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鐵窗

第二十七章 痛打侯發章 8

暈頭轉向搬著鋪蓋跟在於隊身後走到嚴管隊門口的時候,我還在發蒙,耳邊響著陣陣刺耳的警笛聲。

我搞不清楚他們為什麽要把我送到這裏來,我覺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冤屈。

這叫什麽號子?嚴格地說,這是一間鴿子籠。一米寬窄,兩米長短,剛好可以躺下一個人。

我戰戰兢兢地鋪好被褥,慢慢躺了下來。

剛才的一幕,過電影似的重現在我的眼前,仿佛一場噩夢。

逃出去的四個人現在到了哪裏?我猛力搖晃了兩下腦袋,思路還是混混沌沌如同發了黴的糨糊。

“起來!誰讓你躺下的?給我坐好了!”一個吊死鬼模樣的值班人員站在鐵門前大聲嗬斥。

“大哥,我一宿沒睡覺……”

“閉嘴!這裏是嚴管隊,再叨叨我進去……”

“好好好。”我雙手提著腳鐐,用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坐在了褥子上。

吊死鬼瞪著血紅的眼睛看了我一會兒,嗡聲嗡氣地問:“哪兒的?”

我不敢抬頭看他,低著腦袋回答:“三車間的。”

吊死鬼的口氣有些幸災樂禍:“你小子膽子不小啊,越獄。”

我知道跟他囉嗦沒用,蔫蔫地說:“我哪兒敢啊,一會兒獄政科的人來了你就明白了。”

吊死鬼又在門口磨蹭了一陣,最後歎了一口氣:“你們真傻呀……還能跑到哪裏去?聽說剛才抓回來一個結巴,人快要死了,在醫院裏搶救呢。你們這是何苦呢?聽說這夥計差幾天就到期了。”

我的心頭一懍:大虎回來了?怎麽這麽快?那幾個人呢?我撲到窗口上,急切地問:“就抓回來一個?”

吊死鬼橫我一眼,悻悻地說:“一個都跑不了,這是早晚的事兒。”說完轉身走了。

聽他這口氣,別人暫時沒有事兒。我倚在牆上憂傷地琢磨上了:大虎為什麽快要死了?自殘?沒必要啊,他已經跑出去了,被老辛和老鷂子傷了?我不敢肯定……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啊。我希望他能活過來,起碼他可以證實我是怎麽上的賊船。在這件事情裏麵,我沒有跟他發生根本的厲害衝突,他是不會誣陷我的。大虎啊,你千萬活著。

提審我的是獄政科的龐隊長。在獄政科的提審室裏,龐隊很仔細地聽我講完了事情的經過,沉默良久,手指上轉動著一支鋼筆,一字一頓地說:“如此說來你是被脅迫的了。胡四,我希望你認清形勢,推卸責任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我來問你,既然你說自己是被脅迫的,在沒有旁證的情況下,你怎麽解釋在越獄的關鍵時刻,他們讓你走在後麵?”

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這還真是一個問題。按照常理,我這個被脅迫的,應該先於脅迫者出去。我的腦子又開始混亂起來。我沒有直接回答他,閉著眼睛回憶起剛剛發生的事情來……思路逐漸清晰,鏡頭也切換到了越獄的那一幕……我慢慢往前挪動著腳步,老鷂子越走越快,我開始不動了。老鷂子催促我,我試著晃動了兩下身子。老鷂子忽地鑽入了水中……我猛地抬起頭來:“我說的全是實話!姚光明讓我快點兒,沒等我說什麽他就一猛子紮水裏去了,他來不及管我了。就這樣,我沒有撒謊。”

龐隊示意旁邊的記錄員記下了我這段話,扔給我一塊抹布:“好了,事情我們會調查清楚的。我看你的腦子也挺亂,先回去睡上一覺,隨時等候我們的提審。用抹布把腳鐐纏一下,別傷了腳腕子。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們要在那裏落腳?這可是你立功贖罪的最佳時機。”

我倒是想立功,可我怎麽會知道?我搖了搖頭。

龐隊不再問了:“好吧。記住,不管他們逃到天涯海角,總歸會有被抓回來的那一天。”

