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愛我

2002年的故事(上)

十個平方米也是世界。

哪怕它存在於偌大北京城不為人知的一隅,哪怕它曾經是某廢舊工廠的職工宿舍,哪怕,他們的牆上還有一個呼呼往裏灌風的空調洞。

一張單人**的鍾磊總是永恒不變的姿勢,哪怕是,已經逼近悶熱的三伏天,在北京最熱的時候,也依舊用胳膊圈出最大的天地給她舒適的休憩。

淡淡的晨光五點多就穿透玻璃撲進來,順利把她折磨成失眠。房東給的窗簾不夠厚,早上的陽光總讓人輾轉清醒難以再睡,可如果因此轉身,熟睡的他也必然會立即清醒,笑著親吻她問,“怎麽了,丫頭?”

於是,就為他的容易驚醒,她一直保持僵硬的脊背朝著牆皮默默數數,靜靜聽著空調洞上的紙呼啦啦的響,本來不算大的聲音傳到久不能安眠的腦子裏,像汽錘一樣沉重的敲擊,瀕臨發瘋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嚴重神經衰弱,心也難受的要命,猛深吸口氣,滿鼻子又是嗆人的灰塵氣味。

愛讓辛苦變得心甘情願,卻擋不住真實就擺在麵前,還好,梁悅早已學會自我安慰,反複催眠自己的神經僵化麻木,這些東西早晚會變成發黃的時光停留在記憶裏,一直都在。永恒到他們享受幸福時,偶爾翻出來曬曬,然後再在一起講給孩子,或者是孩子的孩子聽,當年的故事。

半年來他們生活很窘迫。他私自逃離學校宿舍,並把自己的床位出租了300塊錢,帶著簡曆騎著渾身亂響的破自行車滿京城的晃。隻要是和學科有關的崗位不管什麽樣的待遇都會投上一份,哪怕隻有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希望他都不敢放棄,因為,他們手裏所剩的錢實在是不多了。而她則把臉皮豁出去,先找了一個售貨的工作幹著,隻為每個月必須付出的房屋租金和兩張吃飯的嘴。

她已無退路,他家境也是一般,根本無力支助。

他們倆隻好辛苦的工作。她每天要到九點多才能拖著疲累的雙腿回家。而忙碌一天的他則會笑容滿麵的把桌子上的飯菜盛好,盡管並不豐盛。

有一次,發現菜碗裏竟然多了兩個雞腿,半個月沒見油花兒的她喜滋滋的抱起來張嘴就就咬,邊吃還邊問:“這雞腿不錯,你怎麽不吃?”

他正喝水,看著她吃得香噴噴的樣子有些心疼,眼睛眨了又眨,而後笑嗬嗬說:“這是今天公司加班定多了的快餐,我早在公司吃完了才回來。”

她隻顧埋頭吃,哦了一聲就再沒問,兩個雞腿風卷殘雲入肚,又就著嘴裏的香氣,吃了滿滿一碗米飯。然後心滿意足的拍著肚皮笑著說:“高露潔問,我們的目標是什麽?”

他和她同時把牙齒露出來,齊聲說:“天天曬牙齒!”

大笑的他當然不會告訴她,剛剛她吃的就是他加班公司給定的晚飯。當然也不會告訴她,另一個雞腿是他知道她愛吃,中午自己沒舍得吃,特地給她留下的。

他找到的實習公司是三年來第一次招聘實習行政助理,證券公司待遇雖然不錯,但實習生崗位每個月卻隻有一千塊的實習工資。在北京每呼吸一口空氣都需要錢的情況下,一千塊連把活命下來都非常不容易,所以他會頂著大太陽騎車一個小時去上班,為了省下一塊錢公交費。所以他會故意加班,然後把晚飯省下來給她帶回來。

