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愛我

2003年的故事(上)

非典來襲的時候鍾磊正在廣東出差,北京這邊每天都是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輪流播放的也無非就是北京和全國各地又增加了多少疑似病例。

梁悅邊聽播音員沉重的報道,邊打瞌睡,手上沉重的司法考試輔導書順著衣服滑倒地上,啪的一聲砸下去才勉強把她驚醒,迷蒙著眼睛擦擦嘴邊口水,把書再從地上拽過來接著看,沒看三行,眼皮發沉,又昏昏欲睡。

本來,嚴規最初時韓離有幾個合作夥伴。共同出資,共同經營。那幾個人無非都是在各個司法部門兼職的重要人氏,平時出差都外調各自部門的助手,辦事方麵和嚴規本部相處的也還算融洽。可是最近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這幾個人紛紛要求撤資,韓離為人一向隨性,不喜歡勉強別人,就隨他們意願去辦理更改相關手續。隻是口袋裏的錢畢竟有限,籌措了幾天才拿出一多半的錢還給出資人,最後還是靠方若雅的幫忙才讓他得以把那部分空缺填補上。

說起他們倆,梁悅歎口氣,方若雅和韓離兩個人活脫脫就是一對天生冤家,方若雅提起韓離時像提起生平最厭恨的老鼠,眉毛擰成一團還不解氣,硬是要再狠狠地咒上幾句才罷休。而韓離的表現更是有趣,隻要梁悅身邊有方若雅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的出現,或街頭巷腳,或酒吧飯店,看似無意卻總能遇見,然後丫就會用社會精英的那套人文關懷的麵孔來對待她們倆,仿佛丫在拯救天下蒼生(方若雅的原話)。

說歸說,梁悅覺得他們倆那套互相鄙夷的伎倆,不明就已的人完全可以當成是情侶間的打情罵俏,你追我趕的遊戲而已,要不然韓離出問題的時候方若雅幹嘛非找上梁悅,讓她把錢轉交給韓離。

就這樣,梁悅在以嚴律為首上上下下諸多同事不屑的目光下,理所應當的成為了嚴規最大的合夥人。韓離在這行兒幹了那麽久,整個一個人精兒,掂量手裏支票的時候他就抿緊了嘴唇,異常臉色難看。

而後,嘴角揚起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更讓梁悅毛骨悚然。雖然不信他能從支票查出是方若雅借用朋友公司名頭開據的,但是從表情上分明已經表示出他徹頭徹尾的明了所有的一切內情。

梁悅就這樣一不留神跨到了司法界,把以前行政工作結束,從此翻開職業生涯新篇章,她從萬能行政助理,到實習律師,到資格證書拿到,接下來就是需要再通過國家司法考試了。

鍾磊說過會陪她一同參加考試,可是從他被派到深圳就開始鋪天蓋地的鬧非典。

沸沸揚揚的傳言一個接著一個,又加上房東不放心外地人,怕惹事,死活要攆她們搬家。梁悅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隻好自己收拾所有的衣物,打成大大小小十幾個整理袋,雇車拉到房屋中介公司門口,隨便找個學校裏麵的職工宿舍搬進去,因為時間緊迫甚至連價錢都沒敢還。

半夜的時候她突然驚醒,泛了藍光的電視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閃著亮光,心裏說不出的茫然,於是用手機給鍾磊打個電話,那邊他剛說了聲你好,她就故意掐著鼻子問:“喂,先生,請問要不要特殊服務阿?”

