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十九章 癩胡子高風亮節 1

老鷂子和大脂、林武正蹲在走廊頭上抽煙,見我出來,“呼啦”一下圍了上來:“怎麽樣了?”

我甩開他們,徑直走到麵壁的地方,麵朝牆站好了,一言不發。

老鷂子悻悻地對林武說:“林子,你跟老四聊聊吧。嗬,看來老四對我有意見呢。”

“楊隊是怎麽說的?”林武湊過來,急匆匆地問道。

“先別問我,”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癩胡子找楊隊幹什麽?”

“哈,”林武當胸推了我一把,“放心吧,癩胡子的腦子不比你小。快說,楊隊都問了你些什麽?”

聽他這麽一說,我略微放下一點心來,自顧自點上一根煙,瞥他一眼,悶聲說:“你倒是清白得很啊。”

林武苦笑了一聲,“我說是你給的癩胡子錢,可並沒說錢是哪兒來的嘛。再說,我以為你要去大西北了。”

我搖搖頭,點上煙猛吸了兩口:“除了說我給癩胡子錢了,你再沒說我點兒什麽吧?”

林武不高興了:“把我看成什麽人啦。我林武再雜碎還能連自己兄弟一遭雜碎了?”

門一響,楊隊從值班室裏出來了:“唐文軍嚴管教育!姚光明,去收拾一下他的鋪蓋,一會兒跟我走。”

癩胡子剛一出門,就被林武倒提著胳膊,動作麻利地戴上了捧子。

看著楊隊下樓,林武撒開了手:“胡子,你這是何苦呢。”

癩胡子大口地喘氣,八卦掌大師一般繞著我們遊走一番,猛然停住,吐著蛇信子衝老鷂子叫罵:“暗箭傷人不得好死!”甩一下頭,轉身舉著捧子朝我和林武照亮照亮,神態大有古代好漢上法場的韻味,“二位兄弟,哥哥先走一步啦!老子豁出去了,錢是我帶來的,東西是我買的!哥哥我做一回好漢!”

我還真沒想到,癩胡子在關鍵時刻還有高風亮節的風度,人不可貌相啊。我陡然對他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敬佩,好漢子!隻要我還在這裏一天,我會報答你的。

林武在旁邊撇了撇嘴巴,小聲嘟囔:“裝什麽裝?你就應該去給哥們兒贖罪。”

“這話什麽意思?”我問。

林武甩了一下手:“什麽意思?咱這事兒是怎麽‘炸’的?這小子嘴巴不嚴實,讓卞新生給套出話來了。”

楊隊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張單子,我估計那是去嚴管隊的“出入證”。

目送癩胡子下樓的時候,我發現林武的眼睛有些濕潤。

老鷂子說聲“反不了穿棉褲頭的”,“嘩啦”一聲拉上鐵門,回頭對我慘然一笑:“兄弟,對不起啊,你還得麵壁。站累了就蹲下歇會兒,我先回去睡覺了,有什麽事兒跟大脂說一聲,別想那麽多,人嘛,就這樣。”

“行,我陪老四一塊兒麵,”林武拍了拍老鷂子的肩膀,神情曖昧地說,“別累壞了姚哥,今後還得跟著姚哥混飯吃呢。”

“這話我愛聽,”老鷂子伸展胳膊打了一個哈欠,衝我挑了挑眉毛,“這事兒過去了咱們還是好兄弟。姚哥我是條漢子。”

漢子個屁!我撇了撇嘴,漢子都像你這樣全他媽該死。我站在牆根,聲音誇張地叫了一聲:“哎喲!姚哥,我的捧子呢?是不是你給戴上?麵壁不戴捧子還真不得勁呢。”

老鷂子一怔,回頭笑了笑:“你這話我怎麽聽著那麽別扭呢?合著我還有給人砸戒具的權利了?等著吧,楊隊回來你跟他要求吧……他奶奶的,這年頭好人做不得啊。”

林武走過去,摟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值班室裏一推:“姚哥絕對好人,我如果有姐姐的話你就是我的親姐夫。”

老鷂子進了值班室又探出頭來,漫無目的地咋呼了一聲:“這事兒就算完了!誰再他媽的胡×叨叨我弄死他!”

