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一刀

十七、奇跡

第二同合的談判亦已結束。

※※※狄飛驚並沒有震驚。

他抬看眼,一雙明淨的眼神似把秀刀似的眉毛抬到額角邊去;他靜靜的望若蘇夢枕,$靜的等若蘇夢枕咳完。

由於他的頸項是垂看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見蘇夢枕;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現白得發籃的顏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蘇夢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般。

吃驚的倒是白愁飛與王小石。

蘇夢枕居然一開口就要“天下第一堂”的“六分半堂”向他“投降”!※※※蘇夢枕咳完了。

很少人能夠忍心聽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許並不十分嚴重,可是在一孩嗽的時候,全身部分都似在變型,他的聲一臼皿嘶啞得似要馬上斷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鐵鉗挾住,全身都弓了起來,心髒像被攆得在淌血,眼球充滿了血絲,險上幾道青筋一齊突突的在跳躍看,太陽穴起伏看,臉肌完全扭曲,連手指鄱在**若,咳得雙腳踮看,無法站穩,活像要把肺也咳出來一般,聽去就像他的肝髒,鄱在咳嗽聲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罷。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的摺疊,塞回襟裏,像收藏一疊一千萬兩的銀票一樣。

然後他問:“你有什麽意見?”※※※他這個問題一出口,就是第三同合談判的開始。

世間有很多談判是急不得的。

誰急就表示誰不能穩操勝券,沈不住氣。

沈不住氣的人一向要吃虧。

談判的意義本來就是為了不吃虧、或少吃熱虧,所以越發要沈得住氣。

※※※“為什麽不是“金風細雨樓”向“六分半堂”投降?”狄飛驚反問。

他問得很平心靜氣,一點也沒有意氣用事,隻是像討論一件跟他們毫無瓜葛的身外事。

“因為局麵已十分分明:龐將軍原本是支持你們的,現在已支持我們;$禦史原是你們的靠山,現已在皇上麵前參你們一本;雷損二度求見相爺,都被拒見,這形勢他難道還沒看出來?”蘇夢枕毫不留情地道。

狄飛驚仍處變不驚的道:“你說的是實情。”

“所以你們敗象已露,再不投降,隻有兵敗人亡,自討苦吃。”

蘇夢枕不留餘地。

狄飛驚淡淡的道:“但開封府裏,“六分半堂口還有七萬子弟,他們都是寧可戰死、決不投降的漢子”蘇夢枕立即打斷他的話:“錯了。

“第一,你們沒有七萬子弟,到昨天為止,隻有五萬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不過,昨晚$亥之際,瓊華島一帶的八千四百六十三人,盡皆投入我方,所以你們今天隻有四萬八千一百一十九人,還得要扣除剛死去的花衣和尚。”

蘇夢忱不耐煩地道,“第二,你們剩下的四萬八十一百一十八人當中,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麽忠貞之士,剩下的一半,其中也有四成以上的人受不住田金風細雨樓口的威迫利誘,還有的六成數目,至少有三成是不肯為了六分半堂”去死的,你們真正可用的人決不是七萬,而是七千,你不必誇大其辭蘇夢枕推開了$上一葉向東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很遠很遠的地方,居高臨下的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裏仍可影約看見,一列列的兵勇,打著青頭布,斜背大砍刀,刀鑽上的紅色刀衣在斜風細雨裏飄飛,背後是數列馬隊,前有亮白頂子武官,挺看一色長槍,槍上的血檔微楊,特別怵目,黑壓壓的一大隊人,但鴉雀無聲,立在雨裏一一片肅殺。

軍隊並沒有發動,遠處的旌腹,正繡若一個“刀”宇。

狄飛驚慢慢的起身,走近欄邊,抬目吃力地遠$了一會兒,才道:“原來刀南神已率“潑皮風”部隊來了這兒。”

蘇夢枕道:“你們已被包圍,所以雷媚才不敢貿然發動。”

狄飛驚道“可惜你們也不敢真的下令進攻,因這麽一鬧,動用了兵部實力,隻怕鬧了開來,相爺和小侯爺不會高興”他頓丁一頓才接下去:“除非是我們率先發動,南神神就可以平亂之名,肅$異己。”

蘇夢枕道:“你說的對,所以你們也不會貿然發動。

不過,京城裏的軍隊我們掌巳了兩成,這就是實力,這點實力,你們沒有。”

狄飛駑居然點點頭道:“我們是沒有。”

蘇夢枕道:“所以你們隻有投降。”

