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如此麻辣

第十三章

親愛的如星:

對不起!太對不起了!昨天剛從南非回到馬拉威,完全沒想過會看到你的信。我是去年十二月去南非的,剛好是你寫第一封信的前兩天。來馬拉威一年之後,我決定到南華寺短期出家修行,那是非洲僅有的一座寺院。離開這裏的時候,根本沒想過會有人寫信給我,所以也沒有交代這裏的朋友把信轉給我。沒想到,在寺院裏生活了五個多月,回到孤兒院,等著我的是你熟悉的字跡。

一開始讀你的信,知道了夏叔叔過世的事,心裏很難過,也很擔心你,但是,一路讀下來,當我把你的信全部讀完,我放心了。

昨天晚上反覆讀著你的信,以免遺漏一些什麽。你變了許多呢。你從前好像隻對衣服鞋子的價格好奇,而不是豬肉和牛肉,我看現在即使要你親手殺一頭豬,你是眼睛一也不會眨一下。你跟我說這些,我絲毫不覺得悶。那種矮胖的小油條,看得我猛吞口水。除了餃子和丸子,未來還會有哪些新的菜品?我太想知道了。

現在是不是應該稱呼你做麻辣火鍋女王?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的天資聰穎,你對自己太沒信心啦。

你說,牛仔哥說你現在隻要不把帽子脫下來,看上一去就像個小混混,說不定手臂還有一塊刺青。我一直覺得,你骨子裏本來就是一個小混混,隻是別人沒看出來。

你真的變了,你竟肯承認自己是個混蛋。你不說,誰又敢說呢?

你問我,馬拉威是不是在這個地球上。

馬拉威當然是在這個地球上的,不然你以為我去了哪裏?

馬拉威位於非洲東南內陸,鄰接利比亞、莫桑比克和坦桑尼亞,是世界第三貧窮的國家,每年人均收人還不到一百八十塊美金,市內隨處可以看到茅屋和磚砌的小土房,還有一望無際的猢鯀樹和野地。孤兒院就在布蘭岱。

你擔心我被獅子吃掉。來這裏超過一年,我連獅子的頭毛都沒見過。馬拉威有七座國家公園,野生動物都在國家公園裏,最近的是南部的裏旺地國家公園,聽說那裏有很多黑斑羚、河馬、大象和獅子,豹子很少,不知道有沒有長頸鹿。

為什麽愛看長頸鹿手忙腳亂喝水的模樣呢?我比較喜歡他們純真的大眼睛。

你說,你聽說胖女人在非洲代表美麗,萬一哪天你變成有幾層下巴的大胖妞,至少還可以遠走非洲。

胖女人在非洲是很受歡迎,這裏太窮了,的確很難找到一個胖子。物以稀為貴嘛。但是,非洲人的審美觀念跟我們很不同。非洲蘇裏族的女人都在下唇嵌一個像十二時披薩那麽大的泥盤,把嘴巴撐得比臉還要寬,河馬看到她們也會以為大家是親戚。可是,這就是她們對美的標準。

(呃,你現在是不是已經有幾層下吧?那你豈不是也跟河馬做親戚了?)

你又問我,這裏的郵車會不會是一台由幾隻小貓拉著的木頭車,擔心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收到你的信?

哪裏會有貓兒懂得拉著郵車送信?若有的話,那是神貓咧。這裏的郵車是一台破破爛爛的小汽車。有時候,我們也會直擠去郵局拿包裹和信件。這裏的效率,是不可能跟香港比。住久了,你卻也會習慣它的緩慢。

你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說我可能在非洲落地生根,娶一個穿露乳裝的老婆,生一窩孩子。

要是我真的決定在非洲落地生根,又怎會隻娶一個老婆那麽笨?非洲奉行一夫多妻製,這裏簡直是男人的天堂,娶多少個老婆都可以。非洲南部的小國史瓦濟蘭現任國王就有十三個老婆,還打算再娶。老國王更娶了八十幾個老婆。

你懷疑我把你的信拿來當草紙。你的信是最好的禮物,絕不會變成草紙。草紙這裏有啊,雖然比較粗糙,也沒短缺到這個程度。何祝,必要時,這裏有多到數不清的樹葉,秋天葉落的時候很美。你問我,要是你活到一百零六歲,身體縮小了,看來像一顆葡萄幹,我到時候可會認得你?可會記得你青春年少的模樣?