林武吐個舌頭,衝他擺了擺手:“睡覺吧哥哥。”

老鷂子朝地下啐了一口:“呸!惹火了我,我他媽‘造’野的!”說著“咣當”關了門。

大脂過來摟摟我的脖子,笑得有些尷尬:“別瞪眼,光明就這脾氣,他不是說你。”

我笑了:“別什麽事兒都往我身上拉,他那是說你呢。”

大脂把我的身子轉向牆壁,笑得更難看了:“說我說我……都省省吧,勞改不好混。”

中午吃飯的時候,老妖過來好一頓念叨,生怕寒露出去把他的閨女給收拾了。

我胡亂勸了他幾句,末了對他說:“妖大爺,你得相信政府。我聽於隊說,你們家也派了人看著呢,寒露一到,不等掏家夥——啪!摁倒了,也許把**杵地下給他掰斷了。”

老妖怏怏地說:“我家堂屋是土地,他一家夥戳進去,弄不好打成了一眼井呢。”

下午,走廊裏靜悄悄的,林武和大脂交錯著在走廊上溜達,很是愜意。

林誌揚不知什麽時候溜達過來了。我吃了一驚:“揚哥你怎麽過來了?”

林誌揚抖了抖手裏提著的一個塑料袋:“過來看一個兄弟。你怎麽了這是?”

我極力擠出了一絲笑容:“跟政府開玩笑還大發了,麵壁呢。”

林誌揚打開塑料袋,拽出一盒煙塞到我的手上:“你呀……嗬,好好鍛煉著吧。”

我把煙收下,說聲“謝謝”,讓他離我遠點兒,別惹了麻煩上身。

林誌揚笑著說:“我沒事兒,在這方麵我是你的師傅。”

林武端著臉盆在遠處晃蕩,似乎想過來又在猶豫,像是在打太極拳。

忽然身上冷得要命,我蜷成一團,腦袋紮在褲襠裏,抄著手迷糊起來。一溜清涕順著我的鼻子淌了下來,這溜閃著亮光的鼻涕搭拉得老長,想要歪頭抹到褲襠上又沒舍得,我要看看它到底能淌多長。鼻涕簌簌地流個不停,在地下轉了幾個圈後形成了一汪水窪,很好看。把它做成冰糕該有多好啊,有了想法就趕緊動手……我用紙板把它們一塊一塊的隔起來,隔成冰糕那樣大小,不一會兒鼻涕就凍成了冰糕的模樣。剛把它們一塊一塊碼好,老鷂子就過來了:哈哈,冰糕嘛,老四好手藝啊,哥哥嚐嚐。我遞給他一塊,老鷂子蹲在地下“吧嗒吧嗒”吃得津津有味。卞新生老遠跑過來:你們在偷吃什麽?喲,冰磚?來一塊。他們在一旁吃著,我還在一旁忙著製作,咱得備足貨源,顧客至上嘛……我很有成就感。這下子我出去以後就有了生活的資本了,咱有一技之長……莫名地我想大哭一場,但哭不出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嚨。

老鷂子在用力推我的肩膀:“醒醒啦!就這麽睡呀?也不怕感冒了。”

我猛然驚醒,揉了揉眼睛,蹭著牆壁站了起來,想說句什麽又懶得出口,連笑一下的心情都沒有。

老鷂子伸手試了試我的額頭,猛地把手抽了回去:“發高燒啊,”轉頭吆喝大脂,“趕緊給老四弄碗薑湯。別把咱四哥給燒糊塗了,再拿把刀殺了我。”

我的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腿也哆嗦得不成樣子,扶著老鷂子的胳膊說:“我能不能回屋躺一會兒?”

