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一刀

四九、燃香

“你耽心些什麽?”雷損上了馬車之後,就這樣地向狄飛驚問。

“顧盼自首無相知,天下唯有狄飛驚。”

雷損唯一的知音,除了昔日的關昭弟,也許就隻有狄飛驚。

狄飛的唯一知音,會不會也就是雷損?雷損與狄飛驚的距離,足有九尺。

馬車很大。

十分寬敞。

就算在京城裏,除了皇親國戚、達官朝貴,也很少能見著這樣豪華的馬車。

他們兩人都背靠著車篷。

中間隔著一件事物。

──當然是那口棺材。

棺材是雷損看人小心翼翼的搬上來的。

搬棺材的人,不但在六分半堂極有地位,就算手底下,也絕對是硬點子。

就算是身分高、武功好,依然不能負責“抬”這一口棺材,也還要得到雷的信任,以及他特別而嚴格的甄選。

雷損挑選的是幹淨的人。

特別幹淨的人。

通常武功練得好的人,特別幹淨的實在不能算是太多,也許那是因為一個有真材實料的人,反而不會花大多時間來修飾自己。

不過決不是沒有。

雷損選的就是這種人。

人要幹淨、武功要高。

而且雙手還要特別幹淨,不準留指甲,不許有些微汙垢,要是在“扛”了這副棺木才給雷隕發現它的手有些許“不幹淨”譬如曾挖過鼻孔、摸過女人的身子、剔過牙齒┃他就會把那人的手砍下來。

他做得到。

他做得出。

因為他是雷損。

雷損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近幾年來,也許他唯一做不到的事,便是對付不了蘇夢枕,滅不了金風細雨樓。

在六分堂裏,被選為負責“抬”這副棺材的人,是一種榮耀,也是一件隨時有殺身之禍的差事,要比出去與敵人拚命,更加戰戰兢兢。

他們都是年輕人。

雷損喜歡年輕人。

常與年輕人在一起,才能確保自己的心情不致老化。

這些年輕人,在抬起這副棺材前,至少都已淨手三次,所以,跟在他們身後,有好一些拿著洗手盤的人跟著,就連這些“托盤的人”,也是特別幹淨的人。

故此,江湖中人盛傳:得罪蘇夢枕,也許罪不致死,但要是開罪了金風細雨樓的長老“一言為定”,蘇夢枕就決不會放過他;同樣的,你對狄飛驚不尊重,也許還有可能不發生什麽,因為狄飛驚的心思,誰猜不透,包括他幾時發怒、幾時高興、對誰好、對什麽壞;要是激怒了雷損,或許也還會有一線生機,因為雷損在大怒的時候,可能會殺了那人全家大小,可”擢升那人,造就他前所末有的地位,因為雷損向來是一個小事急驚,遇大事沉著的人,可。

決不能、萬萬不能、永遠也不可以去“碰”雷損這口棺材。

──要是去觸摸雷這口棺材,你一定會後悔為何要生出來。

這是雷損的禁忌。

絕對的禁忌。

棺材被平平穩穩的停放在馬車篷中央後,雷損才“敢”上車來,狄飛驚上車,當然在雷損之後。

他一向最知道白己最逼切要做好的事:不是如何爭先,而是如何隨後。

這點他一向很懂。

所以他是狄飛驚。

一直都是六分半堂的第二號人物。

他也很清楚:要不是他一向都這樣想、並且都這樣做、而且地做得很好,他這個“第二把交椅上早就塌了、碎了、不複存了,在六分半堂、武林中、江湖土、世間裏完全消失於無形。

包括他這憫人,雷損很喜歡狄飛驚。

也很敬重這個人。

因為他知道狄飛驚知道什麽是該做的、什麽才是不該做的。

剛才純兒說到“量才適性”,狄飛驚無疑就是這種人。

有野心、有誌氣、有魄力爭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俯拾皆是,在所多有,但一個有野心、有誌氣、有魄力的人隻願坐穩他的第二把交椅,才是萬中無一、罕見罕有的人物。

狄飛驚就是這樣的人物。

──可是狄飛驚怎麽卻憂愁起來呢?──他耽心些什麽?──正午的一戰?──還是另外有些隱衷?雷損知道這是他認同的時侯,也正是狄飛驚該說話的時候了。

這許多年來,他們之所以能合作無間,便是因為他們各自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各自站好自己的崗位,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這充分發揮和互為照應的結果,使得六分半堂,強大無比如果不是遇上了金風細雨樓。

棺材前,燒著一炷香。

藏香。

藏香很香。

馬車內氤氳著悠忽的香氣,實在非常好聞。

──可是為何要燃香?──難道棺材裏睡著個死人?如是,死人是誰,何致於雷損這般注重?為何不入土收殮?為何在跟金風細雨樓會戰於三合樓時,仍然抬到戰場來?如果不是,因何燃香?問題永遠是問題。

當我們試著解答一個問題時,如果你認真追索下去,又會產生許許多多的問題。

能夠有答案,尤其是正確答案的問題,其實並不多,但人生裏的問題,尤其是無法解決的問題,確實是太多大多了。

狄飛驚現在所提出的,顯然就是一個。

其中一個。

你看這香。”

雷損看去,香點著。

香燒了一截,香灰正斷塌下來,掉落在瓷製的心杯爐邊沿上。

雷損著不出什麽來。

“馬車是動著的。”

狄飛驚又說了那麽一句。

這仿佛是句廢話。

馬車當然是動著的。

而且還直奔六分半堂。

按照這樣的速度,隻怕不消一個時辰,就可以同到總堂的“不動飛瀑”。

可是雷損知道狄飛驚必有所指。

所以他耐心的等下去。

等狄飛驚再說下去。

“所以風力很大,”狄飛驚果然說了下去:“風力猛勁的時候,會影響香的默燃,也就是說,有風的時候,香特別快燒完。”

他頓了頓,又道:“故此,我們以一頓飯來計算時間,那便不甚精確,因為吃飯的人,有快有慢,要是由一直慕戀雷小姐的那位張炭來吃,隻怕還不到他三扒兩撥,就隻剩下了個空碗。”

然後他補充道:“同理,用一盞茶、一炷香、一眨眼來計算時間,都不大穩定,不大確實,如果這時間不重要,那還不如何,如何刹那間都足以到生死,那就所誤極大所謬極钜矣他垂著頭、但跟裏發光:“沒有時間,就沒有光陰,我們就不會衰弱,不會老、不會死,這樣重要的東西,沒有準確的計算,怎麽可以”他堅定地道:“我想,日後一定會有些發明,能夠計算出精確的時間,而且,也許,還能夠留住扁陰。”

