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77章 2011年夏 (3)

她嘻嘻笑:“所以猴子是傻瓜,好好的齊天大聖不做,要去給人做奴才。”

“想成佛唄。”

“那念珠就算是鑽石做的,還不是用來念經,有什麽意思?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人家也未必想,不是人在五行山下,不得不低頭嗎。”

“所以說到底,什麽成佛,還是因為打不過。”她笑。

“別笑話人家,你現在在豪宅裏隱居山林,跟用鑽石珠子念經有什麽區別。”

“猴子是被打服的,我是真的看透了。”

我大笑:“我會信?我認識你四年了,陳白露。全世界的妓院都變成寺廟,全世界的戰犯都成了高僧,你也翻著跟頭呢。”

她微笑:“我翻不動了。”

天晚了,我要走,她沒留我。一是我們之間不用虛客氣,二是她知道我不敢住。那些山精鬼魅,即使是半真半假的說笑,也足夠嚇得我失眠一整夜。她是陽氣很重的人,但我不行。連酒店裏那對死法很丟臉的les鬼,也欺軟怕硬,隻敢騷擾我。

~2~

從那之後,我每個月去看望她一次。

陳白露在小湯山純淨的空氣裏恢複了體力,每一次我見到她,她的氣色都比之前更好一些。她不上網,也不用手機,去過的最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也不過是北五環的家樂福。我給她講外麵發生的事,哪部電影獲了獎,哪部成了票房黑馬,哪本小說暢銷又有趣。

我問她:“還寫東西嗎?”

“抄《金剛經》算嗎?”她笑嘻嘻地回答。

她書房的地板上永遠堆著小山似的寫滿蠅頭小楷的宣紙,我看過一次,是看不懂的經文。

我有點兒生氣。聰明伶俐,編劇係科班出身,世麵也見了不少,就隻躲在郊外的別墅裏日複一日地抄佛經?要抄到哪一天為止呢?到三十歲,還是四十歲?

可我又不能直截了當地說出口。

我知道她平靜的微笑後麵掩藏著沒有愈合的傷口。她一天不回城,就是一天忘不掉過去。我怎麽能逼她?

我緊閉著嘴,看窗外的鬆林越發蒼鬱,楓葉已經發了紅。秋天到了。

時間流逝,就像水龍頭裏的水啊。

“你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挺可惜的。”我斟酌著詞句,“我小時候學過一點兒越劇,我的老師說過: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十天不練師父知道,一個月不練呢,觀眾都知道了。我就是吃不了苦,才沒堅持下來,現在全荒廢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歎口氣:“我又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我實在沒有鬥誌,一點兒也沒有。我打不起精神。”

“怎麽能打不起精神呢?”我很著急:“白露,想想從前,你本來比同齡人的起點都高呀。他們還在做槍手的時候你已經能接到獨立的本子了,雖說遇上了不靠譜的製片,但那不是你的錯。當初如果沒有陳言不負責任地瞎許諾,你一定會咬牙堅持下來—”

這個名字使我們同時愣住了。

這段時間,我和她講話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陳言,她不提,我也不提,就像他沒有存在過,就像那段往事從沒發生過。

可我說得太急,一時沒留神。

她的眼神果然一灰。

“也是要依靠機遇的,我以後未必還有那麽好的機會—”

“你的自信呢?陳白露?”我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什麽機遇,這一行難道不是靠筆頭吃飯的?你從前不是眼光總高人一頭?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呀,白露!”

“海棠—”她歎口氣,“自信從來都不是依靠憑空給自己打氣,自信隻能從枯燥的練習裏得來。那時候我每天都練筆,無論這一天多忙多累,打工,喝醉,或者生病,睡前也要寫兩三千字才肯上床。那時候我知道旁人都沒有我勤奮,所以眼光才高人一頭,可是我已經荒廢了太久—”她為自己辯解著,然後眼圈紅了,“那一年我做了什麽?吃喝玩樂、給野模拉皮條……我的手已經生疏了,騙不了自己,騙不了師父,更騙不了觀眾了。”

我看著她悲戚的樣子,我心中充滿了失望和遺憾。

“不能重新開始嗎?”我不甘心地問。

她也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著秋風吹動著層層鬆濤,然後她說:

“給我時間,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