因為他不想看到她和他空著錢包逛街時,駐留在漂亮衣服上渴望的眼神兒,所以他會在工資發下來以後,把所有的錢都交給她,讓她給自己買一些喜歡的東西。

可是第二天她拿回來的準是為他新添置的襯衫,為他新添置的領帶。

她說:“你聽我說,你們公司是大公司,咱好歹不能穿的太丟人。”

雖然她買的襯衫也是名牌打折店裏59元一件的襯衫,但他還是會很誇張的大叫:“天,這衣服質量太好了,我敢和你打賭,公司裏沒人有比我穿的再好了。”然後邊唱《給你幸福》邊跳****,裝摸做樣的逗她發笑,接著再把襯衫披在她的身上,吻她。

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鍾磊勉強微笑著:“傻丫頭,千萬別對我這麽好,將來如果我給不了你幸福,我會愧疚的。”

梁悅興致勃勃地拿過領帶套在他的脖子上比劃著,聽他的話立刻把臉板起來說:“那好啊,我就是要你愧疚,如果你真覺得過意不去,到時候拿三克拉的鑽戒來娶我啊!”

“啊,救命!你這就是趁火打劫,你買的襯衫鑲金邊阿,這麽貴。”他可憐兮兮的哀叫。

“沒錯,而且還是鑲滿了老婆愛心的溫暖牌襯衫,你打著燈籠滿世界也買不著。”她得意的搖頭晃腦,然後是眨眨閃閃發光的眼睛。

“那好吧,我認命。不過也得讓我討價還價一下吧?咱好歹要顧及咱們國家的國情是不是?”他咬她的耳垂,故意使壞,嗬氣不止。

梁悅癢得直躲,最後逮個空隙,掐住他挺直的鼻子說:“不買也行啊,那我就不嫁給你了。”

“那可不行,這輩子你是別想逃過我的手掌心了,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他趁梁悅不注意一把抱起她就往床邊上跑,慌亂一刻卻絆倒在床邊,她順著不小的力道頭撞在被子上,他餓虎般撲上來,滿臉凶惡的說:“看見了吧,丫頭,這就是你不嫁給我的懲罰,快點投降!”

掙紮的梁悅寧死不屈,嘴裏嚷嚷著寧死不屈,但雙手已被人鉗製動彈不得。

不投降的後果的確很嚴重,羞紅臉的梁悅回想昨晚的**,不禁抿嘴偷偷笑。**一晚,手腳都累的懶於挪動。不過累歸累,還是要上班,所以她輕輕掀開他的胳膊想要起床,睡夢中的他呢喃道:“丫頭,記得買早飯吃,不吃打屁股。”

亂蓬蓬的頭發和勉強睜開的雙眼,都讓她很開心,彎了雙眼的梁悅親他的額頭說:“嗯,你也乖,上班不許做壞事,否則也打屁股。”

睡眼惺忪的他點頭保證,埋頭再睡,她也開始洗漱準備上班。

雖然梁悅是大學畢業,可是並不標準的普通話一直是她麵試中的硬傷。當初選擇在商場售貨也是因為每天繁忙的詢問和討價還價剛好可以鍛煉普通話,加快適應語言環境。還好北京的大商場一直都有大學生做兼職工作,很多本地的售貨員倒也對她的加入沒有太多的異樣眼光。隻是做慣了悠閑學子的梁悅第一次站在人來人往的商場時,還真需要克服不小的心理障礙,尤其是季末促銷時用大喇叭喊話,每個回頭看的人都會讓她瞬間麵紅耳赤,無地自容。

折磨,這對她來說實在是一種不小的折磨。

不過喊多了也有好處,例如她現在可以把四和十說的非常標準,像北京人一樣標準。

午休時間到了,盒飯由食堂送過來。中午的盒飯,她總是固定買六塊錢的,而且吃的很幹淨。在她專心用方便筷子對付裏麵剩下的幾根不太熟的豆芽時,站在旁邊櫃台的鄧阿姨問:“梁子,問你個事兒,你有男朋友了嗎?我家親戚有一個小夥子,人不錯想給你介紹一下,人家可是地道的北京人兒,而且家境又不錯。”