雷損似也期許地道:“但願能夠。”

狄飛驚道:“希望能夠。”

雷損接道:“可是,如果我們現在想不衰、不敗、不死,首先要解決的,便是蘇夢枕的問題。”

“我知道,”狄飛驚道:“這便是蘇夢枕的問題。”

雷摜靜了下來,尋思。

“首先,我們曾猜測過,蘇夢枕之所以急於決戰,是因為他沒有時間再等下去,”狄飛驚道:“因為他病。

雷損點首道:“時間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時間對我們而言,也非常重要;”狄飛驚道:“他甚至想要在明天決戰,為了怕我們臨時延期,他不惜失去地利、人和,答應帶隊闖入六分半堂。”

雷損嘴角似乎微微有了些笑意:“剛才,我刻意忍讓,是要培養出蘇夢枕的傲意和盛氣,就算是再精明的人,在傲慢與氣盛的時候,總是容易有缺失的。”

他把雙手擺在袖子深處,仿佛正在抱著自己:“我也藉此辨察他的盛衰強弱。

剛才,我一味謙讓,而你替我處處與他爭鋒,我們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有縫,”狄飛驚忽道:“如果我們織就的是天衣,我們的天衣絕對有縫。”

““嵩陽大九手”溫晚麾下有一名強助,就叫做口天衣有縫”,與我們的“後會有期”,金風細雨褸的“一言為定”,齊名江湖,你不是說這個人罷?”雷損微說地反向。

“我當然不是在說他,”狄飛驚道:“我隻是在奇怪,蘇夢枕實在沒有必要把他的急躁和沉不住氣,表現出來,讓我們知道的。”

雷損道:“他是故意表現出來的?”狄飛驚道:“隻怕是。”

“他故意讓我們以為他不能等?”“如是,也就是說,他能等;”狄飛驚道:“至少,要比我們更能等,他才會故意表現不能等。”

“要是這,”雷損沉吟道:“我們以前的一切判斷,都得要推翻了。

他既然能在我們故意表現得謙退畏怯的時候,刻意盛氣淩人,就是要讓我們對他作出錯誤的估計。”

“在戰場上,錯誤的估計,往往就等於失敗。”

“也就是說,他的痛,不一定那麽沉重。”

“可能全不嚴重。”

“他腿上所藏著的暗器,也沒有發作開來。”

“看來是這樣的,”狄飛驚歎了一口氣道:“雖然,花無錯的“綠豆口,無藥可解,就算及時剜去傷處,也難製止毒力延。”

“而一言為定口依然活著?”“並非沒有可能。”

“他故意要闖六分半堂?”“有可能。”

“他有必勝的把握?”至少他現在仍沒有敗。”

我們也還沒有敗。”

“因為我們還未曾決戰。”

“我們隻合力把“迷天七聖”解決掉。”

“但關七也還沒有死。”

“關七已經是個廢人,他斷了一臂,身受重傷,又遭雷殛,縱然能活得下來,也不足畏”“可是那在關七背後支持他的力量,依然是個謎:“,飛驚慎重的說“關七一臂被砍了下來,但那條“天下萬物,莫之能毀”的“辟神鋼鏈口,也等於是被這一刀砍了下來,關七是拖看他的斷手走的。”

“你的意思是說?”“他本來有兩隻手,因被鏈子扣著,隻有一半的用處,現在他隻有一手,但⌒全恢複了功用。”

狄飛驚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華,“開封府裏,雖然已沒有第二個關七但隻要仍有半個關七,那也很可觀了。”

“何況還來了個白愁飛和王小石。”

“蘇夢枕要是沒有了白愁飛和王小石,他一定不會那麽有信心,那麽胸有成竹”狄飛道:“他幸運,此時此際,來了這兩名強助。”

“他不一定幸運。”

“為什麽?”這次輪到狄飛驚問。

“王小石和白愁飛,跟純兒是朋友。”

雷損道:“男女間交朋友,很容易不隻是明友這次狄飛驚沉默良久,然後才道:“我看得出來。”

“王小石和白愁飛既然是蘇夢枕的朋友,”雷損撚須道:“為何不能成為我的朋友”“可是他們之間已結為兄弟。”

“朋友、兄弟、愛情、親情,有時候也會變質的,”雷損的眼裏也充滿著智慧,“隻是看是什麽樣的威逼、和什麽樣的利誘。”

狄飛驚靜了下來。

“你的意見?”雷損忽問,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要狄飛驚說話。

“如果這計劃能成,的確能打擊到蘇夢枕的罩門,金風細雨樓的心髒,”狄飛驚道:這樣重大的計劃、這樣重要的步驟,所以,在進行的時候,應該要特別小心一些。”

“你的意思是說……”“當我們看到敵人的缺點的時候,很可能是敵人故意讓我們看到的,當我們看到敵人的優點,很可能那才是他的破綻。

。”

狄飛驚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道:“對付像蘇夢枕這樣的敵人,是絲毫錯失不得的。”

“敵人可能是計?”“可能"”“就像以燃香來判斷時間一般,很容易會有差池?”“是。”

“差池雖然很小,但在重要關頭,卻足以全軍覆沒?”“同時也足以致命。”

狄飛驚答道,“有一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你說。”

“蘇夢忱來找過我。”

“他自己?”“不,”狄飛驚道,“還有楊無邪。”

“那我們還算什麽?提前發動攻擊吧,”雷損著著他那副棺材,“我們就照蘇公子的計劃,來對付他自己:”11。”

z五十、紅樓夢蘇夢枕、王小石、白愁飛一行人回到天泉山的“紅樓”裏,蘇夢枕一路行,一路咳,咳聲噲烈,遠甚於他力戰關七、與雷損對峙之時。

樓子裏隻剩下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楊無邪、師無愧、莫北神等幾名要將。

王小石和自愁飛看著他如抽風袋般播動著的肩背,眼中都流露出耽憂之色。

楊無邪自一口白玉小瓶倒出了幾顆藥丸,蘇夢枕也不取水,仰首吞服,合目養了一陣子的神,王小石低聲道:“大哥可能要先歇歇。”

白愁飛默首道:“我們晚上再來。”

蘇夢枕忽然又睜開了眼睛,又發出森冷寒光,忽然道:“禁忌:那是禁忌:”眾人一時都不知道蘇夢枕指的是什麽,一時間都現出了茫然的表情。

楊無邪返身入內,白愁飛卻道:“那也不一定。”

蘇夢枕即問:“為什麽?”白愁飛反問道:“我們今天是不是成功地打擊了迷天七聖?”“至少是重創了關七。”

