號茶缸子在我的眼前一晃,看來這就是飯碗兼喝水的用具了。拿進茶缸,我坐下了,恐懼與懊悔又泛上心頭。

一縷晨曦破窗而入,晨曦中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霧氣。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美好的春天。

晨曦很快就變成了辣的陽光,頓時讓我感覺如芒在背,心一下子又恍惚起來,不明白現在的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窗口吹進來的風讓我的眼睛感覺癢癢的,我以為自己哭了,伸手摸了一把眼皮,除了夾在指頭縫裏的一塊幹巴巴的眼屎,我什麽也沒有摸到。

“咩咩,咩咩……”隨著兩聲熟悉的羊叫喚,隔壁唱歌的家夥回來了。

看來這個老家夥沒受什麽“磕打”,這才半頭晌呢。

我穩穩神,扒著後窗台輕聲喊:“大哥,受苦了啊。”

“不受苦來這裏幹什麽?唉,有句老話叫女愁哭,男愁唱,這話講得可是真對啊……豁出去了!兄弟,支起耳朵來,老羊肉大哥我再給你唱上一首。聽著啊,爺們兒開始唱嘍——”這人挺怪,剛蔫了一下又振作起來了,精神頭還挺足,咳嗽一聲,張口就來,“我躺在大鋪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麗的姑娘,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呀,對不起我的嶽父丈母娘……喂,老**,哥哥我唱得怎麽樣啊?”

歌是好歌,節奏快又上口,可我怎麽就變成“老**”了呢?大哥,你可千萬別亂叫,俺還沒有對象呢。

有心跟他解釋一下**犯與經濟犯的區別,又怕壞了他的興致,我隻得憋著嗓子言不由衷地叫了一聲好。

“老羊肉!再來一個!”

“老膘子!加把勁嗨!你的嗓子比驢好——”

好家夥,原來這裏的人還真不少呢,怎麽昨天就沒有這麽大的動靜呢?看來還是梁所的震懾力大。

有人鼓勁,老羊肉越發來了精神,清清嗓子又開了腔:“摸呀摸呀摸,一摸摸著個老鼠窩……”旁邊一個破鑼嗓子尖聲叫道:“大夥兒給老羊肉加把勁兒嗨,鋼鐵就要煉成啦!一二三,預備唱!”那個破鑼嗓子好像是在用腳跺地板,跺一下唱一句:“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老羊肉扯著嗓子號喪般的跟上了:“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喧囂片刻,隨著一聲嗬斥,我透過小窗縫隙看見劉所提著鑰匙跑過來了。

不多一會兒工夫,老羊肉耷拉著腦袋被押了出來。

那個破鑼嗓子高叫一聲:“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走廊內猛一安靜,隨即“轟”的一聲,大夥全笑了,像是在鍋底點了一個炮仗。

一個聲音幸災樂禍地喊:“揚揚,老羊肉快要被你玩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