梁悅努力把嘴裏嚼了半天的豆芽咽下,抬手把空飯盒收拾好,笑著說:“我有男朋友,都認識一年多了。”

“他家家境不怎麽樣吧,還讓你在這兒賣貨呀?你呀也別太傻了,我覺得你這個姑娘不錯,年紀也算不小了,趕緊找個好人家定了,吃喝不愁多好。”

還是滿臉帶笑的梁悅笑著回答:“我現在挺好的,謝謝阿姨。”然後她低著頭去垃圾桶那邊扔飯盒。

再回來時就聽見那個阿姨和別家的售貨員說:“你說她自己在北京多不容易啊,還不趕快找個北京人把自己嫁咯,跟個窮小子混日子早晚是要遭罪的。將來就算是有錢了,人還不一定能守住,兩邊不討好。”

對麵人嗯嗯啊啊的答應著,梁悅站在那裏半晌,雙手控製不住的顫動。對麵的人先發現梁悅的身影趕緊使眼色給那個阿姨,反應過來的她也立刻收住嘴,假裝各幹各的擦桌子。

氣氛頓時陷入尷尬,唯獨梁悅挺起笑容慢慢走回自己的櫃台。

現實本來如此,沒什麽好發脾氣的。執著堅持和樂於貧賤,兩件在大多數女人眼睛裏看來最傻的事兒都讓她幹了,而最可笑的是她還相信不遠的將來就是滿眼的幸福在等待自己。

她們的口氣雖然沒有直接帶出那個字,可是梁悅分明已經能感受到。

沒錯,她就是傻。

不過,不同的是,因為愛而傻。她給自己最大的鼓勵也在這裏,雖然聽起來有些壯士斷腕的悲哀和無奈。

下班的時候梁悅很疲憊,離開燈火輝煌的大廈走到車站差不多用了半個小時,等了四十分鍾公共汽車還沒來,濕悶的空氣壓抑下,心早沉下去,連呼吸都透著憋。像被掐住了脖子,嘶嘶掙紮。

那個十平大的地方現在想起來,更覺得呼吸窒停,悶熱的想要發瘋。

昨天,上網時看見網友提問,回答的時候也是千奇百怪,好奇他的答案,於是回頭笑問:“你說,如果我要你給我摘天上的星星怎麽辦?”

他一本正經的說:“隻要你要,我就給你摘。”

反正動動嘴皮子又不用花錢,當時她不以為意。

此刻此景,她卻突然想起中午那個阿姨的話,心有些慌,還有連帶著被人命中要害的尷尬,一同湧上心頭煩亂,她用手指扒在車站欄杆上,死命的支撐自己身體的重量,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她繼續堅持等下去。

等待必須回家的理由。

遲來的車帶著撲麵的熱浪總算停在麵前,可她卻抬不動腳步,好幾次都無法準確踩到台階。

寂寞的仲夏深夜裏車站隻有她一個人掙紮上車,所有的人都在看。

又是一個小時。慢慢挪著步子走到樓下的她望著窗戶猶豫了一下。他們屋子的燈沒有亮,也許,他還在加班,沒回來。

最近鍾磊開始習慣加班,那個所謂的行政助理實習生就是被其他員工肆意欺壓的崗位,一件件本來屬於別人分內事的工作堆積到他的麵前,即使他一刻不停的工作也無法準時下班,總要忙碌到七八點鍾才能回來,可又根本沒有什麽出頭之日。想到這裏她更覺得心冷無力,幾乎沒知覺的雙手疲憊推開門時,迎麵而來沒有往日習慣的飯菜香氣,麵對她的隻有客廳一盞亮著的台燈,和他埋頭讀書的暖黃色身影。

梁悅心中不悅,放下背包去廚房,一把掀開鍋蓋發現根本沒有飯,回到客廳再盯著他看,笑嗬嗬的他絲毫沒有愧疚的神色,一股怒火瞬時爆發,大聲問:“你幾點回來的?”