老鷂子很為難,皺著眉頭說:“我真的沒這個權利,這樣吧,你可以披著被子坐在這裏,等隊長來了我跟他匯報。”

林武過來,把我的被子墊在地下,把他的被子給我圍上,衝天花板發牢騷:“這叫什麽事兒嘛,非得出了人命才算完?”

老鷂子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快速往值班室跑去,邊跑邊回頭說:“老四,你是條漢子,我去給你炒一盤龍肉吃。”

龍肉?什麽龍肉?我不解地看著林武。

林武大笑不已:“老鷂子這把算是真仗義啦!把最好吃的貢獻出來了。天上的龍肉,地下的驢肉嘛,義氣。”

不一會兒,值班室傳來一陣炒菜的香味,這香味夾雜在一股濃烈的燒報紙氣息裏,分外的香。

喝著大脂給我端來的薑湯,我的心裏一陣感動,似乎有點兒原諒了他們。

剛把薑湯喝完,老鷂子就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飯盒顛過來了:“老四,龍肉來啦,趕緊開飯!”半飯盒指頭肚大小的碎肉攪在幾隻紅紅的辣椒裏頭,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我接過來一聞,謔,真香……用手捏了一塊放進嘴裏,味道好極了。不管這是什麽肉了,權且相信老鷂子的……果然,這龍肉就是比一般的肉好吃。三下兩下吃完了,吐出最後的一點骨頭。

我抬頭問老鷂子:“姚哥,這是什麽肉啊,太好吃了。”

老鷂子擰一把嘴唇,神色詭秘地笑了:“老鼠肉。”

收工的時候,楊隊終於來了。一上樓,直接就奔我過來了:“胡四,考慮的怎麽樣了?”

我哼哼唧唧地站了起來:“楊隊,我可能是病了……全身酸疼。”

楊隊拿手試了試我的額頭:“嗯,有點兒發燒。好了,你回監舍躺著去吧,好點兒了就起來寫一份深刻的檢查,今晚開你們的批判會,我要看看你們到底認不認識自己的錯誤。”

聽他的口氣很舒緩很慈祥,我的心裏感覺很舒服:唉,終於要過關了……這些天快要把我折騰瘋了,批判會開完了我也該歇歇了,管你是什麽樣的處理結果呢。

抱著被子回到監舍的時候,林武和老辛正站在窗下嘀咕著什麽。

見我回來,老辛過來接過了我的被子:“聽說你病了,我正要過去看看你呢。怎麽樣,好點兒了嗎?”

我敷衍道:“沒事兒,我回來躺一會兒就好了……嗬,哥們兒體格壯著呢。”

剛躺下,門就開了,楊隊站在門口大喝一聲:“林武,誰讓你回來的?麵壁去!”

林武想衝我做個鬼臉,沒做好,舌頭耷拉在外麵抽不回去,狼狗似的悠達著出去了。

吃過了老辛給我的藥片,猛灌了一肚子開水,我躺在**,把臉朝著牆壁,不自覺地就流下了眼淚。

一麵鏡子伸到了我的眼前,侯發章在我的腦後說:“師兄弟,看看吧,這些天你都快要變成吊死鬼了。”

我沒有回頭,直接盯著鏡子看上了。侯師哥說的一點兒不假,我的臉色跟廁所沿上的尿漬一個德行,好像一刮就能刮下一層黏糊糊的嘎渣來,眼睛也紅得像隻兔子,這隻兔子的目光有點兒類似遇到了狼那樣的驚恐,胡子也長得老長,有幾根竟然彎彎曲曲,像**。我閉上了眼睛,眼前全是我媽那雙憂傷的眼睛。

晚飯我沒吃,不餓,估計不關生病的事兒,應該是那碗“龍肉”起了作用。別人吃著飯,我就趴在**寫檢查,檢查寫得調門老高,我把這件事情上升到了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生活方式上麵去了,其中有一句是這麽寫的:這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反映出我靈魂深處的***傾向。落款也很牛,我在名字前麵沒寫“犯人”二字,而是落落大方地寫上了“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