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三章 爆炸犯 2

一群怪鳥大號在南走廊,與我所在的走廊隔著一處很大的過道,那兒有風不時吹過。

我心懷忐忑地跟在劉所身後,抱著被子的手死命地抖。

剛走近過道,林誌揚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橫著身子螃蟹似的往前晃。

因為我曾經被他嚇唬過,心莫名地一緊,腳步也有點兒順拐,一個勁地往牆根那邊出溜。

林誌揚看見了我,側過臉衝我做了個猙獰的表情:“小×看什麽看?不認識大哥了?”

我下意識地站住,緊著胸口回答:“認識認識,是揚哥嘛。”

林誌揚忿忿地揮了一下拳頭:“那天你說什麽了?我可全聽見了,你是不是說喜歡跟湯勇住一個號兒?”

我偷眼瞄了劉所一下,真希望他能過來把這條狼趕走。

劉所好像沒注意林誌揚過來了,一晃一晃地在前麵走。我趕緊跟了幾步,回頭作出一付笑臉:“揚哥你可真是好耳朵,我那不是跟刷鍋的隨便開玩笑嘛。”

林誌揚做個要衝過來的姿勢,一頓,突然笑了:“你怕什麽呀,老子還從來不打老實人。”

我放心了,腳步隨即慢下來,故作鎮靜地聳了聳肩膀:“嗬,我怕什麽?我又沒得罪過你。”

林誌揚“啪”地打了一個響指:“哥們兒,好好混啊,從這裏出去的沒一個膿包。”

這話被劉所聽見了,猛一回頭,衝林誌揚吼道:“誰讓你出來的?”

林誌揚回頭指了指過道前麵:“提審,檢察院的人找我,可能要下起訴呢。”

劉所拽了我一把:“你少跟他叨叨,學這種人沒好,早晚得吃虧。”

林誌揚一怔,竟然說了一句多年以後的流行語:“做人要厚道哦。”

大七號在這個走廊的最南頭,緊靠著一個大窗戶。從窗戶看出去,外麵陽光明媚,三五成群的麻雀撲拉拉從樹梢邊掠過。一個巨大的灰色信筒子樣的崗樓上站著一位神情肅穆的武警。奇怪的是,靜悄悄的走廊上突然響起了一串細細的狗叫:“汪汪,汪汪!”我的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兒來。這裏的動物可真夠齊全的,有羊不說,竟然還養著狗,說不定哪天我還可以聽見驢叫喚呢……你還別說,小號裏還真的關著一頭驢呢——老楊空洞的目光在我的眼前一閃。

打開鐵門,劉所把我往裏一推,衝裏麵喊了一聲:“姚光明,給你加個人。”

我一個趔趄搶了進去,不小心踩在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上。那東西發出一聲狗叫喚似的聲音,我估計剛才的狗叫聲就是這玩意兒發出來的。來不及低頭看他,我戰戰兢兢地躲到了牆角。偷偷抬眼一掃,心裏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好家夥,敢情這裏住了一幫死人。這些人盤著腿坐在各自的鋪蓋上,冷冷地盯著我,全都頂著一張慘黃慘黃的臉,這種黃色就像死人蓋在臉上的黃表紙一樣。其實,人長時間不見陽光都會有這種鬼臉,隻是當時我沒有看到自己的臉罷了,就像一隻猴子罵別人的屁股紅,其實自己的也白不到哪兒去一樣。

除了門口團著的那堆東西,屋裏沒有人說話,讓我懷疑這些家夥是否都死了。

沒有人說話,我不敢隨便出聲,就那麽傻乎乎地呆在那裏,我幾乎能夠聽見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聲。南麵的大窗戶下斜倚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家夥,見我傻站在那裏,微微正了一下身子,衝門口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勾了勾指頭:“巴兒,過來,喚兩聲給這位新來的叔叔聽。”

我這才看清楚,原來門口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是一個穿著黑色棉襖的人。

這個人的長相很另類,後來我時常把他跟某年春節晚會上表演吃雞的一位朋友聯係在一起,感覺此人不當演員真是虧大發了。

這個被喚作巴兒的人應聲跪了起來,把兩條支在前麵的胳膊彎了彎,肩膀一聳,用手撓兩下地,抬起腦袋衝我“汪汪”叫了兩聲,讓我直懷疑自己是個要飯的叫花子。斜倚在窗下的那個家夥滿意地呲了呲牙,又歪躺下了。此人的臉似乎比別人的健康了許多——像一具**的巨大**。可能是因為他一直在接受著陽光的愛撫,才顯示出如此陽剛的雄性魅力。他坐在這幫死人堆裏正如一頭雄獅蹲在一群綿羊裏,雄壯得十分荒唐。莫非這個人就是傳說中的老鷂子?果然瘮人。

見我棍子一般杵在牆角**,**懶洋洋地抬眼瞄了瞄我:“哪來的?”

