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第十三章 投河

我不知道我們在東安城裏站了多久。隻知道,最後,我父母終於開始走動了。他們牽著我的手,一邊一個,很機械化的,很下意識的,很安靜的向城外走去,沒有人說一句話。

我從馬背上摔下時,把鞋子也滑掉了。跟著父母走出東安城,在那種懾人心魄的肅穆氣氛下,我想也沒想到我的鞋子。出了東安城,地上滿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腳底徹骨的刺痛,但我咬緊牙關,不說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雖然我那麽小,我已深深體會出當時那份淒涼,那份悲痛,和那份絕望!

城外有條河,叫做東安河,離城要經過東安河上的那座橋——東安橋。我們機械化的走上橋,母親走到橋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橋欄杆邊,癡癡的凝視著橋下的潺潺水流!

我還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麽,父親已閃電般撲過來,一把抱住我母親,他們雖然沒說一句話,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親知道母親要做的事。“不行!”父親流著淚說:“不行!”

“還有什麽路可走嗎?”母親淒然問:“兩個兒子都丟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丟了!鳳凰連雙鞋子都沒有。曾連長走了,日本軍人馬上就要打來……我們還有路走嗎?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來了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沒有尊嚴的死在日本人手裏,不如有尊嚴的死在自己手裏!”

父親仰天長歎。“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下身來,對我說;“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那時候,我隻有六歲,根本還不了解“死”的真正意義,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隻覺得心裏酸酸澀澀,眼眶裏充滿了淚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們丟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

所以,我回答說:“好!”

說完,我哭了。

母親也哭了。父親也哭了。我們一麵哭著,一麵走下橋來,走到岸邊的草叢裏,我親眼看到父母相對凝視,再淒然地擁吻在一起,然後從岸邊的斜坡上向河中滾去,滾進了河水。

河水並不很深,我看到父親把母親的頭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母親不再動彈,父親也不再動彈,河水不能使他們沉沒,但已使他們窒息。

我開始著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應說也願意死,當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樣才會死。既然父母說要死便滾進河水,諒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搖搖晃晃隻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還要維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漸浸沒了我的小腿,浸沒了我的膝蓋,當河水沒過我的腰時,我再也無法站穩,就坐了下去。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頸項了。這樣一來,恐懼、驚嚇、和悲痛全對我卷來,我本能的就放聲大哭,邊哭邊喊:“媽媽呀!爸爸呀!媽媽呀!爸爸呀!……”

我淚眼迷糊的看到,母親的身子居然動了,接著,我感到母親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腳。

原來,母親並沒有死,她隻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這時,被我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還想保護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腳。頓時間,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親掙紮著從水裏坐起來,又去拉扯父親,父親也沒死,從水中濕淋的坐起來,怔怔的看著母親。母親流淚說:“不能死!我們死了,鳳凰怎麽辦?”

一句話說得我更大哭不止。於是,三人擁抱著,哭成一團。突然間,父親和母親決定不死了。

我們三個,又從水裏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陽,我們三個人,從頭發到衣服都滴著水,除了身上的濕衣服以外,三人都兩手空空,別無長物。離開家鄉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一貧如洗”。我們還真是入水“洗”過了。頂著滿頭的陽光,我們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為我沒鞋子,父親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那時來得深厚。尤其,失去了兩個心愛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靜,很沉默,也很輕鬆,因為他們真的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他們似乎連顧忌和害怕也沒有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刹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了。)

我們就這樣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