狄飛騭道:“就算我們願意投降,總堂主也決不會答應。”

蘇夢枕盯住他道:“做慣老大的人,決不願當老二,可是,你呢?”狄飛驚竟毫不在意的道:“我當慣了老二,到那裏當老二都無所謂,萬一隻當老三、老四,也不會有太大的分別。”

蘇夢枕道:“不一定。

你還可以當老大。”

他調整一下聲調又道:““六分半堂”的老大和“金風困雨樓”的老大可以並存,隻要“六分牛堂口的負責人肯向“金風細雨樓”負責狄飛驚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習慣對雷損負責。”

蘇夢枕道:“雷損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負責,你應向你自己負責。”

狄飛驚似乎怔了一怔。

蘇夢枕印道:“當了七八年的老二,現在當當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兒。”

狄飛驚微微歎了一口氣,輕得幾令人聽不見。

蘇夢枕道:“你還有什麽意見?”狄飛驚抬目深注,一會才道:“我沒有了。

可是,總堂主總會有他的意見。”

蘇夢枕瞳孔陡然收縮,冷冷地道:“你要問他的意見?”狄飛驚點點頭。

蘇夢枕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決定?”狄飛驚看看自己的雙手。

他的雙手潔白、修長、指飾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負責,而他負責了整個“六分半堂”,我總得要問問他的意見,才來考慮我自己的意見。”

蘇夢枕靜了下來。

王小石忽然耽心了起來。

他為狄飛驚而擔心。

蘇夢枕隻要拔刀,狄飛驚隻怕就要血濺當堂。

他見狄飛驚如許文弱、又要罹$疾,真不願見他就這樣要死。

不過蘇夢枕並沒有出手。

他隻冷冷的拋下一句話:“三天後,午時,同在這裏,叫雷損來,我要跟他談清楚。

他如果不來,一切後果,由他負責。”

蘇夢枕說完就走,再也不看狄飛$一眼。

三個同合的談判,即告結束。

※※※蘇夢枕轉身而去,下樓。

他忽然就走,王小石不由自主的跟他下樓,白愁飛本想拒抗,但在這地方確無容他的地方,他也隨蘇夢枕而去。

蘇夢枕就是有這種帶動別人的力量。

雖然他自己像已被病魔纏迫得幾乎盡失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

※※※蘇夢枕下樓,狄飛驚一動也不動。

隔了半晌,他發現樓下街心的綠傘,一一散去。

又等了一會兒,遠處的馬隊也靜悄悄的離去。

狄飛驚安詳得就像是一個正在欣賞雨景要成詩篇的秀才。

然後他聽到遠遠傳來三兩聲忽長忽短的鐵笛嘯空的聲音,遠處似乎還有人搖若小蹦叫賣狄飛$這才說話:“奇怪。”

※※※他說了兩個字,不過卻不是喃喃自語。

他似乎在眼人說話。

可是,這樓子裏,卻隻有他一個人。

他是在跟誰說話?※※※他說了奇怪二字,忽有人也說了一句:“你奇怪什麽?”一人自屋頂“走”了下來。

他也沒有用什麽身法,隻是打開屋頂前窗走下來的。

屋頂和二樓地板之間沒有什麽樓梯,可是,他就是這般平平穩穩的走下來的。

這人穿看灰袍寬袖,一隻左手攏在右襟裏,走下來的時候,狄飛驚忽然感覺到這真是雨天,真是個陰暗約雨天,真的是陰鬱迫人的雨天!——場雨還不知道要下多久?——雨季過後,就要下雪了。

——下雪的時候,不知道要多久才見到陽光。

這些隻在他心裏轉上一轉,嘴裏卻道:“總堂圭在屋頂上久候了。”

那老者笑道:“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眼,再洗洗手。”

他這句話一說,就有兩名俏麗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銀盆和潔白的毛巾上來,小心翼翼的放在狄飛驚身邊的桌子上。

狄飛驚笑笑。

他真的舀水洗眼,然後用白毛巾浸了水,擰得半乾,敷在臉上,白煙昌,過了一會,才掀開毛巾,再浸在水裏,然後又換一個亮麗的銀盆,他把雙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細的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絲不苟。