那邊的他寵溺的笑兩聲:“要阿,你們那有人叫老婆嗎?我要老婆給我服務。”

“切,不好玩兒,每次你都能猜到。”梁悅故意裝別扭,然後笑著把話筒拿到嘴邊,躊躇一下才輕輕的說:“聽說你那邊死了好多人,你一定要注意阿。”

沉默接著沉默,一直過了好久,他答:“丫頭,我想回去看看你,這個時候你肯定害怕。”

梁悅立即從沙發上跳起來,聲音發尖:“不行,你回來了也要被隔離的,而且這項目那麽重要,你好不容易才從總辦調到投行,一步也不能錯!你要是敢擅自回來我跟你沒完。”

於是電話那邊再次沒有了聲音,梁悅以為他生氣了,便喂了幾聲,可是都沒有動靜,她懊惱的看看手機屏幕,咬牙唾罵自己嘴賤:人家想回來就回來嘛,好歹也是關心你的舉動阿,現在好,你冷冰冰的拒絕了,讓人家熱臉貼在冷屁股上,下回誰還能管你!活該!

罵歸罵,可是讓梁悅道歉是不可能的事,於是她一動不動的看屏幕上的通訊信號,那個表示通話中的小電話還在閃,她隻好心中默默祈禱,電話可千萬別斷,千萬別斷,斷了,就代表他真的生氣了。

“喂,丫頭,你別哭。”

聲音再次從話筒那邊傳來,梁悅下意識去摸把臉,別說,還真哭了。

她噙著淚水強嘴說:“哥哥,你水仙病又犯了吧?你怎麽知道我哭了。“

他說“我看見的。“

“你在侮辱我的智商……”梁悅抗議道

“還有,我也能聽見。”他的聲音很軟,很低,像每天早起,他準備吻她前的溫柔語氣,想到了吻,她開始發熱發紅,故意咳嗽一下顧左右而言他:“那個,別整這些甜言蜜語的,你說啥也不好使,你要是膽敢在外麵找女人,就直接把兩條腿打折,我寧可養你一輩子。”

話筒那邊的背景很安靜,靜到她可以清清楚楚聽到他的呼吸,他嗤嗤笑說:“行啊,正發愁沒人養呢,那我就賴上你好了。”

“想的美,除非你能立即出現在我眼前,我就考慮一下。”梁悅把懷裏的書一扔,躺在沙發上,舒展成個大字狀,得意的說。

那麽狗血的劇情當然不會出現在梁悅身邊,情人之間耍耍嘴皮子而已。門外沒有人,門鈴也沒響,樓下的馬路上更是連個人影都沒有,所以她有道理相信,

小說和現實就是有差別的,現如今的人哪裏有那麽多值得回味的浪漫,有那閑情逸致的時間趕快背兩道題才是真的。

四月下旬,梁悅所在的學校開始封校,不許進也不許出。專業醫務人員抬走了幾個人,然後樓上的人就眼睜睜看著家屬區鐵欄杆被鎖上粗重的鐵鏈子,門內還有兩個戴著口罩來回踱步的保安,空氣裏的緊張讓樓裏人的神經瞬間繃直,所有的跡象都讓人開始變得煩躁不安,畢竟緊鄰梁悅所在樓就是連續病倒十人的重症區。

死亡是慢慢逼近的。

連賴以為生的空氣都已經變得滯澀。混亂無措的梁悅給方若雅打電話時,方若雅已經沙啞了嗓子。姐妹幾個能回家的都走了,盼盼找個外國人也在梁悅被隔離之前坐上飛機飛向大洋彼岸了。韓離關鍵時刻臨時發燒,送到醫院就被當重症病人隔離了,方若雅父親的公司員工走了一大半,目前基本處於停業狀態,老頭子有點想不開,來股斜火就自己把自己鬱悶倒了,本來她想和母親一同送去醫院,可是聽說不管送到哪裏都要先被隔離審查,方若雅的父親聽到後更是死活不肯去,所以她一天三點一線,醫院,公司,家,忙的腳打後腦勺,接到梁悅電話的時候她把臉上口罩扯了,罵了一聲:“媽的,我都要憋死累死了。”