站起來按手印的時候,龐隊讓記錄員把我脖子上的勒痕拍了幾張照片,歪頭示意我出去。

往門外走的時候,我說:“龐隊,值班的不讓我睡覺。”

龐隊對領我來的隊長說:“讓他好好休息,配合我們盡快把案子搞清楚。”

糊裏糊塗地睡了一覺,獄政科又來提審了。這一次換了另外一個隊長,別的經過都一帶而過,惟獨在為什麽我被放在最後一個越獄的問題上糾纏不休。我徹底失去了耐心,很衝動地說:“政府,你想想,如果我當時真的想越獄,還冒那麽大的危險回來幹什麽?”

那個隊長“撲哧”笑了:“我們也是例行公事,任何疑點也不能放過啊……好了,你回去吧。”

聽這意思好像是讓我回中隊。我連忙問:“回哪兒?”

隊長沒有說話,一把拉開了側門:“楊隊,你帶他回去吧。”

楊隊表情嚴肅地從側門走了出來,三兩下給我卸了戒具。

從嚴管隊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但在我看來四周陽光明媚。

楊隊囑咐我:“回去還幹你的值班組長,這件事情不要亂說,明天我再找你。”

我的心裏暖洋洋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走廊裏的燈半死不活,但依然亮著,這讓我覺得它多少有些無賴。隨著鐵柵欄的嘩啦聲,裏麵的人鬧嚷起來,顯得亂哄哄的。

見我回來了,擠在門口的犯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我昨天夜裏的事情。我沉著嗓子吆喝了一聲“滾”,大家一哄而散。

宮小雷接過我的鋪蓋,探詢地問:“這就沒事兒了?”

我沒理他,徑直進了值班室。

值班室裏被翻得亂七八糟,床墊和被褥掀了一地。我坐在**下意識地瞅了瞅鐵窗。被撬壞的那根窗欞已經被重新焊過了,新焊的地方發出幽冷的光。昨晚的一幕曆曆在目,我不由得又是一陣心悸。顫抖著手點了一根煙,抬頭問站在門口的宮小雷:“你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宮小雷有些緊張:“大家傳說你們從這裏越獄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說,誰來這屋‘抄家’了?”

“獄政科的人……在這裏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呢。”

“你聽見他們說什麽了沒有?”

宮小雷想了想,開口說:“別的沒聽清楚,隻聽見獄政科的人說,通過這封信可以證明胡四提前不知道越獄的事情。一個隊長說這是陰謀,胡四很精明,這是在給自己留後路呢。楊隊說,胡四在我們的幫教之下,思想覺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他是不會那樣做的。再以後他們就不說話了。龐隊最後說,把信拿給胡四看看……”

“什麽信?”我打斷了宮小雷,“誰的信?”

宮小雷攤了攤手:“我怎麽知道?反正跟你有關,我看見楊隊走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張紙,好像就是那封信。”

誰會給我寫信?怎麽這封信還這麽神秘?我突然感覺一陣煩躁,一歪身子躺下了:“全亂套了,全亂套了……不想了,睡覺。”

宮小雷默默地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歎口氣說:“可不是亂套了嘛,蝴蝶也嚴管了。”

我忽地坐了起來:“他也嚴管了?為什麽?”

宮小雷反問道:“問我?你在嚴管隊裏沒見過他?”

我一進去就上了小號,怎麽會見過他?我不耐煩了:“我在問你呢。”

宮小雷橫了一下脖子:“他把林誌揚給打啦,腦袋腫成了氣球,牙也掉了不少,冷不丁一看就跟個老太太似的。”

蝴蝶早晚跟林誌揚有這麽一出這我早有預料,可是我還真想不到這事兒會來得這麽快,這個人也太猛點兒了吧?