“關七他為什麽會來?”“他以為“六分半堂口正與我們互相對峙中,沒想到我們竟會聯手,先剪除他。”

“所以敵人給我們看到的破綻,未必是真正的破綻;”白愁飛道,“我們看不到的破綻,往往才是敵人的罩門。”

“你的意思是說……”“同樣的,敵人讓我們著到的禁忌,未必是真正的禁忌。”

白愁飛飛了飛眉毛,“雷損表麵上對那口棺材敬若神明,可能隻是故弄玄虛。”

“可能,”蘇夢枕欣賞地道,二也可能不是。”

莫北神接著:“如果萬一是:我們就得要顧慮到,棺材要的是什麽叮”白愁飛立刻反問道:“如果雷損的目的就是要我們大傷腦筋、大費周章、疑神疑鬼、投鼠忌器呢?莫北神微征一窒。

楊無邪已從室內行出,手裏拿著一冊宗卷,道:“根據紀錄,在過去八年來,六分牛堂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時候,雷損都抬出了棺材,沒有人知道棺材有沒有開啟過,因為,在場的人,後來能活著的,隻有一個狄飛驚。”

蘇夢枕沉思。

白愁飛蹙眉。

“還有,六分半堂的子弟,對這口棺材既敬且畏,如果是堂中小卒,冒瀆了棺廓,必定就地處死,當年:有一名堂主,因為不小心把手在棺材上按了一按,雷損就著人砍掉他按在棺上的兩隻手指,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在得到指令之前,行前那付棺木的十裏之內。”

楊無邪侃侃而道:“雷損在每一個月圓之夜,總是要獨對棺木一個晚上,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麽。”

蘇夢枕忽問:“雷損把棺木擱在那裏?”“不勒飛瀑之前。”

“不動飛瀑是六分半堂重地?”王小石問。

“是。”

楊無邪道。

蘇夢枕道:“後天我們正是要攻取這個地方。”

白愁飛問:“被砍掉手指的堂主是誰?”楊無邪答:“他已被降為第十三堂主,“獨腳鐵鶴”周角。”

白愁飛一皺眉,道:“六分半堂不是隻有十二名堂主麽?”楊無邪道:“周角被貶,隻算是“半名”堂主,地位略高於丁瘦鷦、厲單、林示己、林己心等香主。”

白愁飛沈吟道:“哦……”蘇夢枕神眼一亮:“二弟的意思……白愁飛道:“除了狄飛駑之外,周角是曾最接近及接觸過那日棺材的人。”

蘇夢枕道:“我們當然不能向狄飛驚求證的事”白愁飛接道:“卻可把周角“請田同來問問。”

蘇夢枕道:“六分半堂斷不會料到我們竟會打一名連堂主都算不上的人的主意。”

白愁飛道:“何況,岡角手指被砍,心懷怨憤,就算未必會出賣六分半堂,但也對那口棺材心存賺惡。”

蘇夢枕唇邊居然微微有點笑意:“所以,有時候,看來沒有用的人,卻常常大有所用白愁飛道:“同樣,看來毫不起眼的疏忽,卻往往造成致命傷。”

蘇夢枕道:“但這個傷肯定是六分半堂的。”

“凡是傷。

都會痛,敵人的傷處,就是自己出擊的重點,”白愁飛道:“不過,像狄飛驚那種傷,實在很可能反而成為出擊者的致命傷。”

蘇夢枕黔懟頭道:“你注意到了?”白愁飛道:“我看見了。”

蘇夢枕道:“別人以為你很驕傲、很自負的時候,你卻什麽都留意到了。”

白愁飛道:“所以我才自大得起。”

蘇夢枕一時說不下去。

王小石即道:“你們是說狄飛驁曾抬過頭?”蘇夢枕道:“在閃電的刹那。”

白愁飛道:“在攔截關七奪路而逃之際。”

“狄飛驚的頭骨沒有折斷,他自然也可能有武功,可能還是絕世的武功;”王小石問:“隻是他為啥要作這樣的隱瞞?”“他要人掉以輕心。”

白愁飛道,“敵人集中注意力在雷損,他就可以在重大關頭,助雷損一而勝。”

“不一定。”

蘇夢枕忽道。

“也有可能助我們一擊不成!“哦?”白愁飛目注蘇夢枕。

“雷損也不一定知道狄飛驚的頸骨沒有斷,”蘇夢枕道,“或者,狄飛驚的頸骨的確折斷過,可是現在又複原了。”

楊無邪道:“問題是在:雷損與狄飛驚合作無間、肝膽相照,並肩作戰的原由,我們找出來了沒有?”王小石笑著說:“他們肝膽相照。

也許是因為他們一個生有肝病,一個患有膽病。”

莫北神卻正色道,“隻要找得出原由來,就可以對症下藥了。”

蘇夢枕微喟道:“不過,天底下沒有顛撲不破的道理,也沒有拆不敬的關係,永不變質的感情。”

白愁飛一哂道:“所以,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永久的仇敵。”

王小石忽然大聲道:“不對!”白愁飛瞪住他道:“就算不對,也是事實。”

王小石道:二要是人生是這個樣子,那還有什麽好玩?”“活著是件莊嚴的事,沒啥好玩的:“蘇夢枕淡淡地道:“現實本就不好玩得很,隻有在夢中才好玩。”

“活著就算不莊嚴,也很無奈,因為你除了死,就是活,沒有別的選擇。”

白愁飛道:“所以我要活得好,活得光采,活在勝利中,那才活得過癮,活得痛快:”“因為這是夢想,所以我們都活在夢裏,偶爾也算是會有好玩的事兒。”

蘇夢枕居然笑了,他一笑,又咳嗽,眉一撮,像是什麽地方刺痛了一下似的,可是他若無其事的接道,“這是紅樓,我們仿佛都是活在一場紅樓的夢境裏。”

王小石喃喃地道:“不過,我們能在一起,共商大計,倒真似一場夢。”

“不道,到了後天,這場夢就得醒了;”蘇夢枕道,“不是六分半堂驚夢,便是金風細雨樓的夢醒。”

王小石問:“所以你才故意表現得非常驕傲?”蘇夢枕道:“我要讓他們都以為我驕傲。”

王小石道:“驕傲的人容易大意。”

蘇夢枕道:“我就是希望他們以為我正在大意。”

王小石道:“但雷損也要你以為他懦怯。”

“所以我跟他真是天造地設,天生一對:“蘇夢枕居然笑了出聲,“他盡量膽小怕事,我全麵趾高氣昂,真正的實力誰也不知,雙方都在試探虛實,我們都是在演戲!”白愁飛笑道:“人生本就像一場戲。”

