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十四章 到了真正的監獄 3

出師不利“嘿!好啊,又來新朋友啦!”隨著一聲驢鳴般的吆喝,一個光著水粼粼的上身,兩臂刺著青龍的大個子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可能是天氣漸冷的原因,他健壯的身體嫋嫋泛著淡淡的白霧,看起來像是廟裏的羅漢身上冒出來的青煙。一見我,他猛地站住了,兩隻眼睛直視著我,似乎是在端相一件古董。我被他看得有些發慌,剛想跟他說句什麽,他抬腿照我的屁股蹬了一腳:“膘子,哪兒的?”

“體格兒,幹什麽你?”辛組長當胸推了他一把,“這位兄弟剛來,你嚇唬他幹什麽?”

“沒什麽,”我捂著屁股朝大個子陪了個笑臉,“我‘二看’來的。”

“真他媽膘子!我是問你家住哪裏呢,”大個子似乎沒有什麽耐心,也不等我回答他,猛地一轉身,用一根指頭點著辛組長的胸口呲牙咧嘴地說,“傻逼你少管我,再叨叨我幹挺了你,知道不?”

我有點兒嚇傻了,倒不是怕他們打架,我是怕他們萬一為了我鬧起來將來我說不清楚。來不及回答這位被稱作體格兒的大個子的問題,我慌忙上去擋著辛組長:“哥哥們千萬別上火……”話音未落,體格兒就捂著褲襠蹲在了地下:“我操,老辛,你還真動手啊你?”

辛組長拍打著雙手,作撣灰狀,冷冷地笑道:“小林子,在新人麵前充大頭是萬萬要不得的哦。別看你的體格比我大,玩技巧你還差了一大截子!體格大有什麽用?挨揍麵積大。起來,咱哥兒倆好好玩玩,讓這位兄弟看看什麽才是‘野路子’。”

“你連這麽個機會都不給我呀?”體格兒嘟囔著站起來,把眼朝旁邊看熱鬧的人一橫,“都他媽的看什麽看?***們那些祖宗的。哎喲,蛋子讓你給踢化了呦。辛頭兒……”

“挨揍了就叫辛頭兒啦?”辛組長笑著拍拍床幫,一晃腦袋,“大夥兒都回來了?本田,招呼學習。”

“呶,坐下吧。”剛才出去端水的那位老範隨手遞給我一個小板凳:“一來就整事兒,等著林武收拾你吧。”

“少湊熱鬧!”體格兒搬著小板凳坐在我的身邊,“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哪兒人呢,不會是個盲流子吧。”

看著他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我很害怕,不知道具體是為什麽,難道是因為他的體格太嚇人?似乎也不盡然。我陪個笑臉,伸手又要掏煙,哪知道他倒遞給我一根煙:“抽我的吧。我知道你們剛下隊的不怎麽富裕,等接見了別忘了哥們兒就行。你倒是說話呀,哪兒的?”

“大哥,我河西的,叫胡四。”我接過煙,掏出火柴想要給他點煙,劃了幾次竟然沒有劃著火。

他笑了,順手從老範嘴上拽過已經點著的煙,給自己對上了火:“哦,河西的呀,咱們算是老鄉。董啟祥你聽說過吧?”

我沒敢正麵回答,我知道在這裏是不能隨便拉近乎的,萬一拉不好容易粘一身臊。

我作茫然狀,衝他幹笑了兩聲:“我一個老實孩子,哪能認識社會上的大哥呢?”

“你老實?老實怎麽知道我問的人是大哥?實話告訴你,你是誰我早就知道。你不就是玩寒露被加了刑的胡四嗎?哈哈,董啟祥我沒見過,小迪我可是很熟啊……”見我不說話,體格兒頓了頓,接著說,“別緊張,你的事兒是小迪告訴我的。知道我是誰嗎?我的名字你聽了容易跌倒!算了,不嚇唬你了。我叫林武,聽說過吧?害怕了吧,小臉兒綠了吧?媽的,咱林武是誰?響當當的‘林大將軍’!”

