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二十七章 事與願違 1

林武走了,拉水的換成了宮小雷。這小子因禍得福,號稱在嚴管隊戴捧子戴得手腕沒有了力氣,怕開電瓶車掌握不好方向撞了人。楊隊對他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回來以後又讓他麵了幾天壁,直接把拉水的活兒給了他,高興得這小子直叫三十出頭的楊隊大叔。當了水官就脫離了大集體的生活,宮小雷搬到我的房間裏來住了。這樣,我總算不用看著林武空蕩蕩的床發呆了……老辛好像是把宮小雷給忘了,時不時地上我屋裏來坐坐,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對宮小雷視而不見。宮小雷也不搭理他,兩個人像我小時侯跟同學鬧別扭一樣,互相不理睬,這種感覺很童年。

炎熱的七月,太陽曬得樹梢都耷拉著,我們全支隊的犯人坐在太陽底下開獎懲大會。

等待開會的時候,老辛把屁股下的板凳扭得“吱嘎”響,躊躇滿誌地對我說:“應該好好改造啊,你看這些改造有成績的,一減刑就是一年,最高的還減三年呢。好好幹吧,早點兒出去比什麽都強。”

我附和道:“是啊,我真羨慕你,我什麽時候也能跟你一樣呢?”

老辛坐正了,衝我矜持地一笑:“羨慕我幹什麽?是條狗就別羨慕人家狼嘴裏的食兒,跟人家吃的不是一路貨啊……呸呸,這話說的。嗬,你別理解錯了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是什麽意思已經不重要了,我關心的是話裏的道理。你還別說,這個老家夥說得還真是那麽個理兒。

我沒趣地衝他笑了笑,弄得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別一下脖子,啞了。

“辛哥,這季度你能減多少呢?”我打破了沉悶。

“這個很難說,聽說楊隊給我報了三年,還不知道上麵批不批呢。”

“管他幾年呢,減一天是一天,辛哥,祝賀你。”

“減了這一次,我就輕快多了,興許你也好改判了,沒準兒咱哥兒倆前腳後腳走呢。”

“改判難啊……”我忽然想起上次大哥來說的事情。大哥說我們的口供很亂,想要改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讓我耐心等待,那意思好像是遇到了阻力,我的腦子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什麽事情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得‘靠’(熬時間)啊兄弟,”老辛安慰我說,“比如說我吧,我判了十五年,進來三年了,如果著急的話我早就越獄出去了,誰還呆在這裏受罪?凡事不能著急,得慢慢來……你看我,這次給我減三年,這不就等於我打了六年了?還剩下九年,明年再減三年呢?後年再減三年呢?大後年再給我來個提前釋放呢?萬一我再立個功什麽的,說不定兩年以後就跟這裏說拜拜了呢……政府照顧我,夥計們也理解我,熬得還算順心。減刑,我是很有信心的。”

你想得倒美,興許你剛減了刑接著就讓人給砸死了呢……我笑了笑,沒有言語。

老辛很激動,沒來由地又拍了我的大腿一把。我轉頭一笑,扭回頭,笑容馬上熄滅,難受。

大會開始了。看著老辛越來越紅的臉,我小聲說:“大哥,把耳朵支起來。”

“知道。別說話,”老辛緊張地打斷我,“好好聽著我的名字,我怕自己聽不清楚,提醒我。”這家夥的眼睛瞪得像兩個血球,直勾勾地盯著台上。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台上走馬燈似的,有人上去拿了裁定書下來,下一個又上去了。

老辛的眼睛由紅變綠,由綠變黃,直到變成了死魚一樣的暗灰色,他也沒聽到台上喊他的名字。

散會的時候,天忽然暗了下來,起風了。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揚場一般漫天飛舞,感覺像誰灑了一盒巨大的骨灰。