我問,他們是怎麽打起來的?宮小雷說:“今天一大早,蝴蝶不知道因為什麽就回來了。當時我正在給上中班的夥計們拉水,看見蝴蝶站在內管過道裏招呼林誌揚,好像是讓林誌揚下來給他開門。林誌揚下來了,我還沒看清楚是怎麽回事兒,林誌揚就倒下了……蝴蝶可真猛啊,拳**加。林誌揚站起來就倒下,站起來就倒下,跟條破麻袋似的。”

我有些納悶,按說蝴蝶不至於這麽沒有腦子啊,在內管過道就動手了?那得多少目擊者啊。我問:“當時沒有內管隊長在場嗎?”

宮小雷眯著眼睛笑了:“全忙活越獄的事兒去了,沒有政府,全是值班的。那些值班的管什麽用?一看那陣勢,先‘尿’了。”

“嗬嗬,”我也笑了,“這小子真行,趁這個機會專程回來打架的。”

“你沒看見,當時的場景血腥極了,連我這久經沙場的老將都不敢看呢,血肉橫飛呀。”

“你也太能誇張了吧?林誌揚一點兒反抗能力都沒有嗎?”

“有個屁,”宮小雷哧了一下鼻子,“估計沒等蝴蝶下手他就‘尿’了,心虛不是一天兩天了。”

“算了,不提他們的事兒了,我害怕。”我重新躺下,把被子拉過了頭頂。

第二天上午即將開飯的時候,楊隊來了。

楊隊的心情似乎很不好,胡子老長,眼睛裏也布滿血絲,一進門直接就坐在了我的對麵,啞著嗓子問我:“你覺得你在這裏改造了這麽多年,我對你怎麽樣?”

我下床,蹲在地下回答:“楊隊對我好,楊隊的恩情我終生難忘。”

楊隊苦笑了一下:“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麽?我再問你一遍,你提前真的不知道他們要越獄嗎?”

我又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楊隊歎了一口氣,從包裏拿出一張紙條遞給我:“我相信你,你先看看這個。”

我猜這就是宮小雷說的那封信了,連忙展開來看。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老辛的字跡。那些字跡歪歪扭扭看不分明,大意是:胡四兄弟,我辛明春對不起你,以前我對你做的事情很有愧,我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要記恨我,我要走了,不管前途是死是活,請你寬容地對待過去發生的一切……最後的簽名是用紅色圓珠筆寫的,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把紙都劃破了。不知不覺地,我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心裏很亂,我沒想到老辛會給我留下這麽一封信。

悶了一陣,楊隊說話了:“怎麽樣?看了以後你有什麽想*?”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抬手把紙條遞給楊隊,頹然坐在了地下。

楊隊慢慢站了起來:“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啊……什麽才是真實的?”

我沒有力氣站起來了,眼前浮動著的是一片五彩的雲霧。

楊隊來回踱著步,一字一頓地說:“人,首先要敢於麵對現實,一切不切實際的想*到頭來隻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們的現實是什麽?就是拚命改造,好好做人。”

“楊隊,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回到社會上做個像樣的人。”

“這我相信,你的底子不壞。”

“既然政府相信我,那麽我舉報了他們的犯罪行為可以減刑嗎?”

“我已經給你報上去了,不急。獎勵了你,會鼓勵大家敢於跟犯罪行為做鬥爭的。”

“謝謝楊隊,我記住了。”我的眼淚終於不可遏製地掉了下來。

楊隊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胡四,改造好了,走出監獄才是一個真正的人。好好幹吧,你跟他們不一樣。我不想多說了,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你自己最清楚。我被組織上停職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重新工作。好好幹,我走了。”

一縷煙霧在他的腦後飄散,在寧靜的空氣裏漸漸消失。

我擦一把眼淚,衝他的背影大叫一聲:“楊隊,我會好好改造的!”

整個走廊安靜極了,我幾乎能夠聽到大牆外麵的喧鬧聲。我孤獨地坐在**,窗口吹進來的風讓我感覺陣陣發冷,我躲到風吹不到的暗處,縮起脖子,將兩隻手抄在袖管裏,沒命地咽唾沫,喉結擦動領口,讓我不時幹咳。我就這樣一直傻坐著,心裏想著一個一個曾經真實地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想到了老羊肉,想到了老傻,想到了小廣、林武……想到最後,我伏下身子往傷心裏使勁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