林武?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在入監隊的時候我聽小傑提到過他,記得小傑說蝴蝶剛進看守所的時候被林武折騰過,鼻子都打出血來了……看來這個人不好惹,我可不能隨便亂說話,我的鼻子不結實,容易塌進去,連忙打個哈哈道:“大哥,我還真沒聽說過你呢,倒不是咱孤陋寡聞,我一個老實孩子跟你們這些混江湖的人走的不是一條道兒呢。”

林武輕蔑地掃了我一眼:“諒你也沒聽說過我,聽說過你早就給我跪下了。”

我作羞澀狀,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大哥說得對。”

林武愜意地往後仰了仰身子,微微一笑:“跟著我好好混吧,混好了有你仨瓜倆棗的吃。”

聽他的口氣似乎對我沒有什麽威脅了,我裝做心不在焉的樣子把臉轉向了老辛。

老辛正在看我,見我看他的目光有些散亂,笑道:“接著跟你林哥聊啊,他喜歡被人奉承。”

林武哼了一聲:“你算是說對了……”

一陣風吹進來,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腐爛氣息,讓我又是一陣鬱悶。

經過廣大罪犯半年多的“幫助教育”,我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在這裏要想活出個人樣兒來,有兩條路可走。一就是堅決跟政府一條心,完完全全靠攏政府,手段有:裝可憐,點眼藥,戳步,諜報兒,遞黑紙等等。二就是冒充大尾巴狼蒙事兒,手段有:貼猛人,喊山,放單,挑大個兒,砸迷漢等等等等……這兩條運用得當,一般混個麵兒上風光肚兒滾圓是沒有什麽問題的。第一種人我不會也不屑去做,我以為那是下三爛的勾當,上不了“正桌”。第二種我倒是很願意做的,且正在努力之中。兩種之間夾著的那種是萬萬做不得的,那些手段無非就是:點憨兒,裝神經,暈罐兒……嗬嗬,種類多得你數都數不清。好了,我得使使“貼猛人”這一手。這一手講究的是膽大心細,步步為營,狠勁地往那些社會大哥的身上猛貼,直到貼得那個人信以為真,拿你當“二哥”看待為止。

我咽口唾沫,正色道:“林哥,剛才經過你這麽一點撥,我想起來了,其實我還真的聽說過你,當年大有哥刀劈周瘸子和彭家二虎那就夠轟動的了吧?你整那事兒比他可厲害多啦!誰不知道你林武哥的魄力?我這還不是當麵奉承你,你林武哥簡直就是……”

“哈哈,你可真能玩我啊,”林武笑得蜷成了一隻刺蝟,揮舞雙手不停地拍打大腿,“哎喲哎……”

眼見得他的眼淚滾下來了,這小子樂瘋了。

完了!我知道我這招兒“貼猛人”貼過頭了,一時丟得無地自容,傻乎乎地看著他,囁嚅道:“林哥,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老辛笑嘻嘻地推了我一把:“你捧得有點兒過啦。”

林武還在倒氣:“咳咳……算你小子有種!”

學習無非就是記錄員本田大叔念了一通報紙,大家裝模做樣地往本子上胡亂劃拉幾個字兒,半個小時完事兒。一完事兒,“學員”們大都各自上床睡覺去了。精神頭好的就圍在一起,低聲談論著什麽,間或有一兩聲嘿嘿的笑聲驀然響起來,像偷情的小媳婦。有那麽一瞬,我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被追打的蛆,用盡全力往一棵樹上爬,可是越往高處爬遇到的路就越少。我知道這樣下去的結果是什麽,最終我會在一個枝杈的盡頭,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老辛摟著我的肩膀叮囑了幾句少惹麻煩之類的話,上床睡了。

我很不理解,難道我在他的印象裏就是個好惹麻煩的主兒?

晚上,大家吃完飯簡單休息了一會,又開始了枯燥的學習。這兒的學習跟入監隊的學習沒什麽兩樣,學得人直打瞌睡。好在這裏沒人拿這個當回事兒,都在低聲談論其他的事情……一樣,話題也大都跟女人有關。