王小石咕嚕道:“我寧願像夢。”

蘇夢枕對白愁飛道:“你我那一場戲,也演得很逼真。”

他頓了一頓,又道:的一樣。”

王小石恍然道:“你們……原來……蘇夢枕微笑道:“我要老二當眾與我衝突,讓他們以為,我們軍心未固、人心末穩。”

王小石茁笑道:“果真是敵人讓你看得兒的破綻,可能是個陷阱。”

心中忽掠過一個念頭:他原以為白愁飛和蘇夢枕真的容不下對方,隻耽心一山不能藏二虎,而今得悉反而是雙方當眾“演一場戲”,受欺瞞的是自己,心中也真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他很快的便開解自己:──大哥和二哥配合無間,為的是對敵,他倆沒有真的齟齬,那是好事,自己應該高興才是!卻聽白愁飛道:“不過,對關七放虎歸山,對六分半堂身闖虎穴,我還是非常反對。”

蘇夢枕道:“你不明白的。”

白愁飛道:“那你就讓我明白明白。”

楊無邪插口道:“樓主行事,莫測高深,不一定要事先道分明。”

白愁飛道:“事先明白,總好過事後反悔。”

師無愧忽道:“你是什麽東西,公子做事,要先跟你說原由?”白愁飛道:“我是副樓主,你這樣對我說話,算是什麽態度!蘇夢枕低叱一聲:“無愧!師無愧低首退後不語。

白愁飛兀自道:“關七已去,來者可追,但我們沒有必要讓敵人以逸待勞。”

蘇夢枕臉色一變,道,我自有分數!白愁飛仍寸步不讓:“我們是在同一戰線上,理當明白個中內情。”

王小石慌忙道:“我們才加入不久,很多事情還末拿捏到分寸,機密大事,確乎不宜大多人知曉。”

白愁飛仍道:“連我也不可以知道?”“如果你是六分堂派來的人,”蘇夢枕冷笑道,“我把什麽都告訴你,豈不是正好入彀?”“好,好:“白愁飛怒笑道:“我來幫你,你竟以為我是奸細!“這是我樓子裏的事,關係到上上下下千百人的性命安危,我自然要審縝從事,”蘇夢枕冷著瞼色道,“再說,你來幫我,我也一樣幫了你:沒有金風細雨樓起用你,你又如何能逞野心、立大葉?”白愁飛忿然道:“你以為我非金風細雨樓便不能創道立業?”“非也。”

蘇夢枕依然沉著地道:“我就是著得出你們兩人非池中物,日後必有大成,才誠意邀你們進樓子裏來。”

王小石見白愁飛和蘇夢枕又過不去起來,忙圓場道:“全仗大哥的慧眼和栽培,不然,我還在路口醫鐵打,二哥仍在街邊賣畫。”

他這幾句話,是由衷之言,說的十分誠摯。

白愁飛靜了一陣子,忽問:“你懷疑我們?”蘇夢枕一笑道:“要是懷疑,你們現在還會在這裏?”白愁飛是一個非常堅決的人,他堅持問下去:“你著是不懷疑我們,為何在這生死關頭,仍有所隱瞞?”“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蘇夢枕平靜地道,二就算是無邪、無愧,他們跟在我身邊多年,有些事,他們仍然是不知曉的。”

楊無邪即道:“但我們並沒有追問。”

師無愧也道:“因為我們信任公子。”

“你既不任我。

我又為何要信任你?”白愁飛固執地道,“你既防範我們,又為何要重用我們”“你錯了。”

蘇夢枕吐出了這三個字。

他的忍耐,已到了極限。

他因為太過重才,才一直沒有發作。

“我就算懷疑你,也會試用你,不試用你,又如何才能信任你?在暴風雨前,我們還不能問舟共濟,你還不能對聯手放心,那隻有徒增覆舟之危了:“蘇夢枕道,“任何人都不會在一開始就信任人,何況,你們出現的時機,恰好就在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決一死戰之際,未免太過湊巧了。”

這次到王小石憂心忡忡的問:“你認為我們是故意潛入金風細雨樓臥底的?”蘇夢忱道:“不是。”

王小石問:“為什麽?”蘇夢忱道:“因為誰也料不到我會這樣的重用你們。

就算你們很有本領,我也可以棄置不用,甚至著人殺了你們。

但是誰也無法料定我的反應,所以不甚可能局來臥底。”

他了頓,又道:“更何況,在雨中廢墟裏,我吃了一記“綠豆”暗器的時候,你們就有機會在那時候殺了我,恨本不需要作臥底。”

王小石目光垂注在蘇夢枕的腿肚子上:““綠豆”很?”蘇夢枕道:“毒得超乎想像。”

楊無邪道:“花無錯存心背叛,要取鮑子的命,不夠毒的暗器,他也不自使出來。”

王小石耽心地道:“不知……有沒有妨礙?”蘇夢枕還末答話,白愁飛已道:“他不會回答的。

就算答你,也未必說真話。”

蘇夢枕眼裏已無了笑意:“你很聰明。”

“我喜歡交聰明的朋友,最好是人又聰明,良心又好的人,”蘇夢枕忽把話題移轉:“止如找老婆,我喜歡人又長得漂亮,心地又好,又能幹聰明的女孩予。

聰明的要,因要對著一生一世,要是不夠聰明,那漂亮隻是虛,徒增煩惱。

故此,寧願不甚美,也不可不夠聰明。

美會逝去,聰明永存。

可惜,人世間又美又好又聰明的女子,不可多得,縱是男子,也少之又少。”

王小石笑道:“雷姑娘美極了,人又聰明,良心又好。”

“良心我不知道,她武功卻是不成;”蘇夢枕也笑道:“不過她確是又美又聰敏,所以我要托你一件事。”

王小石樂得把白愁飛與蘇夢枕的爭執化解,忙問:“什麽事?”“在私下與你說這件事之前,我們正要麵對的是後午六分半堂之會?”蘇夢枕長聲道:“我們現在有一些事是必須要做的:那就是要有充分的歇息,然後”“我們再聚於此地。

共同擘劃攻破六分半堂的大計:”11。”

z五一、道旋風“我的大計就是發財:“唐寶牛喝到第三的時候,眼睛已經有點發了直,舌頭也大了起來,“待發了大財,我就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你到底想做什麽事情?”張炭已喝了十六碗,臉不紅、氣不喘,他飲酒要比喝茶還順暢,但算來還是要比吃飯慢上一些。

