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如此麻辣

第三章

浩山:

我覺得我骨子裏是非常悲觀的,可有時候我表現出來卻又樂觀過了頭。我根本連火鍋的湯底也不會煮,更別說是底料了,但是,我竟然認為我會找出父親那個底料的秘方。

麻辣火鍋的底料依靠的是秘密,湯底卻沒有什麽秘密,也沒有秘方,隻需要新鮮的材料和廚師的技藝。所有的技藝,父親很多年前已經教給二廚番薯哥。每天一大早,番薯哥先用牛棒骨熬一鍋高湯,等高湯熬好了,他從甕裏取出一些底料,把底料跟牛油混和,然後加入高湯,放到一個不鏽鋼桶裏,調入胡椒、鹽和冰糖,用小火熬煮兩小時,便成了一大桶醇厚的鍋底,足夠火鍋店一天使用。把湯底舀入火鍋盤,再加入醪糟汁,就可以送到客人麵前了。

那個底料才是精魂。

我天真地以為,雖然不知道秘方,但我還是可以試著先煮一鍋沒有秘方的底料。十歲以前,我整天在火鍋店的廚房裏混,不肯回家睡覺,覺得累了或者困了就搬一張小板凳坐在那兒,看著父親做菜。等他忙完了,他會特別為我做一些好吃的東西,像是用新鮮馬鈴薯做的薄薄的炸馬鈴薯片和用一隻大鐵鍋蒸出來的一塊燙手的雞蛋糕。那常常是我一天裏最期待的時刻。我童稚的味蕾永遠忘不了那些幸福的滋味。

無數個隻有我們父女倆的夜晚,我是看著他專注地在爐火上熬煮一大鍋底料的,可是,我當時根本沒有去留心,一心隻想他快點煮好底料,然後做些美味的宵夜給我。

父親經常說我挑食,說我很難養,可他也說過我擁有像狗兒般的鼻子,能夠嗅出哪裏有好吃的東西,又誇我擁有美食家的舌頭,吃得出什麽是好和什麽是更好,想拿沒那麽好吃的東西騙我還真不容易。

我想,或許我也可以煮出一鍋底料。

這個想法鼓舞了我。連續幾個夜晚,當所有人都離開了,我一個人躲在廚房裏,熬煮一鍋又一鍋沒有秘方的底料,最後卻又把一鍋又一鍋的底料倒掉。就是沒有任何秘方的底料,我也做不出父親的味道。

不停挪動廚房裏那些沉甸甸的鐵鍋和鍋鏟就像舉重,才沒幾天,我已經累癱了,每天晚上回到家裏,倒在**,我兩隻手臂幾乎提不起來,整個人被沮喪和疲倦淹沒。

那個早上,我睡不到兩小時就被一通電話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拿起話筒,電話那一頭一個老太婆粗聲粗氣咕噥了一串鄉下話。

"你說什麽?"我問她。

這時,對方向我吼:"我是問你為什麽還不帶東西來給我吃?"

這一回,她沒有鄉音,我聽得很清楚。

"你是誰?"

"你又是誰?"我吼回去,"現在是你打電話來我家裏,你為什麽問我是誰?你到底找誰?"

她唧唧喳喳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真是活見鬼!我幹脆把電話掛斷。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打來了,這次換了一個女人跟我說話,她愉快的聲音比先前那個老太婆年輕許多。

"請問這裏是夏亮先生的家嗎?"

"誰找他?"我緩緩吐出這句話,好像父親還活著似的。

"哦,是安老院打來的。"

"安老院?有什麽事嗎?"

"是夏先生的姊姊夏珍珠想找他。"

姊姊?夏珍珠?剛剛對我吼的那個老太婆是她?原來她還活著!

你好像沒見過我這位老姑姑吧?

她是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姊,比我父親老很多。我那個風流的祖父一生娶了四個太太,生了二十幾個孩子,老姑姑是大太太的女兒,父親是四太太唯一的一個孩子。數十年來,其他兄弟姊妹各散東西,死的死,走的走,在香港留下來的隻有他們兩姐弟。

老姑姑年輕時是教書的,終身未嫁,十足的老小姐脾氣。我還小的時候,有一段日子,她常常來我們家和火鍋店吃飯,每次都跟我搶吃,而且老是挑剔我父親做的菜。我一點都不喜歡她。許多年沒見,沒想到她住進安老院了,我善良的不記仇的父親還經常去看她。

我答應了安老院的職員說我改天會過去。掛上電話之後,我想繼續睡覺,可是,我再也睡不著了。我跳下床,匆匆穿上衣服跑去找老姑姑。老姑姑也許會知道那個秘方。我記得她很愛吃麻辣火鍋,說不定父親告訴過她。

到了那所位於半山的安老院,我在接待處問了人,找到了老姑姑的房間。

那是一間寬敞的雙人房,靠近房門的一張**,躺著一個蒼白的老婆婆,身上連接著點滴管,覆蓋著被子,睡著很沉。靠近窗子的那張**,坐著我的老姑姑,她背後墊著一個枕頭,挨在床板上看電視的午間節目。她老多了,滿頭花白,唯一沒變的是那一頭留至下巴的清湯掛麵般的直發,側分的厚厚的頭發上別著一隻鮮黃色的發夾。要是每個人都有一個讓人一眼就認出來的標記,那就是她夏珍珠的標記了。

我走到床邊,喊她一聲:"姑姑。"

她的視線離開了電視,緩緩轉過頭來看我,好像認不出我。

"你是誰?"

"我是夏如星。"

"夏如星?"老姑姑眯起她那雙昏花模糊的眼睛看向我。

我突然發現,她長得跟我父親還真有點像,臉上布滿皺紋,瘦小的身體穿著小花布睡衣,看上去活像一個脫水橘子。

她盯著我看了幾秒鍾才說:

"你爸爸呢?"

我一直以為自己長大了,改變良多,沒想到她還認得我。難道我也有一個讓人一眼就認出來的標記麽?

"爸爸去成都了。"因為父親經常會去成都和台灣采購材料,所以我隨口說了成都。我還不打算告訴她我的父親再也不能來看她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對她說。

老姑姑已經九十九歲,活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一個人怎麽能夠活到這麽老啊?我的老姑姑坐在那兒,看上去就像歲月魔幻的陳跡。隻有死去的人不再長年歲,要是有天我也活到像姑姑這麽老了,我早逝的父親和母親不都比我年輕嗎?想到這裏,突然覺得人生很荒謬。

今天有點傷感,下次再寫好嗎?

二○○八年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