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二十七章 痛打侯發章 1

接連下了幾天雨,空氣都是水淋淋的。這天又下了一夜,第二天依然大雨傾盆。

中午收工很早,我隨著收工的隊伍回了監舍。一進走廊,就聽見有人在大聲叫罵:“**八輩祖宗的,老子幹了一天活兒,回來連口熱水都喝不上,拉水的傻逼是幹什麽吃的?”

我看見宮小雷臉紅脖子粗地跟那個正在叫罵的五大三粗的夥計解釋:“劉哥,不是我沒去拉水,鍋爐房今天壓根就沒燒水,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弄的,有水的話我還能不去拉?”

那個夥計還要罵,老鷂子在旁邊拉開了他:“老劉,你聽我說,今天確實沒有水,我跟內管的人說了,呆會兒人家內管值班的人去一車間給咱拉水去,馬上就送來了。”

這位劉哥漲紅著臉,一甩手,氣咻咻地走了。

我突然發現老鷂子的脾氣變好了。我想,如果這事兒是發生在幾個月以前,他肯定會先抽老劉一個大嘴巴子,然後掂對個口子讓他麵壁。我覺得這事兒挺好笑,敢情勞改隊還真是修理脾氣呢。剛想過去調侃他幾句,宮小雷在一旁甕聲甕氣地發話了:“光明,你也不用跟我來這套,讓人家內管的去拉什麽水?咱們中隊沒有拉水的嗎?開門,我去。”

嗬,明白了,老鷂子這是想找一個自我表現的機會呢,沒等表現就被宮小雷給戳穿了。

“怎麽跟我說話哪?合著你這意思是我在這裏麵……嗬,你這個人真沒意思,”老鷂子衝宮小雷翻了個眼皮,“我這不是為你好嗎?你又不是內管的,你怎麽去人家一大隊打水?我還不是嚇唬你,今天要是沒水喝的話,保準出事兒,愛信不信。”

宮小雷沒脾氣了,一甩頭悻悻地走了。

老鷂子衝他的背影皺了皺眉頭:“媽的,連你都敢跟我叫板了。”

我把飯車遞給大虎,笑道:“哈哈,姚哥,英雄不提當年勇啊。”

老鷂子也笑了:“是啊,在這個破地方連人都不是了,誰還是英雄。”

回到屋裏剛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冷不丁就聽見外麵響起了一陣殺豬般的嚎叫:“打死人啦!住手!饒命啊!”

我一愣,光著膀子衝出門去。見老辛手上搬著一個人,轉了一圈,“嗖”地往大鐵門上摔去,隨著“嘩啦”一聲巨響,那個人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老辛撲過去,抬起腳沒命地踢打他的腦袋:“喝水?我讓你喝!點我眼藥?瞎了你的狗眼!”

這是怎麽了?老辛不玩腦子了?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衝過去拉他:“辛哥,你……”

“滾!”老辛回過頭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聲音就像碎裂的瓦罐,“給我滾!老子受夠啦!誰拉我,我讓他馬上死!”轉過頭去,又掄起了腳,“打死你!不讓我活,我讓你死!”

隨著一陣痛罵,那個人徹底沒了聲息,盤在老辛的腳底下仿佛是條死蛇。

幾個看熱鬧的起先還想過去拉架,見狀,紛紛退到了各自組的門口,頭壓著頭往外看,一律的臉色焦黃。

我顧不得去看挨打的人是誰,轉身奔了值班室。

老鷂子抱著肚子趴在**,從腋下看見我進來了,反著手招呼大虎:“大虎大虎,快去看看是誰在外麵吵吵?”

大虎在他的床下大跳踢踏舞,話都說不連貫了:“姚哥,我剛才去拉辛哥了,他踢我的腦袋,把我的頭皮都踢麻了,你別不相信,你看看他把我給踢的……”

我明白了,姚哥又開始裝了。我索性不管他了,轉回頭來問大虎:“老辛這是跟誰?”

大虎漲得滿臉通紅:“四哥你沒看見?貼你大字報的那個侯**。”

侯發章?哈哈!好,我也裝吧,嘴巴立馬張得嚇死河馬。

老鷂子見我張著大嘴沒搭理他,自言自語道:“我這胃喲,真不爭氣哎,一到下雨陰天就犯了,哎喲……”

沒聽說胃疼還跟下雨陰天有什麽聯係,不管他,我拉過大虎和稀泥:“老辛為什麽打他?”

