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115章 2012年冬 (10)

月明道:“當年觀音大士見塵世欲根深重,化為一個絕色美女投身妓館,好度貪色男子。一日無疾而終,葬在荒郊,有一苦行僧前來拜祭。人們都說,師父,這裏埋的是個娼妓,你拜錯了。苦行僧說,娼妓就是菩薩,菩薩就是娼妓。今生墮入風塵,是前世種了孽根,如果執迷不悔,把倚門賣笑當作本生,將生生世世,沉浮欲海,永無超脫輪回之日。”

柳翠隻聽到“娼妓就是菩薩,菩薩就是娼妓”,不禁大哭,拉著月明和尚,訴說自己命運不濟,不知道為什麽由鍾鳴鼎食之家,淪落到如今田地;如今想回頭,求師父指點回頭路在哪裏。月明和尚指點她水月寺的方向,隻說到了水月寺,自然有她的結果。

柳翠坐了一頂小轎,到了水月寺外,卻被小和尚攔下,說寺規此山不準女香客進來。柳翠覺得奇怪,細問緣由,小和尚告訴她,28年前,水月寺住持玉通曾經好心收留一個女子過夜,卻因此破了色戒,不堪柳府尹羞辱,自己坐化了。

柳翠心中豁然明白。隻是怨恨一生修行毀於一旦,便投胎為女壞他家名聲。前世冤孽,此時方休,當時遣回轎夫,自己在水月寺外坐化。

所留銀錢珠玉、華服美器無數,除了留給老母養老外,都變賣施舍鄉裏。

至今臨安城有街道名柳翠橋和柳翠井。

“恩愛無多,冤仇有盡。隻有佛性,長明不滅。”

這是相傳柳翠坐化前留下的四句偈語。因為年頭太久,橋和井都找不到了,隻有綠底黑漆的道路標牌立在十字路口,上麵的“柳翠”二字仿佛穿越了九百年的時空,告訴我,她在我站立的地方賣過笑灑過淚,拜祭過同一個月亮;告訴我,那榮華富貴一朝破滅的命運,那墮落欲海無法超脫、步步走錯無法回頭的故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告訴我,隻要人性依舊有尊卑,人情依舊有厚薄,這個故事還將輪回下去,輪回下去。

路燈突然亮起,大團的落葉飄散在江南的冬天裏。我點燃一支她生前喜歡的奇楠香,一盞清水灑在柳翠橋路的街心。坐在梧桐樹下,看著漸起的寒風卷起細碎的塵埃,連同那縷青煙嫋嫋飛起,一直飄散到夜空裏去了。

願那些曾經美好的肉身,少受些饑寒流離;願那些曾經高貴的靈魂,依舊保持堅挺的姿態,像你曾經許諾的那樣,別低頭。

白露,走好,留我餘生,替你做個好人。

~12~

我回到北京後,推開陳白露的家門,來吊唁的人擠滿了小小的公寓。

誰誰誰,誰誰誰,誰誰誰,他們都和她跳過舞,有的追求過她,有的依然愛著她。時間畢竟久遠了,許多人的麵目和名字都模糊了,我隻覺得眼熟,認出的卻不多。

老首長被秘書和護士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坐在沙發的正中央。我許久沒見他,他的骨頭似乎縮小了一半,整個人如同一個幹枯的兒童,弓著背,兩眼昏黃地看著我。

我撲過去,半跪在地上,聞著老人身上陳腐的味道,抓著他不停抖動的手……我哭不出來。

但老人老淚縱橫。

“我也要走了,到了地下,我沒臉見她。好好的孩子,是我害了。”

我抬起頭。

“要是當年我把她爸爸保下來,就沒有後來的事。怎麽也補不回來了!是我害了好好的一個孩子!”

我搖頭,說不出話來。

我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能入睡了。腦中混沌一片。我隱約覺得這裏麵有什麽東西錯了—一定有什麽是錯的!是什麽呢?是什麽呢?我抓著老人幹枯的手,耳中嗡嗡直響,沒有頭緒。

“你們來了多久了?”我站起來,問秘書,“回去吧,這不是老人能長時間待的地方。”

秘書點了點頭,又啞著嗓子問:“陳家人呢?老首長想見一見。”

我搖頭:“見不到了。薛先生帶他們看墓地呢。”

“墓地在哪兒?”

“不知道。我沒有問。這有什麽關係?”我抬眼看見陳言坐在我對麵,坐在陳白露對月焚香坐的那把孔雀椅上,小狗臥在他身邊……四隻淚眼看著我。

他烏黑的瞳仁、一叢叢的卷發、雪白的門牙……

我轉身走進書房,關上門。

我是凡人。我不原諒。

死生不複相見。

“她走之前是長發短發?”

我不說話。

“她最近讀什麽書?”

我不說話。

“她提起過我嗎?”

我不說話。

“我的孩子還在老撾嗎?”

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