老者憑欄遠眺,頸下疏須微動,大概雨裏還掠過了陣風罷:老者的衣袂也略略$動看。

狄飛驚很耐心的洗好了眼,洗好了手,他的眼睫毛還漾若水珠,雙手卻抹得十分幹淨,不讓一滴水留在指間。

老者也很耐心的等他完成了這些事情。

他年紀大了,知道一切成功,都得經過忍耐;他年輕的時候比誰都火爆,因此創出了天下,不過,天下是可以憑衝勁闖出來的,可是要保天下,卻不能憑衝勁。

而是要靠忍耐。

所以他比誰都能忍耐。

每當要用人的時候,他更能忍耐:尤其當用的是人才,更需要耐心等待。

他知道很多事都急不來,而有些事更是欲速則不達的,所以他使像一個獵人、一位漁夫,一般,布下陷阱撒了網,便退在一旁養精蓄銳,靜心等待。

忍耐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看清局勢、調整步伐、充實自己、轉弱為強。

一個人不能忍耐,便不能成大事,隻能成小寶小業。

而今“六分半堂”當然不是小小寶業。

他特別能忍狄飛驚。

因為狄飛驚是人才中的人才。

狄飛驚有兩大長處,他的長處在開封府裏是第一的,絕對沒有人強得過他。

狄飛驚的一雙手。

狄飛驚的一對眼。

所以他要特別保養這雙手、愛護這對眼睛。

雷損非常明白。

他今天苦心積慮、費心策劃這一場對峙,便是為了狄飛驚和蘇夢枕的這一場會麵,而這一場會麵,便是為了一場談判,這場談判的結果不重要,狄飛驚眼裏看出的結論才更重要。

這就是觀察力,如果善於運用,一個人的觀察力絕對比財富還值錢。

蘇夢枕走後,狄飛驚隻說了兩個字:“奇怪。”

為什麽“奇怪”?什麽事“奇怪”?雷損並不太急,他知道狄飛驚一定會向他說出來:無論任何人像狄飛驚說話那麽有分量、判斷那麽精確,他都有權賣個關子,高興時才開口。

狄飛驚終於發話了:“奇怪,蘇夢枕為什麽要這樣急?”雷損很小心的問:“你是指他急於跟我們一分高下?”狄飛驚垂看眼、低若頭、看若他的一雙潔白的手道:“他原本不必那麽急的,局勢對他越來越有利。”

雷損沒$答腔,他在等狄飛驚說下去。

他知道狄飛驚一定會說下去。

就算狄飛驚不是向他的上司報告觀察的結果,他也一定會說出來,因為一個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見,總是希望有人能欣賞、有人能聆聽。

雷損無疑是一個最好而又最高級的欣賞者、傾聽人。

狄飛驚果然說了下去。

“一個人要這麽急就解決一切,一定有他不能等之處,那便是他的苦衷,一個人的苦衷,很可能就是他的弱點。”

他說到這裏,停住。

雷損立刻接下去:“找到他的弱煞,就可以找出敗他的方法。”

狄飛驚立刻道:“是。”

雷損道:“可是,他的苦衷是什縻?”狄飛驚的臉上出現了一陣子迷惑的神情:“我們不知道。

我們隻能猜……雷損試探看道:“他的身體……了”這就是他請狄飛驚跟蘇夢枕照麵的主要目的:隻右狄飛驚才能看得出蘇夢枕是不是真的有病?痞得怎樣?是什麽病?——蘇夢枕是個不易擊倒的人,他幾乎沒有破綻,他的敵手也找不出他的弱點。

——但每個人都有弱點,不過高手都能掩飾自己的弱點,且善於把弱點轉化為強處而已。

——一個人武功再高,都難免一死;一個人身體再好,也怕生病。

蘇夢枕生的是什麽病?如果別人不能擊垮他,病魔能不能把他擊潰?這是雷損最想知道的消息。

“他是真病;”狄飛驚莊嚴地道,因為他知道臼己所下的這個判斷足以震動整個京城、半個武林:“他全身上下,無一不病;他至少有三、四種病,到目前為止、可以算是絕症;還有五、六種病,目前連名稱也末曾有。

他之所以到現在還不死,隻有三個可能。”

他深思熟慮的道:“一是他的功力太高,能克製住病症的並發;可是,無論功力再怎麽高,都不可能長期壓製病況的惡化。”

他的眼睛又往上睇去,雷損靜靜的等他說下去…他的臉上既無奮亢、也汶怒傷,他的表情隻是專心,甚至近乎渡有表情。

這是狄飛驚最“怕”的表情,因為在這“表情”裏誰也看不出對$內心裏真正想的究竟是什麽:“第二種可能是他體內七、八種病症互相克製,一時發作不出來。”

“第三種可能呢?”雷損問。

“奇跡。”

狄飛$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