“我需要一個如花似玉,有閉月羞花之貌的老婆,”唐寶牛眼裏充滿了幻想,“我要出名,成大名,讓人人一聽我唐寶牛,都怕了我,都嚇退三步……”“你要做到這點,不必要等到發財。”

“哦?”“你隻要去買一把刀就夠了。”

“買刀幹啥?”“你隻要在心裏不高興的時候,有人敢笑,你就別管認不認識,一刀割下他的瓢子,如果在你心中高興的時候,有人膽敢哭喪著臉,你就一刀劈下他的腦袋,有閑之餘,還可以挺。

刀去搶個貌若天仙的美人兄回來,這樣一來,隻要半年功夫,隻要你還能活著,包管教你名震天下。”

“呸?我要行俠仗義,這種惡霸行逕,怎適合我的作為!”“那你還想要幹什麽?”“我剛才說過了,我要成名,我要娶個漂漂亮亮的老婆,我要住得舒舒服服,過得快快樂樂,我還要一身武藝,比沈老大、蘇樓主、王老石、白阿飛的武功都高,我還要人人都佩服我,俠名震天下,方恨少見著我便後悔當年為何不早些巴結我……”“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麽?”唐寶牛詫問。

“你的願望,說難不難,說易不易,但跟發財都全無關係;如果你有能力去做,現在就可以做到。”

張炭道:“發財隻可以讓人活得舒服一些,或許還可以要到幾佴外表美貌裏麵草包的老婆,還有一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奉承討好你,但要打敗蘇夢忱那額梟,要沈虎禪這等人傑佩服你,可全起不了作用。

其實,一個人隻要心裏舒服:量才道性,不管住哪裏,怎麽過也都一樣舒服。”

唐寶牛想了想,頓時豪笑道:“好,既然銀子買不到這些,我還要那麽多錢夾幹什縻!”其實知足常樂,隻要明白這個道理,人人都可以富甲天下。”

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想要做的事,不一定要等到發達才能做,而且還要先幹了了有可扛發達,可惜這道理到現在道是有很多人想不明白。”

說罷又去叫了一壇子高粱,邊向張炭敬酒。

張炭仰脖子一口乾完,唐寶牛卻隻呷上一小口。

張炭初不為意,後來還是發現了。

於是他問:“怎麽你喝起酒來,就像螞蟻飲水?”“什麽螞蟻飲水?”唐寶牛聽不懂。

“少啊!”“因為我不會喝酒。”

張炭登時大笑,狂笑。

“笑什麽?”唐寶牛頗感不滿,他知道張炭是在笑他。

“我看你牛高馬大,威武非凡,以為你有海量,原來竟如此喝不得酒,可笑,可笑!“有什麽可笑的?一個高大威猛的人,不見得就能;一個小精悍的人,不見得就不能飲。”

唐寶牛大眼一翻,道,“正如高壯雄豪的人,可能心底善良;但矮小溫和的人,也有可能心存惡毒,反之亦然。

以身形論心性、好惡,那是白癡才幹的事。”

“所以能喝酒的未必是真豪氣,不善飲的未必非大勇。”

“同理,能飲的不見得就是好漢,不擅飲的也不見非好漢。”

“你的意思是說:喝酒歸喝酒,好漢歸好漢。”

“酒是酒,人是人,有人以酒許人,正如以文論人,都是狗屁不通的事。”

“你既不能飲,又要叫酒?”“我不善飲,你卻能飲。”

“所以你買酒,我喝酒?”“對;我且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說。”

“我平生不喜請人喝酒,酒能亂性,一些自以為好酒量的人,不醉時已不說人話,醉了後說話一如放屁,所以我不請人飲酒……你是例外。”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說,我聽。”

“我今晚才第一次喝那麽多的酒。”

“哦?”“因為我看不起的人請酒,我不喝;看不起我的人,自然不會請我喝酒。

要我自己買酒,我寧願花銀子買飯吃;而我的好友們,都不嗜喝酒。”

“那今晚你是在賞麵給我了?”“這話倒也不假。”

“看不出你個子小小,酒量卻好。”

“我自己原先不知道,現在看來倒是事實。”

“所以我負責勸酒,你負責飲酒。”

“如果你有心請我多喝點,為何不叫點下酒的東西?”“好,你要叫什麽下酒?”“飯,當然是熱辣辣香噴噴白雪雲的飯。”

“好,沒問題,我叫飯,給你下酒,但隻要你多賞我一個臉。”

“要我多喝一窿?”“非也。

我隻想多知道一件事情。”

“果然,”張炭一笑道,“你這人好奇心誌重,不問個水落石出不死心。”

“我這叫不到黃河心不死,”唐寶牛搔搔耳頰笑道,“你跟那個雷純是怎麽認識的?”“告訴你也無妨,”張炭又一口吞掉一杯酒,唐寶牛為了要聽人的故事,忙著殷勤為他倒酒,“你有沒有聽過“桃花社”的“七道旋風”?”“是不是長安城裏,由賴笑娥統禦的朱大塊、張歎、“刀下留頭”等六人所組成的“七道旋風”?”“便是。”

張炭道:“你總算還有無見識。”

“我的優點很多,”唐寶牛笑嘻嘻的道,“你大可慢慢發掘。”

“七道旋風裏,我也是其中一個。”

張炭酒興上了,話說得更起勁了,“我跟賴大姊等生死義結、清同手足”“對了,就像我和沈虎禪沈大哥及方恨少一樣。”

唐寶牛插嘴說。

“有一年元宵節,“殺手員外”曾在長安城花燈會上暗算方振眉,可是功敗垂成,你可有聽聞?”“有。

那是轟動天下的大事,我怎會不知?”唐寶牛眼睛發著亮,“方振眉是蕭秋水之後最教人注目的大俠,殺手員外是“舟子殺手”張恨守之後最有名的殺手,幸好他殺不著方振眉……”“他也殺不了方振眉。”

張炭道,“所以他遷怒於賴大姊。”

“他要殺賴笑娥?”唐寶牛驚問。

“有我們在,他也殺不了賴大姊,”張炭歎道,“所以他一氣之下,盜了一冊賴大姊的星象真監秘本,一路逃到廬山去。”

“嘿,”唐寶牛眉毛一斬道,“教他得手了,你們也真差勁。”

“故此我也一路追到廬山去。”

“就你一人?你那幹結義弟兄呢?”“他們走不開,”張炭道,“因為城裏忽然來了一個極厲害的神秘人物。”

