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劍

第二六章

第二六章

但是仇人的慘呼已漸漸消失,仇人的屍身也已漸漸倒下,他緊繃的心弦,終於也隨之鬆弛。

“叮”的一聲,劍尖落地,突聽身後輕輕一笑,道:“仇公子殺了人,老叫化幫忙埋埋屍身總可以吧!”

熟悉的語聲,熟悉的笑聲,他毋庸回頭,已知身後這人是誰。

他終於緩緩轉身,夜色蒼茫中,“窮神”淩龍卓然而立,手中緩緩播弄著一條長長的繩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緩緩道:“你此番殺人,縱然無人親眼目睹,難道別人就猜不出是誰麽?”

“繆文”心中,此刻突地感到一陣深深的疲乏——一種似乎是對人生厭倦的疲乏。

他似已再無餘力來思考許多事,於是他沉聲歎道:“無論什麽事,總有真象大白的一天,我是誰?誰是我?就讓別人知道了又有何妨?”

“窮神”淩龍仰天笑道:“好好,如此說來,你往日那一番苦心的計劃,豈非都再也無用,你不可惜,老叫化卻覺得有些可惜哩。”

“繆文”緩緩垂下眼簾,突又眼簾一張,大聲道:“你究竟是誰?究竟與我有何關係?為什麽總是要來管我的閑事?”

夜色中隻有淩龍的目光,宛如兩粒晶瑩的明星。

這數十年來一直遊戲人間,笑做江湖的窮家幫主,麵色突地變得十分沉肅,他一言不發,手掌微搖,掌中的長索,突地有如天虹般橫飛而起。

他手腕一震,天虹般的長索一陣波動,又有如天矯變化的十丈神龍,突地落在那四個藍衣劍手的屍身上。

“窮神”淩龍手腕連震,腳步移動,那長索也跟著波動扭轉,突地,他手腕一緊,轉身向夜色中走去,掌中的長索扯得筆直,竟將幾具屍身一齊帶動。

這手法當真是神乎其技,“繆文”呆望了半晌,第一次發覺江湖中確有許多武功深不可測的異人,隻是他們卻從來不願顯示武功。

隻見“窮神”淩龍拖著一長串屍身,大步而行,他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看來隻覺是那麽熟悉而親切。

“繆文”輕輕一掠,躍到他身側,道:“我對你那樣無理,你為何還要這樣助我?”

“窮神”淩龍望也不望他一眼,大步走入一片疏林。疏林中竟有兩個鶉衣乞丐,在掘著一個土坑,再也不回首望上一眼。

“繆文”大喝一聲,道:“你可知道,我根本不要你的幫助,我”“窮神”淩龍冷冷道:“你此刻已是四麵楚歌,隻要麵目一露,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尋你為敵,我不來助你,誰來助你?”

“繆文”呆了一呆,呐呐道:“你不來助我,誰來助我……”

淩龍冷冷截口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日之間,可能發生的變化便不知有多少,今日是你之友,明日便說不定已成你之敵,你縱有絕世武功,絕頂才華,但江湖中事,波譎雲詭,瞬息萬變,又豈是你能猜測?”

“繆文”呆立當地,仍在咀嚼著他話中的含意,突聽林中一陣急遽的車馬聲遠遠衝來,戛然而頓。

接著是一聲嬌呼,響徹夜空。

“繆文”心頭一震,這嬌呼聲竟也是如此熟悉。

“窮神”淩龍麵色微變,沉聲道:“快走快走,這裏的事老叫化來管。”

“繆文”嘴角笑容一閃,承繼先人的倔強性格,使得這睿智的少年,時時刻刻都會做出衝動的事,而衝動的事,卻大多俱是愚笨的。

他一言不發,霍然轉身,一步掠出林去。

“窮神”淩龍望著他的背影,麵上神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喃喃道:“又是這樣的脾氣,又是這樣的脾氣……”

疏林外,一輛馬車,停在程楓的屍身前,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木立在馬車畔,垂首凝注著程楓的屍身。

“他”秋波一轉,突覺有一雙眼波正在凝注著自己,抬起頭來,便已和“繆文”的目光相遇。

“他”心頭一跳,麵上立刻綻開一個驚喜的笑容,顫聲道,“你……你沒有死……”

纖腰微擰,似乎要撲向“繆文”身上,但腳步方動,卻又倏然止步。“繆文”淡淡笑道:“文琪,你瘦了。”

這笑容和語聲像海濤般衝擊著毛文琪的心房,她身軀顫抖,眼波也蕩漾了。

她輕輕道:“你也瘦了……”

語聲未了,突然後退三步,大聲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你是不是爹爹的仇人?這程楓是不是你殺死的?”

少女的心緒,竟是這般令人難測,她在前一刹那中所想的事,和後一刹那中所想的竟是如此不同。

“繆文”目中光芒一閃,道:“此人……”

哪知他語聲方出,他身前、身後,竟有兩人同時沉聲道:“此人是我殺死的!”

“繆文”驀地一驚,轉目望去,隻見他身後的疏林中,緩步走出的,正是那名揚天下的“窮神”淩龍。

毛文琪亦自一驚,轉身望去,蒼茫的夜色中,緩步行來的,竟是一個麵容木然,身形木然,目光亦木然,望來有如行屍走肉般的青袍怪人,他僵木的麵容上,那一條長而深的刀疤,更使他平添了幾分怪異之氣。

夜色之中,驟然見到這樣的人,毛文琪心頭不覺又是一驚,一陣寒意,倏然滿布全身。

她大聲道:“你是什麽人?”

秋波一轉,又自喝道:“程楓到底是誰殺死的?”

