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二十二章 新中隊的灶王爺 1

五六天的年假很快就過去了,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無精打采。

這個冬天最寒冷的日子是在春節前後,嚴冬猶如破陣的將軍,用盡最後的一把力氣,把人們折騰得像一根根射過精的**,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朝氣。我經常蜷縮在林武狹窄的工具箱裏寫申訴,攪盡腦汁。往往吊死鬼一樣地從工具箱裏爬出來的時候,感覺靈魂仿佛離開了軀體,空蕩蕩的沒有質感。回到床子,說盡了好話逃避勞動。好在李勇對我的技術也不放心,一般不會讓我插手,我就蹲在牆角想自己的心事。我懷念在外麵時的自由,懷念我的親人,懷念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懷念我曾經有過的純真與熱情,懷念到最後,我就懷疑起現在的自己來,現在的我到底是個什麽狀態?懶惰,奸猾,虛偽,無情,茫然……我很懷疑自己是我褲襠裏的那條物什。

當我快要對自己的申訴感到絕望了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令我振奮的消息:大規模的改判開始了,有不少嚴打的時候錯判或者重判了的案件開始重新審理。就在我們中隊的隔壁二中隊,已經改判了好幾個人,有一個朋友直接就回家了。我終於看到了一線希望,不停地寫信暗示家人:抓緊,抓緊,再抓緊!隊長檢查我的信件的時候,也沒有以前那麽嚴格了,我估計他們也知道我的案子屬於錯判重判的範疇。

透過嚴寒,我隱約看到了樹梢上那些嫩綠的枝椏。

這天,我正跟林武蹲在車間門口抽煙,老林急匆匆地過來招呼我:“快,楊隊找你。”

楊隊找我?莫非是有我的好消息?我疾步往隊部跑去。

楊隊正在隊部烤火爐,客氣地讓我坐在門口的一個馬紮上,笑眯眯地說:“知道我為什麽找你來嗎?”

我怎麽知道?但我敢肯定是件好事兒。

我抬起頭來,作懵懂狀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訴我,讓我到新中隊裏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減刑釋放。”

楊隊說:“這個你不用擔心,一旦新中隊成立,你第一個跟我走。我想告訴你的是,現在你可以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了。”

難道真的是要給我改判了?不會這麽快吧?要改判也得法院來人嘛。我緊著胸口,急促地問:“楊隊,到底是什麽事情?”

“寒露被槍斃了!”楊隊把身子往後一仰,大聲說。

盡管對寒露的結局我早已心中有數,但是猛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是有點兒激動,心跳得厲害,說話都不連貫了:“我……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楊隊點上一根煙,慢慢抽了幾口,吹著麵前的煙霧說:“今天上午。本來應該是在支隊禮堂公判的,但是他在棗莊做了孽,被棗莊法院處決了……這個事情支隊很快就會公布的,之所以提前告訴你,就是想讓你盡快放下心來,安心改造。”

這個王八蛋終於走到盡頭了……我長籲了一口粗氣,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就這麽簡單?本來我還準備在勞改隊裏跟他好好的“飆”起來幹呢,他說死也就死了。跟楊隊又表了一番忠心,我低下頭來等候楊隊訓話。

楊隊站起來饒著我轉了幾圈,忽然站住,沉聲說:“改造是嚴峻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改造途徑。告訴我,你喜歡以什麽樣的方式加強自己的改造?”

這句話終於讓我盼來了!我裝成很不解的樣子說:“楊隊,你怎麽這麽問我呢?隻要是有利於我的改造,早一天回到人民的懷抱,什麽樣的方式都可以,我聽您的,您怎麽安排我就怎麽幹,隻要對我的改造有利,我幹什麽都無所謂。”

楊隊重新坐下,雙眼盯著我,目不轉睛:“我就納了悶了,你說你小小的年紀,學點兒什麽不好?偏學勞改油子這一套。你以為你想的是什麽我不知道,我幹的是什麽?你必須徹底改掉以前的那些壞習氣。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跟我玩腦子的人……”

“楊隊別說了,”我連忙攔住他的話頭,“我錯了我錯了,我全聽你的。”

楊隊把手裏的煙蒂扔給我,我慌忙接住,猛吸兩口,抬起頭來聽他吩咐。

楊隊沉默了一會兒,斬釘截鐵地說:“去新中隊打飯!”