梁悅笑著和她聊了一會兒,替她開導了一番,然後掛上電話。

獨坐發呆。

這樣時候她真的不好意思再把自己的恐懼架在已經瀕臨崩潰的方若雅身上了,雖然是好朋友,她也知道方若雅就算是累倒了也會跑過來看看自己,但她還是不願給朋友添麻煩。

於是趴在窗台上看外麵的風和雲變成了梁悅平日裏最喜歡的休閑活動。

大概是在室內待久了缺乏運動的緣故,她常常會感覺到很乏力,身體和心理都很累,所以趴在窗台上的時候她習慣側臉貼在涼涼的理石上,貪婪的汲取春末的氣息,想著遠方的他,微微的笑。

鄰居家的哭聲還在,樓上樓下都是戴著防毒麵罩的白色的大褂醫生,他們忙碌而有序,不停的用手中的消毒器具噴灑消毒藥品。

聽說,鄰居家昨天故去一個。

院子外麵的草已經很高了,嫩綠嫩綠的,被紛紛的言論嚇怕的人們已經沒有時間去管理平日裏最注重的校園臉麵,所以,它們被放任生長。

鄰居被擔架抬上車時,她略感淒涼的歎口氣,接著仰頭看夕陽下的雲,色彩絢麗,變幻莫測,像極了人生。

如果就在此刻死了,他一定會很傷心吧?不是梁悅自戀,而是她和他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從小很怕生離死別的她要求道:“將來隻許你送我,千萬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你先走,我會受不了,那樣太殘忍。”

他們交往的四年裏,他第一次發那麽大的脾氣,因為她說她要比他先死,他攥住她的下巴說:“丫頭,我警告你,你再說你先死看看!”

鍾磊一本正經的表情讓梁悅撲哧笑起來,然後用吻化解了他的怒氣。

看,她又想他了。才分開一個月而已,她都開始出現幻聽了,連聲音都仿佛被臆想送到耳邊,那麽清晰真切。

“丫頭!”再仔細的聽聽,熟悉的聲音好像就在窗外,她慌忙站起身,四處巡視一圈,認真辨別了一下才看見草叢裏麵蹲著的他。

這個傻孩子不認識新家,她在短信裏告訴他一個樓牌號,不知道哪層哪個窗戶的他隻能朝著一棟樓猛勁狂喊。

看門的保安就站在不遠處,樓上樓下警惕的打量兩個人,雖然此時是隔離期間,但沒有規定隔空喊話禁止不讓,於是暫時默認門外他的存在,把臉背過去和另一個保安聊天,假裝自己什麽都看不見。

梁悅朝他擺手,喊:“你去找家賓館住著,等解除隔離了我去找你。”

她說的很急,聲音都被風吹的變了音調,因為她的鼻子有點酸堵,也因為她不敢大聲喊,怕自己聲音大了就哭出來。

二十五歲而已,她還是怕死,她還是不夠堅強,麵臨逼近的死亡氣息根本做不到淡定無視,院子外的他是她此刻最好的安慰,看一眼,心立即安穩。

“丫頭,我就坐這兒,你在家乖乖待著,什麽都別怕,有我呢!”他回喊。

從深圳回來的他,身邊什麽行李都沒帶,一件皺巴巴的襯衫顯得有些狼狽,可是映襯在綠色的草叢裏,他的身影是那麽明顯,臉更瘦得不象個樣子。

他為了她,不肯走,甚至為了讓她不再焦慮還掏出一本書來看。

那本書的書名她看不太清,可是他專注的表情分明想要告訴她,自己正樂在其中。

心疼的她立即回身跑到廚房,用最快的速度翻出方便麵,又加了兩個雞蛋一起煮,嫩嫩的雞蛋就飄在金黃色麵湯裏,小廚房裏頓時香氣撲鼻。麵煮好後放入保溫桶,她穿上運動鞋拎著下樓,門禁那裏正好趕上保安們換崗,她也順利的從樓內跑到草叢邊。

