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十五章 獄友情深 2

酒膽包天收工回到監舍,老鷂子把我喊到值班室,先是問了一下我們打寒露的事情,接著歎了一口氣:“難啊難啊,真他娘的難啊,在這裏活著就跟撒尿一樣,不把**扶穩當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把尿撒到腳麵子上了。現在咱們都得仔細點兒活著了,不然永遠也出不了這個大門。你就說小廣吧,楞是為了點兒屁大小的事情進了嚴管。有什麽?不就是多吃多占嘛。”

我問:“小廣快要回來了吧?”

老鷂子哼了一聲:“回不來啦,人家有道行,直接去了出監隊。”

我一愣,心莫名地空了一下:“聽這意思他已經出嚴管了?”

老鷂子訕訕地說:“還沒呢,就這幾天了。他要去出監隊是我聽別人說的,聽說是去當‘大頭’。”

我微微喘了一口氣,感覺還不是那麽鬱悶,我真的不希望小廣過得那麽淒惶。

老鷂子說,小廣很聰明,來了這裏以後就徹底改了脾氣,除了幹活兒,收工以後就看書學習,很少跟人搭腔。在這裏也有不少認識他的人,可是他從來不跟那些人過於親近,隻有一個叫關凱的夥計跟他能說進話去,那個關凱以前是他的“小夥計”。前一陣進來幾個蝴蝶的兄弟,沒敢直接砸小廣,先拿關凱試了一下“刀”,把關凱修理得不輕,小廣基本沒敢說話。後來這幫小子感覺時機成熟了,經常找小廣的茬兒。小廣很有“抻頭”,一直躲著他們。國慶節那天隊上改善生活,小廣“割”了不少好吃的招待他以前的幾個老相識,結果這事兒被蝴蝶的一個兄弟給“戳”了,就那麽進了嚴管隊。

“我估計小廣這是故意的,他不想在這兒呆了,想借這個機會離他們遠一點兒。”老鷂子大發感慨,“能屈能伸真丈夫啊。小廣在這點上做得對,他如果跟蝴蝶的那幫人直接交上火,倒黴的首先是他自己,蝴蝶的那幾個夥計也太‘汙爛’了……當然,他們之間的事情咱不知道,他們也是給蝴蝶報仇。不管了,別惹著我就行,在這裏沒有什麽道理可講。”

“蝴蝶的那幾個兄弟還在咱們中隊嗎?”沒來由地,我有些害怕,怕他們知道我跟小廣的關係。

“也散了,”老鷂子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撇撇嘴笑了,“全去了二中隊,刑期少的大部分都去了。”

“一個沒剩?”我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還有一個,不夠碟子不夠碗的,別人一走他就‘蔫屁’了,叫宋文波,是個莊戶孩子。”

“我聽說蝴蝶加刑了,不會也分到咱們這裏來吧?”

“有可能,現在咱們大隊需要人。怎麽,你怕他?”

“我怕他幹什麽?我跟他又沒有什麽冤仇,”我丟下一包煙,起身往外走,“我接見了,沒帶多少東西。”

“嗬,行啊,我兄弟還能想著我,”老鷂子送我到門口,笑道,“好好混,有什麽困難告訴哥哥。”

抽時間我去見了一下宋文波,原來他是個很老實的孩子,一點兒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乍狂樣子。我裝做認識蝴蝶的樣子,跟他聊起了蝴蝶,宋文波的表情充滿崇敬,唱戲那樣歌頌了一番蝴蝶在社會上的“豐功偉績”,好像蝴蝶是正氣凜然的關老爺。我附和他幾句就走了,臨走透露出這樣的意思,咱們都是蝴蝶的人,以後應該互相照應。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無精打采地過著,感覺秋風已經變得刺骨的時候,隊上發棉衣了,還是那種灰藍灰藍的顏色。車間外麵的樹木也變得蒼老了許多,幹巴巴探出的枝椏沒有了樹葉,像一根根粗細不一的燒火棍,遠處的樹木朦朧得就像癩胡子臉上的胡須。天也不再像濃痰一樣的黏糊悶人,而是貼上了楊隊鐵青的胡子茬那樣,陰冷得有些瘮人。

“老四,過年吧。”我獨自蹲在車間門口抽煙的時候,林武過來蹲在我的對麵笑嘻嘻地說。

“過什麽年?過年不是還早著嗎?”我很納悶,這小子總是神經兮兮的。

“哈哈,你是真忘了還是跟我‘點憨’?”林武收起笑容,小眼眨巴得像打閃。

“明白了。”我猛然想起上個月我給他一百塊錢的事情。

林武四下打量了一番,往前湊了湊,小聲說:“你跟老鷂子的關係處得怎麽樣?”