我低著頭,沒敢正眼瞧他:“後走廊小號。”

“哦,看樣子也是個‘老犯兒’了。來,把被子放到馬桶邊上。”說著話,**先生慢慢騰騰地脫掉上衣,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穿著彈力背心的前胸隱約閃著一隻黑乎乎的老鷹,這隻老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似乎隨時準備撲出來抓我。看來我估計得沒錯,他一定就是老鷂子。旁邊的幾位朋友目不轉睛地看我,讓我感覺自己是來到了威虎山的大堂。老鷂子坐起來,慢慢摩挲著爬到跟前的巴兒的腦袋,盛氣淩人地瞟了我一眼:“膘子,別繃著屁股,這裏沒有操腚眼兒的。知道我是誰嗎?”

這口氣很不友好,我的心咯噔一下,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別誤會,我不是想跟他玩命,我那是準備享受他的拳腳施加在我身上所產生的快感呢。嗬,這話說的有些淒涼,怕你聽不懂,我幹脆這樣跟你解釋:這也可以叫做自我保護。他老人家的《論持久戰》裏好像有這麽一句:“敵進我退,敵追我跑。”看《動物世界》的時候,我曾經看到過這樣的鏡頭:一頭狼在追趕一隻鴕鳥,鴕鳥不是狼的對手,跑也跑不過狼,隻好把腦袋鑽到亂草叢中,夾緊翅膀。不管結局如何,這至少應該算是一種本能。可見,偉人和鴕鳥都在教導我們,遇到強敵,首先應該加強自我保護意識,挨打也應該將疼痛減少到最低限度,實在不行就認命,沒準兒還能從中得到一絲受虐的快感呢。來吧哥們兒,讓我痛快痛快。

停了那麽幾秒鍾,我沒有感覺到有拳頭或者腿腳什麽的襲擊過來,自覺有些沮喪……白用功了。

巴兒的眼睛瞪得溜圓,真的像條哈巴狗那樣,他又衝我“汪汪”叫了兩聲。

看到老鷂子做了個讓我坐下的手勢,我戰戰兢兢地放下了被子。

我沒敢直接坐下,因為從眼睛的餘光裏我看見一雙雙眼睛在瞪著我,躍躍欲試。

回想起來,一群餓狼看見一隻兔子也不過如此。夥計們太寂寞了,這是要拿我解悶兒呢。

老鷂子歪著腦袋瞪了我一眼:“怎麽不說話,沒聽見我說什麽是不?”

我回過神來,假裝沒注意旁邊的目光,嘬嘬嘴,大大咧咧地回答:“聽見了聽見了。姚哥,我認識你。在小號的時候,夥計們經常提起你來,佩服得要命。在外麵我也知道你的大號,姚哥是條硬漢子。我叫胡四,住河西區。嗬,在這兒能見到在社會上混得有名有姓的大哥,真是我胡四的榮幸。”

“別跟我套近乎啊。胡四?我怎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為什麽事兒進來的?”

“姚哥,我還能幹點什麽事兒呢?也就是打了個架……”

“跟誰打的?”他的臉似笑非笑,眼睛裏閃著狼一樣的光。

我能跟誰打架?長這麽大除了上學的時候被班上的淘氣鬼扇過幾巴掌,我還真不知道打架是個什麽滋味呢。我不敢亂編,萬一編在他的哪位朋友身上,這頓“幫助”還能脫得掉嗎?幹脆主動示弱吧。我轉悠了兩下眼珠,輕聲回答:“大哥,其實那也不算什麽打架,無非是那什麽……唉,姚哥,幹脆跟你說實話吧,我打了樓下收瓶子的一個老鄉。”

“你小子還挺謙虛的呢,看你這熊樣也就是個欺負‘老巴子’的主兒。得,看在一個區住著的份上,我饒你一頓打。來,給大爺拿個腰兒。”老鷂子怏怏地衝天吐了一口氣,推開巴兒,反手衝我招了招,順勢趴下了。

拿腰誰不會?在家我經常用這招伺候老爺子呢。我樂顛顛地湊到老鷂子身邊,前推後拉地施展起祖傳絕活來。

滿號子的狼們大失所望,齊齊地歎了一口氣,瞬間又變回羊去,半死不活地倚到了各自的鋪蓋上。

巴兒似乎很習慣爬著走路,支起兩條胳膊,尖瘦的屁股晃了兩晃,用一個餓狗搶骨頭的動作躥回了門口,掉轉腦袋吐出舌頭,哼哧哼哧地衝我喘氣。旁邊一個長著冬瓜臉的漢子悶聲不響地走到巴兒跟前,用一根報紙搓成的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輕輕一抖,巴兒顛著腦袋跟在他的後麵遛起了彎兒。一個小孩兒躲在一旁吃吃地笑:“寒哥,鷂子哥的寵物你也敢隨便玩兒?”