“是誰?”唐寶牛奇道:“有什麽人要比“員外”更厲害?”“我們也不知道他是誰,迄今尚不知他是敵是友,”張炭道,“隻知道他又高又瘦,臉白森寒,背上掮了個又舊又的包袱,任何人跟蹤他,都撮不上,俟跟他動手,都胸口一個血洞,不曾有半個活著的……”“好厲害,”唐寶牛頓時叫道,“他是誰?”“你沒聽我先前說了嗎?我們也不知道。”

張炭也叫道,“所以,張歎、“刀下留頭”朱大塊、齊相好等弟兄才留下來陪賴大姊,駐守長安城,我獨個兒去抓“殺手員外”。”

“你一個人,對付得來嗎?”唐寶牛斜睨了他老半天,“我要是你的兄弟,也不會放心你一個人去。”

“說句實話,”張炭苦笑道,“我想獨力幹點揚名的事兒,是偷出去的,賴大姊等事先並不知情。”

“好極了!唐寶牛拊掌道,“我也常做這種事,沈大哥時常給我氣得耳朵都歪了。”

“可是我這一來,差點沒送了性命!”“性命送掉不妨,人怎可不做好玩的事?”唐寶牛這次自動喝三“大”口,“你我同一性情,當浮三大白。”

張炭一口把碗中酒乾盡。

“我追蹤殺手員外,到了廬山,眼看逼近他時,他卻失去了琮影,我知道他已發現了我,要來殺我了……”“所以你準備跟他拚了?”“不,我逃。”

“什麽?”唐寶牛又叫了起來。

“我一逃,他才會以為我怕他,他立刻追殺我,這一現身,我們才能激戰起來。”

“殺手員外身上有至十六種兵器,每一種都是用來對付有不同特長的敵手,你……怎敵得過他?”“我敵不過。”

張炭道,“所以我一上來,就偷走了他身上的至十六種武器。”

“對,打,你不行,偷,你是行的,”唐寶牛瞪著眼道,“不然你怎麽偷得了我懷裏的手絹。”

張炭隻橫了他一眼,逕自說下去:“可是,縱沒有了武器,我還是敵不過員外。

眼看就要喪在員外的手下,忽聽鬆石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老五,憑你身手,要獨戰這死人員外,還差一截呢,大姊說的,你不相信,現在自己吃著虧了。”

“曖,你的賴大姊來了不成?”“我登時一怔,員外也吃了一驚,提防起來,卻聞一個男子悄聲的道:“大姊,咱們何不一起做了他?”隻聽原先的女音如銀鈴般笑了起來:“他要莽撞,讓他吃熱小虧也好,方公子片刻就到,到時候看員外還怎麽殺人?”張炭墜入了回憶之中,“你知道,殺人員外吃過方振眉的虧,而今一聽賴大姊和兄弟們來了,方公子馬上就到,心中一慌,那敢勾留,立即奪路而逃”“你居然給他逃了麽?”“我即以反反神功,擊了他一掌;”張炭道,“他傷得很是不輕。”

“不過仍是逃了,是麽?”“逃了,我當時也受了重傷,追不上。”

“你那個賴大姊是怎麽搞的?”“因為來的根本不是賴大姊,”張炭搖頭笑道,“那女子的笑聲也很好聽,但比起賴大姊來,還是差了點,我一聽,便知道不是真的大姊,所以知道那女子隻是要用話擾亂員外的心,我便蓄力反擊,一掌傷了他,讓他膽喪而逃……”“來的不是賴笑娥……”唐寶牛靈機一動,拍著大腿道,“一定是你姊姊:”“啐:“張炭沒好氣的道:“我沒有姊姊。”

“那……”唐寶牛試探著道:“敢情是你的妹妹?”“:“張炭白了他一眼,“我妹妹胖得像頭大象,外號大肥獺,她上得了廬山來,除非廬山高不過一匹馬。”

“那麽……”唐寶牛苦思半天,終於恍然道:“一定是雷純:”“聰明:“張炭恨恨地道。

“她是開封府六分半堂緦堂主雷損的獨生女兒,再說,她不久之後就要嫁了,”唐寶牛居然細心起來,“她到廬山幹?”“她是逃出來的。”

“逃出來的?”唐寶牛的眼珠又幾乎跳出眼眶之外。

“她一向都甚有誌氣,以前在六分半堂,曾是雷損的臂助,但雷損而今信重狄飛驚與雷媚,與金風細雨樓哄得如火如荼,她活在兩塊巨石之間,如受烈火寒冰煎熬,又苦無武功,無能為力。

雷損要把她嫁給蘇夢枕,用意是伏下一記殺著,控製金風細雨樓,雷姑娘隻覺苦惱,便偷偷的溜了出來,以她的聰明智慧,擺脫了追蹤的人……”張炭說到這裏,不禁長歎了一聲:“這天她到廬山遊玩,剛好逄著我遇危,他一見我和員外的武功,便知道我們的身分,聯想起員外曾在花會上殺方振眉而功敗垂成一事,她即以一人裝成賴大姊和弟兄們數人的聲音,來嚇退員外…“雷純會扮作幾種聲調麽?”唐寶牛訝異地道,“包括男聲?”“她外柔內剛,是個很有本領的女孩子;”張炭欣佩地道,“可她的身體太羸弱。”

他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其實員外也挺狡猾的,他沒有走遠,又倒了回來。”

唐寶牛跌足道:“這可糟了。”

“幸好雷姑娘一現身來,就對我以最快的時間說了幾句話,這幾句就是殺手員外武功的弱點,俟他一回來發難,我就以猝不及防的一輪急玟,在他應對失措之際,又重創了他,這一下,員外可真的吃了大虧,不過,他仍死心不息,沿路上伏擊我們。”

張炭道,“我的偷術,跟打人的出手完全不一樣。

打擊敵手,出手越狠、勇、猛越好,要求力大勁沈,偷術則完全不一樣,講究輕、巧、技法與快速,越是微波不興、纖塵不揚越好;故能打倒對手,跟是不是能偷著別人身上的東西,絕對是兩回事。”

“所以能取得到那人的事物,不見得也能打倒對方;”唐寶牛這次作了個聰明的總結,“所以你不是我的對手。”

張炭不去理他。

“那時侯我不知道雷姑娘是六分半堂總堂主的掌上明珠,我還以為她武功高強,深藏不露,後來才知道,她完全不會武功,但卻智能天縱,對武功博識強記,對各家各派武功都很了然。

她及時讓我開了竅,以幾招高深的盜技,嚇退了員外。”

他喟然道,“故此,一路上,著似是我保護雷姑娘,其實,沒有她,我早就命喪在殺人員外手上了。

每次員外在什麽地方設下埋伏、用什麽詭計來喑我們,雷姑娘都能事先算中,或安然妲避,或授計於我準確反擊,使殺人員外,每次都落空而退。

她還提醒我運用“八大江湖術口,使得一路上各路好漢,挺身相,這才逃得過員外的追殺。”

