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如此麻辣

第六章

浩山:

這幾天忙壞了,都沒時間給你寫信,現在立即補上。

那天同時到港的有好幾班飛機,我早到了,擠在接機的人潮裏等著。首先走出來的是夏如日。第一眼看到她時,還真的嚇了我一跳。天哪!世上竟會有人長得這麽像老姑姑!嬌小玲瓏的身材,頂著一頭清湯掛麵側分的短直發,活脫脫是七十年前的老姑姑。她拖著一隻行李箱,迷惘的眼睛四處張望,等她終於看到我時,我們對望了一眼,相視微笑。

她大步定上來:

“嗨,你是夏如星?”

我點點頭:“你是夏如日?”

輪到她點頭。

“你等很久了?”

“哦,也沒有很久。”

“我媽媽很傷心,反正也見不著爸爸了,我讓她別來聽她這麽一說,我心裏倒是鬆了一口氣,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要見父親的另外兩位太太。

那天,她帶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又來自四川,從此以後,我都喊她熊貓。

“我們還要等一個人哦?”熊貓問我。

“嗯,是的,她應該也快到了。”

那一刻,熊貓的心情大抵也是和我一樣,眼睛一直盯著出口那兒,好想知道夏如月長什麽樣子。

約莫過了三十分鍾,夏如月走出來了。上天有多麽不公平啊!她比我和熊貓長得高,長發垂肩,遺傳了父親的大眼睛,皮膚細細白白,背著個大背包。看到我和熊貓,她想也不想,很自然的就朝我們走來。

後來,她總是說:“你們兩個長得很像爸爸嘛!”

過了幾天,她告訴我和熊貓:“你們叫我娃娃吧,家裏的人都喊我的乳名娃娃。”

娃娃?她是台灣代表,我直接喊她旺旺。抗議無效!嘿嘿!

打過招呼之後,旺旺露出靦腆的微笑,問我:

“還有人會來嗎?”

“哦,就我們三個。”我說。“走吧!”

日月星辰依次排列,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個夏如辰在世上某個地方?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有一天,夏如辰或許會突然在“老爸麻辣鍋”出現,他就跟我們三個一樣,臉上也有父親那種落寞的神情。

車子離開機場,我們在途中停車買了花,先去墓園看父親。我挑了一束香檳玫瑰,熊貓選了小雛菊,旺旺那束是野百合。父親好像從來就沒有告訴我們他喜歡什麽花,我們隻好挑自己喜歡的。

(順告一聲,我喜歡很多很多的香檳玫瑰。)

父親跟母親合葬在一起,到了墓園,熊貓和旺旺看到墓碑上我母親的年輕的照片,不禁臉露驚訝,他們看了看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抿嘴笑笑:“這個是我媽媽。”

我俯身把手裏的鮮花放到墳前,熊貓的眼睛早已經濕掉了,旺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父親一定也跟她們很親吧?在她們麵前,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在我父親另外的兩種生活裏,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是我所認識的父親嗎?還是我會感到陌生的?這一切一切,我也許永遠無法了解。這是父親留給我的另一個謎。

我默默望著墓碑上的我母親的照片,照片裏的她微笑著,卻有一種孤寂的神情。在我遙遠的記憶裏,我的父母一直很恩愛,這一切,母親以前都知道嗎?要是她現在才知道,她會不會氣得在這片塵土下麵踹我父親,再也不肯讓他長眠在她身邊?我把熊貓和旺旺帶來,母親會不會覺得我背叛了她?畢竟,她是那樣愛我。

可是,讓她們來看看父親的墳,就好像是我的天職,我甚至不曾有過片刻的猶疑。

熊貓、旺旺和我動手把墳邊新長出來的野草拔掉,在寂寂的墓園裏坐到黃昏才離開。在車上,大家沉默無語。墓地的氣味夾雜著塵土與灰燼的味道,停留在每個人身上揮之不去,卻也是這股蒼茫孤絕的氣息使我同她們之間突然有了一份親密的感覺。

“你們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我問她們。

兩個人都搖了搖頭。

我是從那一刻開始喜歡她們兩個的吧?要是有誰會在這種時刻吃得下任何東西,我肯定會非常看不起她。

家裏隻有兩個房間,那天晚上,我讓熊貓和旺旺睡父親的床。她們哭累了,什麽都沒說就爬上床睡。半夜裏,外而下起了滂沱大雨,我起來,經過父親的房間,看到她們兩個擠在父親那張**,臉貼著枕頭,摟住身上的棉被,頭發亂蓬蓬的,睡得像個孩子,我心中突然覺得莫名的感動。母親會原諒我這小小的背叛吧?我隻是為父親做最後一件事。

第二天從**醒來的時候,我聽到斷斷續續的彈吉他的聲音。我走出房間,看到旺旺坐在床邊,彈著父親的舊吉他,熊貓盤腿坐在地上跟旺旺說著話。

旺旺抬頭看到了我,說:

“對不起,吵醒了你嗎?”