大虎的臉上抑製不住地放亮光:“四哥你不知道,那個臭膘子該打,剛開始在走廊上嚷嚷沒水喝幹死了。辛哥讓他回去,他不聽,還強嘴說他要自己出去打水去。辛哥問他是不是想越獄?他梗梗著脖子朝辛哥瞪眼,辛哥就來拉他回去,再以後不知道怎麽了,兩個人就打起來了。”

因為侯發章要出去打水就揍他?我料定那隻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這個,老辛剛才不是說了嘛——點眼藥。這個我相信,我師兄絕對幹得出來,不過他這眼藥點的不是地方,可能點到人家老辛心窩子裏去了。我佩服老辛的腦子,這家夥是在借題發揮呢,不過,後麵可能就不好收拾了。我在屋裏竊喜,外麵的慘叫聲一Lang高過一Lang。

“嘩啦!”走廊上的大門劇烈地響了一下,接著鴉雀無聲。

我把頭伸出去一看,內管的兩個隊長揪著老辛的衣領用力往外拖去。老辛一聲不吭,挺著胸跟著往外走。侯發章好像是沒了氣息,蜷成刺蝟狀堆在鐵門的後麵。剛才躲在門口的犯人“嘩”地一下子湧了出來,迅速圍成了一圈來看侯發章是死是活。

我走出來,倚在值班室門口抽煙。宮小雷跑過來問我:“怎麽回事兒?老辛這是跟誰?”

我拉住正要往前鑽的宮小雷,悶聲說:“別動,死了人怨你啊。”

不一會兒,內管的一個隊長回來轟散了人群,安排兩個內管值班的抬著侯發章往大院裏奔去,估計是去了醫院,地上的血瀝瀝拉拉滴了一溜。

大虎嚇得麵如土色,緊緊拽著我的胳膊,期期艾艾地說:“四,四哥,侯發章死了……完了,侯發章死了。”

我摟著他的脖子把他拖到一邊,低聲說:“你不是就喜歡湊熱鬧嘛,死了關你屁事?一會兒你去內管看看,老辛押哪兒去了,地板我幫你擦。”

大虎回過神來,叉著腰衝還在走廊上嘀咕的人群咋呼:“有什麽好看的?都滾回去!”

一個滿臉橫肉的夥計吆喝道:“大虎你找死是不是?一個老巴子充什麽大頭?”

我過去推了他一把:“朋友,別找麻煩了,你沒看見都出人命了嗎?”

那夥計邊往組裏走邊橫橫地說:“都死幹淨了才好呢。”

大夥兒都回去了。老鷂子從值班室裏出來,眨巴著懵懂的眼睛問我:“剛才怎麽回事兒?老辛打人了嗎?”

“姚哥真好耳朵,沒出門就知道是老辛打人了,”我笑著說,“他把侯發章給打死了。”

“死就死了唄,活著也是一條蛆,”老鷂子轉身問大虎,“打得厲害嗎?”

“裝唄,”大虎拔腳往外就走,“你問四哥,我去看看辛哥押哪兒去了。”

我沒有搭理訕訕地湊過來的老鷂子,轉身去了廁所,拖著一根拖把開始擦地。

老鷂子站在遠處打量了我片刻,趕上來一把拉住了我:“你閑著手癢癢是不是?誰讓你隨便擦地的?給我留著!這是證據,楊隊來了好看看……哦,對不起,你看我這脾氣。咳,我這還不是為你好嘛,楊隊來了一看沒有了證據,他怎麽處理問題?咱們犯不著管這事兒……都瘋了啊。喲嗬,侯發章這小子氣性還挺大呢,流了這麽多血。”

我把拖把支在牆上,衝他搖了搖頭:“姚哥,還是你的腦子大,我差點兒犯了錯誤呢。”

說完,我心想,看來在修理老辛這個問題上,老鷂子跟我是一條線上的人呢。

不一會兒,大虎回來了,黃著臉對老鷂子說:“真驚了,真驚了,姚哥,我看見辛哥被銬在內管值班室的管子上了……哈!辛哥真是一條好漢,兩個隊長揍他,他楞是一聲不吭。嚇得隊長都不敢動他了,就那麽讓他挺著。”

“好好學著點兒吧,”老鷂子伸手拍了拍大虎的肩膀,有氣無力地念經,“我跟你說啊,這樣的漢子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裝得出來的,那叫牙口知道不?你行嗎?你一見這個陣勢,沒準兒不等挨上,先尿了。唉,這個中隊也就剩下這麽一條好漢了……哎,你沒順便跟內管隊長說說,讓楊隊回來一趟?”