林武看來對我頗感興趣,不時跟我嘮一些關於我們在看守所收拾寒露的事情。我硬著頭皮吹了一番我的手段,吹得林武一愣一愣的,眼睛瞪得像兩隻鈴鐺,看樣子他還真拿我當了武林中人呢,半途直跟我道歉:“兄弟,我看走眼了,我看走眼了……看你這身板兒,我還以為你是個‘小蛋子貨’呢。剛才那事兒你別生我的氣,以後咱哥兒倆好好交往著,誰欺負咱也不行!一門心思地好好混,混好了咱也弄他個減刑釋放什麽的,早點兒離開這個鬼地方……對了,我聽說挨你們揍的那個叫寒露的小子分到五大隊去了。不瞞你說,那裏淨關著些半死不活的無期、緩殺,紀律比咱們這裏可嚴多啦,這小子就等著遭罪吧。”

管他遭不遭罪呢,現在我一聽寒露這兩個字就像吞了一百隻蒼蠅,難受的不得了,他死了才好呢。

我胡亂應付道:“林哥,我不想再提那個人了,咱們說點兒別的吧。”

“對,不說這些了,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以後你也別再叫我林哥了,我跟你的歲數差不多,興許還沒你大呢,叫我體格兒就得,這名字我聽著受用。以前我比你的體格還弱呢,咱是後來鍛煉的。以後我教你練肌肉塊兒,將來出去也好糊弄個美女什麽的,聽說女人喜歡這個。”林武說著,聳起肩膀鼓了鼓雙肩上的兩塊腱子肉,“看見了吧,我還不是跟你吹,光這兩塊肉就夠你練上一陣子的。”

老範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脯:“體格兒,最吸引大姑娘的是這兩塊肉呢。”

林武挺起胸膛,用拳頭“咚咚”捶了兩下:“不是老子欺負你,你這把年紀,就是練到死也練出不這個效果來。”

老範低頭看了看自己幹癟的胸脯,幹笑道:“嗬嗬,俺老婆喜歡。”

“你老婆那還叫個女人呀?整個一個肥豬,”林武套上衣服,乜了老範一眼,“告訴你吧,也就是肥豬喜歡瘦猴兒,她自己沒有辦法瘦嘛。哎,老範,嫂子可是有些日子沒來看你了,不會是跟著野漢子跑了吧?”

“跑了更好,哥哥我以後出去找年輕漂亮的,”老範的目光驀地有些發暗,看著腳下一個被踩癟了的煙頭,喃喃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都這麽說呢……咱也別老拖著人家了。”

老辛拿腳推了推林武:“小屁孩兒,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

“又來了,又他媽來了,”林武朝老辛瞪起了眼睛,“不是看在你比我大了兩歲的份上,老子早玩死你啦!再跟我叫板,我他媽把你拖出去……”“小朋友,”老辛把拳頭伸到林武的鼻子下麵來回晃了兩下,“來來來,聞聞爺們兒的拳頭是個什麽味兒?”

林武裝模做樣的低頭嗅了嗅:“咳,一股子**味兒!老辛你擼管兒了吧?哎喲……”鼻子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剛才還鋼管似的嗓音立刻變成了破桶,“你他媽的就治我有辦法。有本事你朝卞新生使去呀。怎麽見了老卞就沒脾氣了?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卞新生……”

“你有完沒完?”老辛突然變了臉,“林武我告訴你,再跟我提姓卞的我真跟你翻臉!”

林武把身子往後一仰,悻悻地嘟囔道:“得,我又錯啦……咱誰都惹不起。”

老範把頭埋在褲襠裏嘿嘿地笑:“老卞厲害啊。連隊長都讓他三分呢。”

老辛瞥了老範一眼,木著臉翻了個眼皮:“厲害個毛,楊隊來了就沒他的好日子過,不信你就看著。”

說著話,從門縫探進一個長著狐狸臉的腦袋來:“老辛,結束了。剛來的那個胡四跟我來一下。”

老辛站起來對狐狸臉說:“知道了老卞。胡四,跟他去吧。”

走廊上已經有了嗡嗡的說話聲,看來學習完了大家都出來透氣了呢。

原來這位狐狸兄就是林武說的那個卞新生啊,看這小子矮小得像個墩子,沒什麽可怕的呀。

我站起來,跟在他的後麵走了出去,心裏莫名地有些緊張:他找我幹什麽呢?

路過一處可以看見牆外的窗戶,我看到一晃而過的車燈像幾隻鬼火,被風颼颼地吹向遠方。

“嘿!卞積委!記著給胡四拔拔**毛啊,他說他要***呢。”林武在後麵咋呼道。

卞新生倒頭掃了林武一眼:“我不會跟你這種下三爛一般見識的,無賴。”

“罵誰呢你?”林武忽地衝了過來,“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老巴子!”