痛快!實惠!我頓時有點兒暈了的感覺,像個太監那樣,緊著嗓子,用細細的聲音說:“行。”

我眯著眼睛裝做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心裏已經有一輛泛著金光的飯車在吱吱嘎嘎地唱歌。

走在回車間的路上,我的兩條腿輕飄飄的,仿佛踩在了高高的雲端之上。我仰望著無邊的天空,目光敬畏又虔誠。我相信一定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我的命運。我的腦海深處驀然劃過一道閃電,這一刹那我猛然清醒了許多,如果我所遭遇的這一切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那麽我還有什麽可以顧慮的呢?我將邁開大步,奮力向前,無論前方還將遇到什麽。

車間門口,架在牆上的那輛黑乎乎的飯車,此刻在我的眼裏猶如一輛高級轎車,熠熠地閃著金光。

***員,時刻聽從黨召喚!專揀重擔挑在間——我高聲唱了一句戲詞。

一股冷風當口灌入我的喉嚨,讓我的胸膛一下子膨脹起來,感覺自己無比高大。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終於來到了新的中隊。

新中隊就在原來中隊的樓下,靠近出入監舍與車間的大門,前麵就是那個寬敞的操場,亮亮堂堂的。楊隊把我們領到操場上,簡單說了一些關於新隊有個新起色之類的話以後,就照著名單給大家分了組。大家興高采烈地各自回屋收拾起了床鋪。楊隊站在走廊上躊躇滿誌地來回晃悠身子,直到中午開飯的時候,楊隊才把帽子夾在腋下,哼著小曲走了,經過大門口時,不住地跟熟悉的幹部打著哈哈——啊,啊,今天天氣真不錯!

新中隊分了十幾個組,跟老中隊差不多,就是人員少了許多,也精幹了許多,大部分都是原來中隊的技術骨幹。老辛,老範,本田大叔他們還有我師傅李勇還在一個組,老辛終於如願以嚐,擔任了新中隊的積委會主任,組長的位置自然就留給了李勇。侯發章還是跟著李勇幹,李勇提拔他當了衛生員,這家夥高興得像個得了獎狀的小學生,咋咋呼呼地指揮別人整理衛生,他還真像個國家幹部。林武由於即將刑滿,直接幹了拉水的活兒,輕輕鬆鬆地等待釋放。宮小雷也來了,還是幹他的老本行,開電瓶車。納悶的是老林,這家夥年前還沾沾自喜地說自己將要在新中隊幹積委會主任呢,結果新中隊沒有他,我懷疑這個勞改油子在楊隊那裏是不受歡迎的。老妖和劉春山也沒有來,估計新中隊不歡迎老油條們,楊隊提前就說過,新中隊要年輕化技術化。老鷂子倒是美得很,直接就搬到了新的值班室,還幹他的值班組長。這小子一上任就提議讓他的一個跟班的去了值班室打雜。這是一個形象委瑣的結巴,不知為何有一個威風凜凜的外號——大虎。我除了還幹我的宣傳員,自然又成了新中隊的灶王爺:打飯的。我跟林武兩個人單獨住了一間寬敞的監舍,就在值班室的旁邊。

推著飯車,我心裏那個高興啊:哈哈,我終於可以相對自由一點兒啦!

外麵陽光明媚,操場上的幾棵楊樹已經發出了新芽,嫩綠的樹葉在輕風的吹拂下,簌簌地晃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音。午後的陽光均勻地灑在枝椏間,泛著熠熠的光芒。我推著飯車,像馬拉鬆運動員那樣,繞著操場轉了七八個圈,直到累得雙條腿成了兩根麵條兒,這才作罷。支好了飯車,躺在操場中央,我衝著天空大聲喊:“春天來了!”旁邊幾個玩雙杠的武警衝我直樂,他們以為我犯神經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