唐寶牛倒有些不信了:“她有這麽厲害?”“這一路上,我們在“愁予亭”中結義,咱們一男一女,在江湖上行走,不結拜為兄妹,總有不便。”

張炭把這一段草草略過,“我帶她回到長安,賴大姊也很喜歡她,也收她為七妹子……”唐寶牛忽問:“你們原先不是有一位七妹叫做小雪衣嗎?怎麽……?”““桃花社的“七道旋風,原本是賴笑娥大姊、朱大塊兒、“刀下留頭、張歎、我、齊相好和小雪衣,可是,小雪衣曾失蹤了一段時期,人人都叫慣了“七妹子”,雷姑娘來了,大家惦著小雪衣,不意也叫她七妹子起來了。”

唐寶牛又問:“那她還為何要回到開封府來?”“她怎放得下心這兒?”張炭道,“再說,六分半堂的人也找上了桃花社,同賴大姊要人,要是雷姑娘想留,那還有得說的,但雷姑娘地想回來……”“所以你就陪她同來了。”

唐寶牛哈哈笑道,“這次可是你護送看她回來了。”

“不是,張炭像是在自我嘲笑的道,“她也是偷偷出來的,隻告訴了賴大姊,到了中途,又給六分半堂的人截著了,派了一大堆婢仆老媽子的跟著她……我……我是到開封府找她的。”

唐寶牛張大了口,“你……你不是要告訴我,你也是從“桃花社”出來的罷?”張炭又在大口喝酒。

唐寶牛本來想調侃幾句,忽然間,他想到了溫柔。

然後,他想通了。

他明白了一些事情,隻咕噥了一句:“這年頭,溜家的人倒特別多……”便沒有再說什麽,也在默默的喝酒。

張炭吞一大碗,他才喝一大口。

在他而言,已經算是盡情的喝了。

數字上的量,或大或小,或多或寡,因人而異,例如在富人眼中的一兩銀子,比值屁都不如,落在窮人手上,則不惜為它頭穿額裂了。

在這樣一個昏幕,外麵下著連綿的雨。

這時候的雨,時來時收,又似永遠沒有完結。

在這雨聲淅瀝的酒館子裏,唐寶牛卻有與張炭一般的心情。

俟張炭的故事告一段落,便輪到唐寶牛訴說自己認識溫柔的經過……他們各自有驕人的往昔,那就像好漢敞著胸瞠讓刀客騅刻流血的痕跡,有他們不惜拋頭顱、熱血的生死之交,當然,也有他們心坎底裏夢魂牽係的人兒……“這雨,幾時才會停呢?”“金風綱雨樓和六分半堂的仗打完了,而已下成了雪罷?”“我們把酒帶出去,淋著雨喝。”

“好:我們且把雨水送酒喝。”

“小張,我們這就散步去……”“,雨中步?跟你?”“跟我又怎樣?難道你有別的選擇?”“對,有就不跟你了。”

“你這人,現實、冷酷、無情、無義……“好啦,別罵了,白天還沒罵夠麽?”“夠了,夠了,酒倒沒有喝夠……”“那我們就提出到外麵喝,看我們在雨中,能見到什麽?”“你真蠢:“唐寶牛不知打何時起,也喜歡學溫柔一樣,常罵人蠢、笨,“雨中見到的當然是而….…”“對,雨中見到的,這不是而是什麽……”張炭笑得幾乎在雨中摔一跤。

但就算是在他們醉後的夢裏,也難以夢到他們不久之後,在雨裏所看到的情景11。”

z五二、風聲雨聲拔刀聲聲聲入耳兩人說著喝著,走到門外,張炭幾乎一步摔倒,唐寶牛笑得直打跌:“看你喝得臉不紅、氣不喘、酒呃不打一個似的,以為有多大能耐,原來走起路來已在打醉八仙”張炭扶著店門,氣籲籲的道:“誰說:我,我走給你瞧……”勉強走了幾步,隻覺頭發昏、臉發熱、頭重腳輕,唐寶牛笑他,笑沒幾聲,忽鬧內急,當下便道:“你自己鬧,我到後頭解手去:”張炭揮手,把頭擱回桌子上,“去,去……”時已入黑,外麵雨勢不小,雷行電閃,酒館裏隻亮著幾盞昏,隻有兩巨桌客人,掌櫃和店夥見唐寶牛與張炭一個猛吞、一個小酌,但同樣都醉了六、七成,雖然放浪形骸了些,不過沒招惹看人,又付足了酒錢,便任由他們胡鬧。

偌大的一間酒館,隻有數盞油燈,加上外麵風雨淒遲,館子裏顯得特別幽黯。

一般館子裏的酒客,酒酣耳熱之際,大呼小叫,猜拳助興,都屬常見,但今天館子裏三五人聚在一桌,低首飲酒,都似不問世事。

由於這是酒館,在酒子裏居然會有這樣子的安靜,實在可以算是個意外。

張炭看著那幾張桌子上的杯子,不禁有點發怔。

外麵轟隆一聲,原來是一個驚雷。

意外的驚雷。

唐寶牛已走到後頭去了。

後頭是毛廁。

張炭等唐寶牛的身形自後門掩失後,才用一種平靜而清楚的語調,說:“你們來了。”

沒有人應他。

隻有三張桌子的客人。

三張桌子,八位客人。

八位客人都在低首飲杯中酒,外麵風雨淒迷,幕初濃,夜正長。

他在跟誰說話?外麵沒有人,隻有一、二聲隱約的馬嘶,就算有路過的漢子,也仍在天涯的遠方。

張炭的請向誰而發?難道是那位白胡子灰眉毛遮掩了麵孔的老掌櫃?還是那個嘴角剛長出稀疏汗毛的小店侏?張炭又飲下一大碗酒,金刀大馬的坐在那兒,沉聲道:“既然來了,又何必躲著不見?”他說完了這句話,又靜了下來。