他無辜的說:“我六點到家的。”

“四個多小時不夠你做飯的嗎?你知不知道我上一天班回來還要做飯有多累?”憤怒終於從心頭迸發,她甚至不願意換一些柔和的詞句。

她氣呼呼的摔了衣服衝到滿是熱氣的屋子,用力按下燈的開關。

燈光亮時,滿眼淚光。

整個棚頂布滿五彩斑斕的星星,各種顏色,各種形狀,全部都在牢牢的貼在那裏,不同色彩圍繞著中間用紅色的星星拚出的梁悅兩個字,是被人簇擁下的愛。

背後的他,愧疚說:“我把家裏能找到的帶顏色的書頁都剪了,你要星星我買不到,隻能剪了送你。”

眼睛裏的淚水被所有的星星蒙上了淡淡水暈,她沉默站在那裏,好久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後來,在那個起先滿是埋怨的夜晚,梁悅有了比奢靡綻放的煙花更寶貴的浪漫。那些琉璃璀璨般的朵朵煙花也許是有錢人才能買來的心意,可是他們小窩上的每顆星星都是他用剪子一下一下剪出來的深情承諾。

在繁華盛極的城市裏肯用心坐下來給你剪一屋子星星的男人或許沒有錢來買鑽石和浪漫,卻擁有滿心懷最平凡的愛,他在證明平淡貧困在天長地久的相伴下也是一種幸福,所以失聲痛哭的她狠狠摟住他的脖子,把簌簌流下的眼淚都抹在他的衣襟上撒嬌。

他微微笑著,輕輕拍打她的後背,用難以聽見的聲音說:“丫頭,對不起,委屈你了。”

委屈嗎?梁悅不知道。因為此刻她隻覺得自己很幸福,即使一盞昏黃的燈下他和她對著看書,即使他依然帶著公司的盒飯回來給她當晚餐,即使他越來越瘦,她也被工作拖累了身體,她為今晚滿天的星星堅定執信,擁有了他就是世界。

所以,為了這樣一份愛情即使放棄世界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她決定重新尋找工作。既然他暫時不能改變經濟現狀,至少她可以找份可以免費提供午餐的工作。於是騎車夾著簡曆滿北京城轉的人變成了她。

每遇見大小招聘會她都會興衝衝撲進去,然後再失落的走出來,這時候她才能體會到當初他回家的腳步該是怎樣的頹敗和無力。所以她即使挫敗了,也會扯著大大的笑臉回家,狼吞虎咽吃晚飯中間還要虛擬幾個對她垂涎三尺的公司主管給他聽。

她興致勃勃的講,眉飛色舞的講,他從不搭話,隻在她把飯吃完最後一口後,用力吻她,輾轉的吻,夾雜明了和心疼,連眼神都變得痛苦。

他太了解她了。就像她了解他一樣。

於是,鍾磊加班更晚,回家越來越晚的他用盡一切手段,快速贏得老總的好感,在她麵試踏進國貿某個玻璃大廈前,因感覺無望而迎著刺眼的陽光流淚的時候,突然接到他的電話。

電話那頭滿是笑聲,“丫頭,我拿到了北京戶口。”

原本沮喪的她突然原地蹦起,邊擦眼淚邊樂,滿臉都是一塌糊塗的睫毛膏黑印子,即使用光包裏的粉餅都蓋不上。

這是一家叫嚴規的律師事務所。

那天,梁悅頂著兩個熊貓一樣的眼睛參加幾十人的競爭,她是最不起眼的那個人,她也是最後留下來的那個人。

後來她曾經羞怯的問韓律,為什麽用她?韓律努力回憶了一下,笑:“因為那天,在那麽多人當中,你笑的最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