他站起身,兩個胳膊盡力從欄杆裏鑽過來,長長的手指全部張開,嘴角含著心滿意足的笑,好像能看見活蹦亂跳的她就是吃到世上最美味的東西,她慢慢貼上去,靠在懷裏,他隔著欄杆抱住她,說:“丫頭,我被人隔離了三天,要不然我還能早點過來。這幾天你沒睡好吧?你看你,眼袋都要掉下來了。”

她手裏的保溫桶晃蕩蕩的沉,胳膊酸的無力舉起,即便這樣,她還是覺得在他的懷抱裏很幸福。

保安換完崗,就發現草叢裏擁抱的他們,梁悅作為被隔離人跑出來是他們的失職,所以他們迅速向這邊跑來,還大聲地喊:“回去,趕快回去,你們怎麽回事?誰讓你出來的?”

梁悅想走,怕因為她的貿然保安去為難他,可鍾磊不肯鬆手,低聲說:“親我,快點親我。”

保安的服裝在夜色下特別明顯,肩膀上的兩道熒光綠的杠子晃動起來和環衛工人背後的夜光條有同樣的效果,梁悅有些為難,不想兩個人的親昵舉動免費便宜別人的眼睛。

他不依不饒,越撒嬌越顯得可憐,“丫頭,親親我。”

後來歎口氣的她還是踮起腳,把自己的唇貼在他的唇上。

原來有生死等在身邊的時候,親吻的每一秒會顯得那麽珍貴。蔓延的荒草湮沒了他們癡戀的吻,也湮沒了他得意的笑容,他纏綿中說:“我想親你,在醫院的隔離的時候就想,我特怕我以後都親不著你了。”

他才二十三歲。一個同齡人還在遊戲網聊的年紀,卻過早的擔當起家庭的負擔和女人的期望,用最快的速度成長。

他的嘴裏沒有痛苦,也沒有對未來的恐懼和擔憂,給她看的永遠都是微笑和潔白的牙齒,可是小孩子的撒嬌方式讓梁悅突然發現,原來他也和同齡男孩子一樣,也會恐懼,也會害怕。

她不想離開,她還想貼在這裏,可是保安已經跑到麵前,抬手勒令她回到樓中,梁悅不理會他們,反手放下保溫桶,伸出欄杆抱緊他,哽咽說:“你咋這麽傻,我是打不死的蟑螂,哪能說死就死呢!”

“那,萬一是我死了,不也會看不見你了?”他還笑。

“別說沒常識的話,你都沒發熱,死什麽死!”她靠在他的胸前,頭被冰冷的欄杆死死頂住,可是她不想躲開他溫暖的懷抱。

“走了,你們這樣我們也不好辦,給領導看見了我們也得下崗。”無奈的兩個人站在他們身後,因為他們的親密動作,尷尬的側過身子,說。

最後鍾磊看著梁悅走進樓內,感應燈一層一層的亮,一直到了六樓,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反複幾次。

這丫頭又沒找到鑰匙,嗬嗬。

鍾磊靠在欄杆上,把地上的保溫桶伸手撿起來,坐在草叢裏,一直等家裏的燈光亮起來,他才抿嘴把保溫桶擰開,用力吸氣。

真香,丫頭煮的麵好久都沒吃了,想想都饞。

她站在樓上看他把麵吃的幹幹淨淨,然後把略帶溫度的保溫桶放入懷裏,緊緊的抱著,傻傻的笑。

我們的目標是,天天曬牙齒。

無論在什麽時候,多露點笑容都不會錯,他笑的時候更像一個沒長大的小男生,像每個女人清澀少年記憶裏都會有的那個人,曾經躲躲藏藏紅著臉扔一束玫瑰過來的,被人打趣是一對兒時就尷尬到手足無措的那個初戀戀人。

她就這麽癡癡的看著下麵坐著的傻傻的他,在滿城彌漫危難的時候,整整一夜,誰都沒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