“撒開撒開,”老鷂子拍拍地板,不滿地嚷了一聲,“以後不許隨便動我的玩意兒。”

“閑著也是閑著,”冬瓜臉停下腳步,笑道,“曲不離口,狗不離手嘛。”

“巴兒,你別聽他的,”老鷂子翻了一下身,“過來,蹲到我旁邊來。”

巴兒哼哧哼哧地喘著氣蹲到了老鷂子身邊,舌頭依然伸著,從上麵吧嗒吧嗒往下滴口水。

冬瓜臉似乎有些不滿,從脊梁上狠狠地踹了他一腳,猛地一拽“繩子”,“繩子”斷了,隻留下一個圈掛在巴兒的脖子上,悠悠亂晃。

脫了一頓“幫助”,溫習了一番祖傳手藝,自然得到了一點點獎勵。老鷂子坐起來,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哈欠,歪著腦袋對靠馬桶坐著的兩個瘦猴兒說:“Lang花、小鴨,給你胡哥騰個地方。老四,把鋪蓋搬到他們倆前麵來,靠著我。”

Lang花和小鴨對視一下,乜我一眼,好不情願地把鋪蓋往馬桶邊挪了挪。

嘿,姚哥人還不錯,我不用靠著馬桶睡了,看來我的手藝不賴,他的獎勵機製也跟得上時代潮流,跟國際掛鉤呢。

旁邊的幾位老兄傻乎乎地看著我,表情模糊,我估計他們一定是在嫉妒我:你娘的,一來就插號,我們可是一點一點熬上來的。咳,誰讓咱是本地人呢?老幾位,擔待著點兒吧。

老鷂子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兒,把手衝冬瓜臉一伸:“繩子拿來。”

冬瓜臉正在用報紙接那根斷了的“繩子”,揚揚手說:“不結實,我再編編。”

老鷂子不說話,從旁邊的一床被子上抽了一根線,朝巴兒勾了勾指頭:“遛遛來。”

巴兒爬過來,老鷂子把那根線直接拴在巴兒的脖圈兒上,牽著就走。

遛了一陣“狗”,號子裏安靜下來。大號裏的規矩就是兩樣,老大不說話,沒人敢隨便開口。

老鷂子在摳他的腳丫子,不時將兩根手指撚一撚,再拿到鼻子底下晃兩晃,不知道是不是在聞味道。

核桃臉老賈又來送水了,除了叮當作響的勺子碰缸子聲,沒有別的聲響,像是一種操作流程。

隔壁有人在唱京戲:“蘇三出門把頭低,正好看見自己的×,雖說不是好東西,百貨商場沒有賣的……”

老鷂子想笑,矜持地咧了咧嘴。號子裏“嗡”的一聲開始了低聲說話,時緩時急,像風吹小雨。

午飯終於在相對輕鬆的氣氛中開始了。

聽到送飯老頭敲窗口的聲音,老鷂子一躍而起,蹲在門口一個一個往裏接著黑麵饅頭。“羊”們的眼睛開始慢慢由黃變綠,又由綠變藍,最後變成了狼那樣血紅的顏色,雙臂撐在地板上權作支起的前爪,緊緊地盯著放在地上的一堆饅頭。

老鷂子吩咐身旁那位長著冬瓜臉的漢子:“寒露,接菜!”自己就用手挨個掂黑乎乎的饅頭。

我大惑不解:掂什麽掂,總不能掂出個蛋糕來吧?看了一會兒,我明白了,哦,敢情這家夥是在掂分量大小呢……看來大的要留給自己。

老鷂子掂了三個來回,這才挑出四五個看著壯實一點兒的饅頭,放在一邊,又從別的饅頭上每個掐下一塊來,把掐下來的放進嘴裏,再把挑出來的饅頭逐個遞給身邊的人:“吃吧,等到了勞改隊別忘了姚哥的好處。”

“等等!把碗都給我伸過來,別磨蹭,動作要迅速,要規範,雞操驢,都給我飛起來!”那個叫寒露的冬瓜臉漢子拿著湯匙挨個碗裏挑著肥肉,“來,把肉都給姚哥!胡四,看什麽看?說你呢,把碗伸過來。”隨即,兩塊指甲大小的肥肉被舀走了。

巴兒哼哧哼哧地靠到老鷂子身邊,仰起腦袋呱嗒呱嗒地衝他伸舌頭。

老鷂子笑笑,從地下揀起一個饅頭,在他的臉上輕輕一蹭,巴兒忙不迭地伸出了“爪子”。老鷂子抽回手,從饅頭上掐了指甲大小的一塊,“啵啵”地喚著:“滾一個滾一個,好,張開嘴張開嘴……舌頭,舌頭伸出來!媽的,整個一條柴火狗。”巴兒嘴裏哼哼著,舌頭一卷一卷地衝饅頭示威。老鷂子將手裏的饅頭往上一丟,巴兒跳起來,叼起那點饅頭躥到牆角,喉頭一咕嚕,接著低下腦袋開始朝自己的飯下了嘴巴子。這看起來像是一種約定程序,似乎每頓飯都是這樣,要不巴兒不會隻多吃這麽一點兒就放棄的。

旁邊幾個家夥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是在嫉妒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