當你一百零六歲,我也一百零六歲了,即便你變成一顆葡萄幹我也會認出你來,當然也記得你青春年少時的可愛的模樣。正如你說,每個人都有一個讓人一眼認出來的標記,至於你的標記,我就不告訴你了。

你說,四川女孩罵人天下無敵,台灣女孩黏人天下第一,香港女孩欺負人舉世無雙。四川女孩我不認識,這裏有好幾位從台灣來的義工,都是溫柔賢淑的。香港女孩欺負人,也真的是舉世無雙。我見識過了。

(呢,我什麽都沒說。你一直對我很好,不用自我批評。)鹹雞蛋要曬四點鍾的斜陽和午夜的月光?斜陽還可以,但是,午夜的月光?而且,我得先去偷一隻壇子。天下最美味的法國奶酪和西班牙風幹火腿可以幫我留著嗎?這裏是吃素的。幸好,雞蛋還是可以吃的,而且,雞蛋在這裏是上等的美食,能吃到雞蛋是很幸福的。

你要我留意有麽有形跡可疑的飛鳥老是在我頭頂盤旋貨是在房間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說非洲巫師都愛利用鳥兒來施巫術。

什麽樣的飛鳥才算是形跡可疑和不懷好意的呢?你讓我很困惑。

你又說,尤其要提防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無緣無故向我送秋波,千萬別上當,愈是漂亮的,巫術愈厲害。

唉,從來就沒有漂亮的女人向我送秋波。可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漂亮的女人對我好,肯定不是真心的?你這麽說真是傷透了我的心,四歲的薇雅就常常用她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她是艾滋病童。去年,我們把她從水溝邊撿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但她努力活下來了。

這裏有一個五歲的男孩,也是叫阿旺,是在草叢裏撿到的,那時候他已經幾天沒吃過飯。阿旺的父母死了,隻剩下一個外婆,家裏孩子太多,外婆沒能力養他。

兩年前選擇來這裏,當時隻帶了日用品和幾件衣服,行李裏頭裝的都是書,沒帶電腦和手機,一心想把自己跟外麵隔絕,追求內心的平靜。

謝謝你解開了我心中的結。原來我並沒有那麽糟糕。我一直以為你因為那天晚上的事而恨我。

我覺得我傷害了你,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感情。說什麽跟你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肝膽相照的朋友,其實骨子裏還是個好色的男人,我是生自己的氣,不知道如何去麵對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去麵對你,才把自己放逐到馬拉威來。當時也不知道會留多久,來了之後卻喜歡上這個地方。

我在這裏負責教小孩英文,我也幫孩子們剪頭發。可是,很難剪刀清湯掛麵,他們都是天生卷毛的,像你一說的,他們的頭發像方便麵似的。而且,這裏的小孩長頭癬很普遍,義工都會把孩子的頭發刮很短。他們刮光頭也很漂亮,因為他們眼睛又圓又大睫毛又長又彎。我還沒見過眼睛不圓不大、睫毛不長不彎的。

這邊的天空亮得很早,每天早上四點鍾,聽到敲鍾,大家起床做早課,大人跟孩子們一起誦經打坐。課餘活動就是劈柴、除草、種菜。

孩子也要習武,學的是,學的是咱們中國的少林功夫。教武術的是台灣來的老王,他年輕時拿過武術冠軍。

這裏每個小孩都有一個悲傷的故事。然而,你在他們臉上看到的卻是純真和快樂。他們喜歡唱歌跳舞,一個汽水瓶蓋或是紙做的足球就是他們的玩具。

孩子們日常吃的是玉米磨成粉加水煮成的玉米糊,還有一種用許多不同的豆子煮的豆漿,沒什麽味道,卻是主食,能吃到這些已經很幸福,來孤兒院之前,他們一天隻吃到一個木薯。

在這裏,雖然物資缺乏,心靈卻是前所未有的充實。來當老師的人,反而成了學生,學得更多,直正明白,活在當下。

在這個人均壽命隻有三十七歲,愛滋病肆虐的地方,能夠活著,或是腳上有一雙鞋子穿,是多麽的幸福。在這裏,學習放下心中的執著,明白貪欲癡愛的苦,沒有圓滿,真正體會到事如春夢了無痕。

現在是冬天,雖然是非洲,這裏地處空曠,風颼颼的,比香港的冬天冷很多,很想念你家的麻辣鍋。

我也喜歡這句話:“冬天來寡了,春天在哪個塌塌啊?”

每一個當下,都己經成為過去。流逝的不是時問,而是人。就像你說的,時問是使一切變得美味的魔法。我想,時間也讓人領略到生命的各種滋味。

底料的秘方會不會是蘋果?你說這東西好像很平常,卻也不平常,假如不是蘋果,會不會是我家出品的“津津”話梅?我家的話梅還真的是看似平常,也絕不平常。

期待看到更多關於熊貓和旺旺,還有老姑姑的現場報道,你沒有真的掐死她們吧?她們太可愛了,尤其是愛喊你“笨蛋”的老姑姑。很想念牛仔哥、豬仔哥和番薯哥,請代我問候他們。祝“老爸麻辣鍋”生意蒸蒸日上。

浩山

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附記:

你的信依舊可以寄來孤兒院,我暫時不會離開。你也可以寫電郵,我應該可以找到電腦收電郵,隻是,這裏的網路不穩定,大家都盡量不上網,我也不好意思占用電腦,不過,接收電郵還是可以的。

大前提當然是你想寫。

這裏六點鍾已經天黑,沒有光害,常常可以看到漫天閃亮的繁星。每一顆遙遠的星星,仿佛都有一個故事;畢竟,能夠被人類眼睛看到的星星,其中一些也許已經是一千萬年前的了。時間是多麽吊詭的東西。

好好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