下午中隊沒有出工,吃罷中午飯,大家都集合在走廊的空地上聽楊隊訓話。

楊隊把中隊幾個減刑的犯人叫到前麵好一頓表揚,鼓勵大家好好改造,向這些人學習,末了強調說,本來中隊還報了幾個減刑的名額,結果上麵沒有批準,希望那幾個人再接再厲,爭取下一次減刑。

我偷眼瞄瞄老辛,老辛的臉漲得如同豬肝,難看得要死人。我的心裏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滋味,同情也罷惋惜也罷,幸災樂禍也罷,反正挺複雜的。說實話,我倒是希望他趕緊走,離我越遠越好,他給我的感覺已經不是用恐懼二字就可以表達的。

最後,楊隊宣布,由於私藏凶器,反改造分子魏長興被押往濰北勞改支隊服刑,這樣做的目的是防止他回來報複本中隊的犯人,同行的還有別的大隊幾個裝神經病的犯人。

我的心裏一陣好笑:嘿嘿,這小子跟那幾個神經病在一塊兒,早晚也得傳染上神經病。

回到屋裏,宮小雷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好玩兒啊,老辛演砸了。活該,他死在這裏才好呢。”

我剛要勸他幾句,老鷂子進來了:“老四,這把舒服了吧,嗬嗬,老辛沒減刑。”

我笑笑說:“減不減刑關我什麽事兒?聽你這意思好像我還盼著他出不去了似的,不會的,我人善良著呢。”

老鷂子沒趣地搖了搖頭:“開個玩笑罷了。嗬,老辛這把難過了。”

宮小雷插話說:“難過什麽?你還是不如人家出去得早。”

老鷂子摸了宮小雷的臉一把:“公雞,還說我呢,咱倆一樣,都是十五年。”

宮小雷打開老鷂子的手,悻悻地嘟囔了一句:“誰跟你一樣?我改判了立馬走人。”

老鷂子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頹然坐在了我的**:“唉,你們都有希望啊,嚴打判的漏洞多,改判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我扔給他一根煙,笑笑說:“你也別難受,就憑你這腦子,減他個十年八年的才到哪兒?說不定我們還沒改判,你倒先出去了。”

老鷂子點上煙,半躺在**自言自語道:“我琢磨著我快要出去了,沒幾天的時間了,外麵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辦呢……沒幾天了,沒幾天了,我想家,想我媽了。”

想你爹也拉倒,在裏麵等著難受吧,政府還沒收拾夠你這種雜碎呢。我也躺下附和道:“就是,外麵多好啊,自由啊,想幹什麽就幹點兒什麽,不想幹了就躺在家裏睡大覺,自由。”

老鷂子閉著眼睛,煙灰掉了他一脖子,他不打撲,兀自喃喃地說話:“真的,我想家了……想我媽了,我媽做的飯好吃。我媽也想我了,她昨天在夢裏還跟我說,她說,明子你怎麽還不回來?再不回來我就不等你了,我要去找你爸爸了。我爸爸早死了,她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媽,你別想不開……”煙蒂粘在嘴唇上一動一動像一根老鼠尾巴。

我扔給宮小雷一張手紙:“別光聽著上神,給姚哥擦把眼淚。”說完,自己也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老鷂子倚在牆角,臉色蒼白,雙臂**,不停地抽泣。他的哭相傳情又動人,“嗚嗚”的像正在**著的驢,伴著壓抑的啜泣,偶爾穿插一兩聲幹號與艱難的氣喘,讓人覺得他似乎立馬就要斃命。我的心麻著木,斜眼看著他,直到他將哭泣變成了呻吟。慢慢的,我的思緒開始明朗起來。我拍了拍冰涼的腦門,在心裏大聲地叮囑自己:胡四,堅強些!你要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男人,勇敢地麵對一切困擾,勇敢地走出仇恨的牢籠,去懂得什麽是寬容,什麽是忘卻。

外麵的風越來越大了,一扇窗的玻璃掉在地下,發出淒厲的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