卞新生一怔,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

林武作勢要打,老辛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躥出來,橫著身子擋住卞新生,一邊摟緊他的身子一邊大聲咋呼:“別動手,別動手,林武你幹什麽!老卞,林子不懂事兒,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不值當的!林武,你可千萬別動手,這是反改造行為,政府是堅決不允許的……”

“撒手!”卞新生在老辛的身下用力扭著,“辛明春你別跟我玩這一套勞改油子!林武,你敢動我一指頭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來人哪!鬧獄啦——”左衝右突,猶如吃了辣椒的猴子。

林武紮煞著胳膊轉頭看了看走廊,接著嚷上了:“這個臭民工詐屍了!車二的夥計們都看清楚了啊!是卞新生先動的手,大夥兒都給我作證啊……”話還沒說完,簸箕大的拳頭就出去了,卞新生“哎喲”一聲蹲在了地下。

老辛還在摟著他吆喝:“老卞別打啦!你看人家林武都不還手了你還打……夥計們幫我勸勸老卞啊……打人是犯法的!”

我分明看見老辛用堅硬的腦袋撞了卞新生的嘴巴一下,心猛然一抽,很恐懼,孰是孰非全然沒了感覺。

這時林武已經不見了蹤影。我正在納悶,林武在後麵推著一屋子人出來了:“大夥兒都來看啊,卞積委打人啦!”

滿屋的人除了老範跟著咋呼了一聲“打人了”以外,其餘的人都在傻笑著,仿佛沒看明白是怎麽回事兒,有幾位還在喃喃自語:“犯人守則第一條,服從管教,聽從指揮,擁護中國***的領導,勇於跟壞人壞事做鬥爭……”

走廊上“呼啦”一下圍滿了人,大家像是文革時期的老太太在跳忠字舞,忽而前進,忽而後退,跳得整齊又歡快。

宮小雷在人堆裏不住地跳高兒:“嘿!耍猴兒的嘿!”

媽的,熱鬧的地方總是少不了他。我衝他擠了擠眼睛:“早點兒歇著去吧。”

宮小雷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拉了一個趔趄。隨即一個威嚴的聲音炸雷般響了起來:“都給我回屋!”

老辛咋呼得聲音更大了:“老卞,千萬穩住!不是還有政府嗎,怎麽能隨便打人呢?”

隨著人流潮水般的散開,楊隊鐵青著臉過來了:“辛明春,放開卞新生!”

“呦!楊隊來了?”老辛好像剛剛發現楊隊來了,猛然鬆開手站了起來,“報告楊隊,剛才林武跟老卞開玩笑開大發了,兩個人差點兒動手了呢。沒事兒,老卞是不會跟林武那個缺心眼兒的一般見識的。是不是老卞?開玩笑就是開玩笑嘛,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能為這麽一點小事兒傷了和氣嘛,別忘了,咱們都是犯了罪的人,應該好好改造自己,不能由著性子來,政府不是說了嗎,有什麽問題找政府解決。”

林武湊上來,朝楊隊“啪”地來了一個立正:“報告政府,我錯了!剛才我跟卞積委鬧玩兒,他小心眼兒,惱了。”

楊隊扳過卞新生的臉端相了一陣,回頭問老辛:“鬧玩兒都玩破嘴巴了?”

老辛連忙用袖口給卞新生擦嘴:“都怪我,都怪我,可能是我剛才拉架用力過猛了一點兒……老卞,你沒事兒吧?”

“好了好了,”卞新生打開辛明春的胳膊,怏怏的站了起來,“誰好誰壞我分得清楚。楊隊,沒事兒,林武這是讓人給當槍使了呢。”

“你也不用這麽陰陽怪氣的跟我說話,”楊隊剜了卞新生一眼,不屑地說,“誰是誰的槍政府更明白!我讓你叫的人呢?”

我慌忙站到了楊隊跟前:“報告政府,犯人胡四在這裏。”

楊隊看了看我,把頭一擺,背著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林武“嘿嘿”笑了兩聲,像個沾了鄰居寡婦便宜的無賴。

走廊上的人“呼啦”一下四下散去,跟電影院散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