大虎搓著手說:“我哪裏敢搭腔?不過,我聽見內管隊長打電話了,好像是楊隊接的電話,可能一會兒楊隊就來了。”

回到屋裏,宮小雷正在縫他的一隻破襪子,邊縫邊哼哼小曲:

十來個月呀麽飄清雪,大白棉花包著我,不提個老婆還好受哇,提起個老婆想煞我呀想煞我……

我躺在**閉上了眼睛,腦子飄忽得厲害。老辛會是一個什麽下場呢?如果侯發章隻是受了點兒皮外傷還好說,萬一傷得厲害呢?那可不是嚴管的口子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對老辛腳上的力量我是深有感觸。他那天還沒真正用力,我的鼻子就差點兒成了擺設。侯發章能受得了他疾如暴風雨的拳腳嗎?唉,侯先生算是完蛋了,至少得住上一個月的醫院。如果我這個師兄再拿出點兒“不過了”的勇氣,老辛可就真的完蛋了。

我這裏正幸災樂禍著,大虎推門進來說楊隊找我。

我連忙爬起來跟著大虎去了值班室。

楊隊不讓我蹲,劈口就問:“剛才發生了什麽?”

我簡單把看到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楊隊摸著鐵青的下巴,圍著我轉了好幾圈,沉聲道:“回去以後不要亂說話,馬上給我寫一個證明材料,把你看到的情況如實寫下來,怎樣寫,這個我不用教你。”

“我知道了,”我接口道,“侯發章無故想出門,有越獄傾向,辛明春上前製止……”

“好了好了。還有,以後少跟二中隊的那幾個家夥嘀嘀咕咕的,那不是些什麽好人,尤其是那個叫楊遠的,聽說整天申訴,有人反映你在幫他呢。我可告訴你,隨便幫助別人搞申訴是違反監規紀律的行為……算了算了,這些你都明白,回去吧,”楊隊猛力把我推了出去,回頭衝老鷂子一點頭,“姚光明,進來。”

老鷂子朝我眨巴了兩下眼睛,那意思是:楊隊跟你說了什麽?

我小聲說:“楊隊不喜歡老辛。”

老鷂子用力點了點頭,闊步走進了值班室。

寫材料是我的強項,我很迅速地就寫好了。大意是:因為今天停水,侯發章借機鬧事,揚言要出去找水喝,犯人哪能隨便出門?這個時候辛明春出來製止,他破口大罵並上來撕扯辛明春,辛明春忍無可忍,動手打了他。這也是協助政府維護獄內秩序,是一種好的行為,應該大力表彰,以弘揚正氣……我覺得這個材料很真實,很正義。侯發章肇事在先,辛明春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總歸是打人了。雙手捧著這份材料,我疾步去了值班室,剛要喊報告,老鷂子就出來了,差點兒跟我撞了個滿懷。我問:“姚哥,口子很正嗎?”

“什麽口子?”老鷂子側身閃了過去,“麵壁的口子。”

楊隊很仔細地看了一遍我寫的材料,舒一口氣,臉上逐漸明朗起來。

我趁機獻媚道:“這份材料寫得還行吧?經過政府的培養和教育,現在我領會政府的意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其實,我就是主持點兒公道罷了。楊隊再有什麽動筆的事情找我就是。”

楊隊把半包大前門煙扔給我,用讚賞的口吻說:“你的改造很有進步!好好幹吧,下一步中隊打算給你記上一功——我看了你獎勵的分數,夠記功的條件了。隻要你堅持好好改造,多記幾次功,政府會給你減刑的,我說到做到。”

一番話說得我心頭暖洋洋的,不由得就想打聽打聽老辛的事情。我滿懷**地說:“謝謝楊隊的栽培,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才!楊隊,老辛沒事兒吧?”

“暫時沒有什麽事情,”楊隊說,“打擊反改造分子是每一個在押人員的義務。打人是不對的,我們還要調查此事……好了,不該打聽的不要打聽,回去好好幹活兒。”

剛回到屋裏,老鷂子就進來了:“你就這麽玩兒我吧老四,還楊隊不喜歡老辛呢,你娘。”

我笑了:“剛才我也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呢……老辛怎麽處理?”

老鷂子低著頭,使勁往上翻著眼珠子,想笑沒笑出來,沒趣地揮了揮手。

我知道這家夥心裏高興,故意問:“老辛沒事兒了?”

老鷂子一歪嘴,邊走邊說:“麵壁,讓咱們好好看著他呢,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