“喔,沒有。”我搖搖頭。

“他是爸爸的嗎?”熊貓好奇地問我。

我點點頭:“吉他很舊了,我沒見他彈過,不知道還能不能彈。”

“還好呢,沒有定調。”旺旺說,然後又說:

“爸爸喜歡披頭士。”

“他是老古董。”熊貓朝我扮了個鬼臉。

我忍不住笑了:“就是呀!他有很多披頭士的黑膠唱片。沒有唱機,是沒辦法聽了。”

旺旺邊說邊打開她的筆記型電腦:

“披頭士可以上網聽,順便找找有沒有吉他譜!嘿嘿,找到了!”

那個漫長的下午,窗外下著大雨,我們唱著聽著彈著比我們老的那些歌,那是父親年輕時喜歡的歌,是他的青春,或許也是他青春的啟蒙。我突然明白了,有一種思念,超越了洶湧的淚水;有一種歌,帶著微笑,比哭聲更淒涼。

“我媽媽跟幾個朋友去了南部旅行,我還沒告訴她呢,我不知道怎樣跟她說。”旺旺歎了口氣。

“我跟我媽媽說的時候,她根本不相信。”熊貓告訴我們。“這事我都沒跟我媽媽說。”我吐吐舌頭。

熊貓、旺旺和我擠在父親的**,聽著歌,說著話,很快就把父親的情史大致理出了頭緒。是這樣的,希望你不會覺得混亂:我的母親是我父親的第一個太太。旺旺的母親是父親在台南念書時的初戀情人,兩個人後來分手了,父親結婚後在台北工作過一陣子,某年夏天,他下班後,一個人走在台北西門叮,竟然見到了他的初戀情人,也就是旺旺的母親。熊貓的母親是父親在成都工作時的鄰居,很愛吃父親做的菜,常常跑到他家裏吃飯,他的菜俘虜了她的芳心。可是,她那時已經有了談婚論嫁的男朋友。父親婚後再次回到成都工作,這時,熊貓的母親已經跟男朋友分開,她一直等他。

熊貓二十九歲,旺旺二十六歲。我的母親很想要小孩子,卻要等到結婚十年之後才有了我,所以,我反而是年紀最小的。父親死前,我們三個都以為自己是家裏唯一的孩子。

跟我一樣,熊貓和旺旺不確定她們的母親是否知道父親還有另外兩個家。

我們從網站下載了一張世界地圖,用筆標出父親停留過和工作過的地方,想知道他會不會還有其他情人,其中一些情人為他繁衍後代。在馬六甲、哈瓦那或是馬達加斯加,會不會至少還有一個姓夏的孩子,比我們三個老很多,是家中的老大,臉上同樣有落寞的神情。

是不是什麽都擺脫不遺傳?祖父娶了四位太太,我的父親也像他父親,愛著的不止一個女人。

這一天,熊貓、旺旺和我之間的了解,好像比過去二十幾年要多很多,過去根本就是零嘛。

我們從父親青春的足跡聊到他做的菜。我很想再吃父親的鹹雞蛋,熊貓想吃父親做的茶葉蛋。

旺旺想念的是兒時吃的溏心蛋。

“爸爸把剛煮好的溏心蛋放在蛋座上,把蛋殼頭除去,擺上一小團魷魚卵,吃的時候還吃得到海水的鹹味。”她說。

那天我們一直聊到雨停,夜色深深,說著父親做的菜,愈說愈覺得餓,三個人都在咽口水下。

我站起來宣布:

“去吃飯吧!”

“去哪裏吃?”熊貓問我。

“當然是‘老爸麻辣鍋’!”

“噢!我想吃!我還沒去過爸爸的店呢!”旺旺站起身說。

“我也要吃!我最喜歡吃爸爸的麻辣鍋,”熊貓舔舔嘴。我心中一亮,連忙問她們:

“你們知道底料的秘方嗎?”

熊貓和旺旺不約而同望著我,愣愣地問:

“什麽秘方?”

唉,看來是沒有希望了。

小星星

二○○八年二月三日

附記:

那天從網站下載世界地圖時,順便也下載了一張非洲地圖,我終於知道馬拉威在哪裏咧。旺旺說,馬拉威曾經跟台灣建交,台灣人在那裏蓋了一幢佛教孤兒院。我告訴她,你就是去了那所孤兒院,她問我:“你朋友是出家人嗎?”我私心希望你還沒有看破紅塵,畢竟,世上有那麽多好吃的東西,你又那麽愛吃。而且,你說你是去那裏當義工,可沒說定要出家,要是你告訴我你是去出家,我會用雙手和雙腳來攔住你。

我這樣說,佛祖會不會懲罰我?罪過罪過,我終究是個貪戀紅塵的俗世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