一陣寒風吹來。

店裏的燭火,一齊急晃了一下,驟黯了下來。

張炭隻覺得一陣寒意。

一股前所末有的悚然。

外麵又是一聲驚雷。

電光一閃而沒。

唐寶牛推開店裏的後門,一搖三擺的,口裏拉了個老不龍冬的調,往店後的毛廁走去。

大雨滂沱。

身全濕。

唐寶牛根本不在乎。

一個喝醉了酒的人,根本不介意睡在自己所吐出來的穢物上,又怎會在乎區區一場雨?唐寶牛仰著臉,讓雨水打在臉上,他張大的口,把雨水當作醇酒豪飲。

要真的是酒,他反而不敢如此鯨吞。

他喝了幾日雨水,自己沒來由地笑了起來,由於天雨路滑,幾乎使他摔了一跤,他便用手在一個矮樹上扶了扶,走了定神,才往前走去。

大雨愈漸濃密,千點萬聲,使他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毛廁在店後邊。

那是一座用茅草搭成的棚子,隻能供一人使用。

唐寶牛正是要用。

他急得很。

一個人喝多了酒,總要去如廁,不然,反而不大正常,唐寶牛一向是“直腸子”,除了個性如此,消化排,也無不同。

他小裏嘀咕:好在往毛玩的路上,兩旁種了些矮樹,否則,一不小心,張炭沒摔個仰不叉,自己可先跌個狗搶屎!他走上幾步石階,打開了廁所的門,臭氣撲鼻,蒼蠅群舞,他也顧不得那麽多,走了進去,掩上了門。

就在他掩上門的霎間轟然一聲。

電光劃破而空。

大地一亮。

在這電光乍閃間,在密雨交織中的兩排“矮樹”,原來並不是樹。

而是人。

精悍、堅忍、全身黑衣蒙頭魚皮水靠動裝的人。

可惜唐寶牛看不見。

他已進入毛廁裏。

這些黑衣人,立即“動”了起來。

就算沒有雨,這些人的行動,快、速、而不帶一絲風聲,手裏都掏出著幾件事物,迅疾接駁成一把銳刃長槍,分四麵包圍了毛廁,槍尖對準毛廁的草牆,在雨中電光下驟閉起精寒,其中兩人還飛躍而上,落在毛廁頂上,槍尖抵在毛廁的頂上。

沒有一點聲息。

更何況這是而被。

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

他們都在等。

他們都在等什麽?又是一記驚雷,驚破了大地,驚亮了群雨。

又是一聲雷鳴。

油燈呼地一聲,其中一盞,滅了,飄出一縷辛辣的黑煙。

張炭的臉色微變。

他自袖中掏出一盒指甲大小的鐵盒,用指甲挑開了蓋子,沾了一些盒內的事物在指甲上,放在鼻上索了一索,然後才道:“沒有用的。

八大江湖,我都精通,這“滅迷魂還賺不著我:”這次他收到了反應。

他聽見刀聲。

拔刀聲。

第一張桌子傳來一陣刀聲。

優美的刀聲,像一串風過時的鈴鐺,又像一聲動人的呻吟。

這麽好轉的刀聲,張炭很少聽過。

這種刀聲,不像是在拔刀,而是像是演奏。

第二張桌子也傳來刀聲。

隻有一聲。

好快。

他聽見的時候,那人刀已在手。

這種刀聲,才是真正的刀聲,從刀聲裏便可分曉:一刀出手,人命不留!第三張桌子卻沒有刀聲。

刀一在手,已有劇烈的刀風,但連聲音也沒有。

這人拔刀,竟然沒有拔刀之聲!這樣子的拔刀,已經不是拔刀,而是在殺人了。

“原來是你們。”

張炭歎道,“真沒想到,今晚我不但能聽到風聲雨聲,還可以聽到刀風刀聲。”

唐寶牛掩上了門扉。

他很急。

生老病死,就算武林高手也難免,武功練得深厚且得養生之道的,也隻不過能長壽一些外麵滂沱大雨,喧嘩而囂。

外麵除了雨,還有敵人。

不知是誰的敵人。

可怕的敵人。

還有雷電。

又是一響。

雷響在電閃之後。

因為距離遠在天外,所以雷鳴和電閃,才分得出先後,可是那一刀隻有刀風,沒有刀聱,張炭算來算去,在北京城裏,隻有一個人能發得出來。

同樣的,那隻有幹淨俐落的一響刀聲,和那綿延悠長的刀聲,也隻有兩個人可以發得出來。

第一個人,拔刀無聲,必是“五虎斷魂刀”的頂尖兒高手彭尖。

第二個人,拔刀隻一聲,乃聲陡然而起、戛然而止,便是“驚魂刀”習家莊主習煉天:第三個人,拔刀作龍吟,比琴鳴箏響還動聽,就是“相見寶刀”當代傳人孟空空。

張炭知道必定是他們。

所以他隻有長歎。

趁他還能夠歎出來的時候。

“你們好:“張炭道:“在開封府裏,在王小石還未來之前,最可怕的五把刀,沒想到後麵三把今天都到齊了。”

他這句話很有效。

張炭正是要他們說話。

對力不動聲色,來意便難以捉摸。

果然習煉天立刻就問了下去:“還有兩把?”張炭道:“而且是排第一和第二約兩把。”

召煉天冷哼一聲。

他的刀,薄如紙,突然發出厲芒。

五彩的厲芒。

難道他的刀也似人一般,竟會有喜有怒?這次是彭尖問:“是誰?”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是一個被人用手掐著咽喉快要窒息似的,但他整個人,又精壯得像頭牯牛一般。

“蘇夢枕的“紅袖小刀”和雷損的“不應寶刀。”

張炭答。

張炭這樣一說,那三個人的臉容都放鬆了下來。

本來,張炭那一句話,等於是侮辱了他們,而今,張炭一道出了那兩人的名字,反而像是恭維了他們。

而且還是極高的恭維。

所以三個人的心裏都很舒服。

“蘇夢枕的“江袖跟雷損的“不應,誰是第一?誰是第二?”孟空空悠閑地道:“你認為呢?”“他們還沒有比過,”張炭道,“我不知道。”

孟空空優雅地道:“那你知道些什麽?”張炭道:“我隻知道你們來了。”

盂空空悠悠地道:“你可知道我們來作什麽?”張炭又歎氣了。

他每次歎氣都想起他的好兄弟張歎。

因為“大慘俠”張歎也老愛歎氣。

“我不知道,”他說,“我隻知道你們已拔出了刀。”

孟空空笑了:“通常拔刀是要幹什麽的?”“殺人。”

張炭隻好答了。

孟空空以一種悠遊的眼色看他。

這人無論一舉手、一投足,都十分幽雅好看。

“這兒有誰可殺?張炭又想歎氣。

“我。”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如果你們不想殺掉自己,好像就隻有我可殺了。”

“對了:“孟空空愉快她笑道:“你猜得一點也不錯!”人生有些時候,對比錯更痛苦。

張炭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他這個答案卻使張炭說什麽也愉快不起來,任何一個人,隻要是麵對這三大刀客,誰都不可能愉快得起來。

張炭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