“咱辦咱的,關他什麽事兒?”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反問道。

“膘了?怎麽不關咱的事兒?你想想……”林武還想試探我的態度,見我不吭聲,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你想想,好貨你敢在車間裏‘拱’?這陣子又不上夜班,上夜班的話倒還可以考慮。所以,”林武把手往地下使勁一拍,斬釘截鐵地說,“所以,本人決定在值班室裏‘拱’!哪怕是拉上老鷂子,讓這小子沾點兒光也無所謂。”

看他這樣子,我估計他肯定是弄到酒了,頭一暈,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拉上老鷂子?我可告訴你,老鷂子不是一個‘抗造’的主兒,當初我們在看守所……”

“這個你就不用羅嗦啦,”林武打斷我,猛地一橫脖子,“在這裏講究的是‘牙口’二字。我不管他抗不抗‘造’,我就認這個理兒——狗咬狗,兩嘴毛。咱們大家一起‘拱’的事兒,‘炸’了的話哪個也跑不了!我不像那些笨蛋,跟誰玩兒,玩什麽,咱門兒清。你就說一句話,這事兒你敢不敢跟老鷂子提。”

我略一遲疑,陡然來了勇氣:“別廢話了,你說吧,讓他幹什麽?”

“咱們在他的值班室裏喝酒!”

“喝毒藥我也敢跟他提。”

“行,我看你的。今晚十二點以後值班室裏見。”

“癩胡子呢?”

“一提他我就來氣,你說當初怎麽就讓他看見了呢?”林武摸著腦袋懊喪地說。

回到監舍,匆匆衝洗了一下,我便去值班室找老鷂子。

老鷂子跟那個叫大脂的大白胖子正在屋裏喝茶,香氣四溢。

見我來了,老鷂子抬抬屁股招呼道:“坐下一起喝吧,大脂弄了一壺刷腸子的好茶。”

大脂朝我笑了笑:“坐下吧兄弟。我還不是跟你吹,這茶葉你在外麵都不一定能喝得上。不信喝上三口你試試,不把你的腸子刷幹淨了我就不叫大脂。”

我搬個凳子坐在旁邊笑道:“那就來兩口。”

老鷂子給我倒了一杯,打趣道:“這兩天吃得怎麽樣?肚子裏沒油水可不敢多喝啊……大脂說,這茶葉你就是吃了豬毛它也能給你泡化了。”

“豬毛算什麽?就是豬骨頭照樣化,”大脂看來也是個吹牛“不論核”的主兒,“當年我在肉聯廠上班的時候,剔下的豬骨頭放在池子裏,我把喝剩的茶水往裏一倒,嘿,你猜怎麽著?嗤——冒了白氣兒!白花花的骨頭全成了黑糊糊的渣子。”

嗬,聽這牛吹的,你說的那不是鏹水嘛。

我忍不住笑了:“嗬嗬,看來脂哥的腸子是鐵打的。”

“那倒不是,”大脂眯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也笑了,“我說兄弟,你那裏還有‘存貨’嗎?弄點兒來當‘茶肴’怎麽樣?喝這茶葉沒茶肴肯定抗不住,我這還不是嚇唬你。”

好家夥,原來這哥們兒在這兒等著我呢,這般天你讓我上哪兒給你弄“茶肴”去?我訕笑著搖了搖頭:“脂哥你可真能笑話我。就你這茶葉,什麽茶肴能頂得住它?下次吧,下次我讓家裏給我送點兒結實東西來,順便化驗一下你的茶葉,看看到底怎麽個牛法。”

“就是就是,下次吧,”老鷂子接過話頭說,“老四,聽說你家裏挺有錢的,下次讓你家裏給帶點兒現金多好?哥們兒想吃什麽就買什麽,坐牢咱也瀟灑他個小舅子的。”

聽他提到錢,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莫非老鷂子知道我帶錢來了,拿話試探我?我慢慢啜了一口茶水,嘟囔道:“別涮我啦,我家一窩子窮工人,家裏除了幾條被子一口鍋,頂多還有十幾個臭蟲,有個屁錢?不過,錢可是個好東西,可你還得帶得進來啊,誰有那麽大的本事?再說,就我這麽個小膽氣……”

老鷂子瞥了我一眼,不緊不慢地嘬一下牙花子,揶揄道:“你這是表揚你自己還是跟哥們兒‘拿情’?老四,不是哥哥我說你,整天在這裏裝什麽老實孩子?告訴你,在這種地方,你越是老實別人越是瞧不起你,虧你還加過十幾年刑呢。我記得前幾天我跟你說起過這事兒,我說,勞改就像撒尿,千萬要把**扶穩當了。現在我不這麽想了,有什麽呀,不就是一個‘活’嘛!怎麽舒坦怎麽來。你還別在我麵前我裝什麽老實人,誰老實誰不老實,哥哥我看得清楚,跟我玩什麽深沉?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兒?”

看著身邊的大脂,我接受了上次癩胡子的教訓,幹笑兩聲,輕描淡寫地說:“姚哥,你怎麽能那麽想我呢?哦,合著沒事兒,當弟弟的就不能來看看哥哥了?我這不就是順便過來蹭你兩口茶喝嘛。”

大脂神情曖昧地看了看我,站起來打了個哈欠,一笑:“我得去給各組轉轉了,別讓他們隨便串號。老四,你跟光明慢慢聊著,我出去一會兒。唉,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