哪知這青袍怪人卻似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說話,僵木地移動著腳步,僵木地走過她身邊,俯下身去,抱起了程楓的屍身……

他無論在神色或麵容間,都散發著一種“死亡”的妖異魔力,他仿佛是來自地獄的使者,為人間帶來“死”的訊息。

就是這種妖異而神奇的意味,使得毛文琪眼睜睜地望著他的身形移動,而未出聲阻止。

隻見他橫抱起程楓的屍身,僵木地站了起來,又開始僵木地移動著腳步,然而,就在這一刹那之間——他僵木的目光,忽然變得有如閃電般鋒利,不可置信的靈活,向“繆文”打了個眼色,然後……

他雙手抱著程楓的屍身,僵木地走過淩龍身側,僵木地走入黑暗……

這仿佛來自地獄的怪客,此刻便仿佛又走回地獄中去。

縱然是“窮神”淩龍這般厲害角色,此刻麵上也不禁露出明顯的駭異,他詢問地向“繆文”望了一眼,卻發現“繆文”竟也似茫然失措。

毛文琪眼波四轉,突然道:“淩幫主,我正要找你。”

她心裏覺得有些茫然,有些慚愧,因為她竟不敢阻止那青袍怪客的行動,她覺得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是以她便脫口說出這句話來,為的不過隻是打開自己心裏的僵局。

“窮神”淩龍微微一愕,哈哈笑道:“毛姑娘尋我作什?”

這風塵異人口中的朗笑之聲,其實也是在掩飾心裏的不安與慚愧。

毛文琪怔了一怔,道:“我……我……”

她找淩龍為的就是要尋找“繆文”,但此刻“繆文”卻已立在她身側,她偷偷望了“繆文”一眼,口中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她深信“繆文”必定不是自己爹爹懷疑的人,是以此刻心裏反而覺得有些歉意,又不禁在心中暗自思索,不知該用什麽言語向自己的爹爹解說。

“窮神”淩龍哈哈笑道:“你們年輕人的心事,當真不是我們老頭子能夠明了的。”

毛文琪麵頰一紅,隻見繆文木立當地,心中似在思索著什麽。

她緩緩走到“繆文”身側,輕輕道:“方才我……錯怪了,但是,你……最好還是躲避一下,因為我爹爹……”

“繆文”心中隻在思索著方才那青袍怪人“還魂”目光中的含意,根本未曾聽到她的話。

她話聲未了,突見“繆文”雙目一張,右手擊額道:“不對!……對了……”一撩衫角,轉身奔去。

毛文琪微微一愕,道:“喂!你……”

她本想立刻追去,但抬目望了淩龍一眼,卻又不禁羞澀地停下腳步。

“窮神”淩龍哈哈笑道:“無妨無妨,老叫化什麽都看不見的。”

毛文琪麵頰又一紅,終於還是躍上馬車,追蹤而去,隻見一股車塵,瞬息間便消失在黑暗裏。

夜深。

春夜中的星月,像是方被織女的纖手洗過,而春風便像是織女的眼波,是那麽溫柔,異樣的溫柔。

清澈的星光,映著朱紅色的大門,映著門前那一雙石獅,使得這一雙巨大而猙獰的石獅,看來也溫柔了一些。

星也溫柔,月也溫柔,風更溫柔,溫柔的春夜中,一切都是溫柔的。

於是春夜中人們的心也溫柔了起來。

杭州毛府,門外,是永遠不會寂寞的,何況在春夜?

此刻,七,八條勁裝大漢,徘徊在門前。他們的職責是迎賓和通報,巡防和探查,但在這溫柔的春夜中,後兩種職責顯然已被他們忽視了,沒有一個人的眼光中,再帶有警備之意!

他們隻是懶散地蹀踱著,有的甚至已倚著石獅坐了下來,偶而有人說出一個粗俗而猥瑣的笑話,便引起一陣哄笑一笑話越粗俗而狠瑣,哄笑之聲也就越大。

突然,所有的笑聲一齊停止,所有懶散的目光一齊凝結,站著的人站得更直,坐著的人也站起來。

黑暗中一個青袍人,僵木地走入門前的燈籠光下,他麵容神情間所帶的那一份死的意味,已足以令人心驚,何況……

他背上竟還負著一具鮮血淋漓的死屍。

眾人麵色俱都大變。有的人遠遠退到路邊,隻等他走過。這些漢子雖然粗魯莽撞,但此時此刻,卻誰也不肯來管閑事。

隻覺這青衣人望也不望他們一眼,眼看已將走過大門突然身形一轉,也未看他舉步,便已上了四級石階。

等到這八條大漢驚呼出聲,他已緩緩走進了大門,這門禁森嚴的杭州毛府,在他眼中看來,竟仿佛是人人可入的廟字。

他一步一步地穿過庭院,走向長廊,整個宅院,立刻動亂了起來。

動亂之聲,傳入正廳,正廳上燈光通明,“靈蛇”毛臬,飲宴正歡,聞聲不禁放下杯盞,皺眉道:“什麽事?”

兩個藍衣劍手,如飛搶步而出。

正廳上的“靈蛇”毛臬、河朔雙劍、子母雙飛、百步飛花等人,雖然有些驚詫,但卻也不以為意。

坐在上首的一人,蒙麵風氅,赫然竟似那關外人魔“人命獵戶”,此刻更是動也不動,他雖在人群之中,也像是隻有一人獨坐,他鋼鐵一般的神態,似乎永遠不會為任何外來的因素改變。

庭園中腳步紛亂,人聲嘈雜,不住厲叱!

“什麽人,敢到這裏亂闖?”

但叱吒盡管叱吒,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那青袍人更是望也不望這些人一眼,一步一步地走上長廊。

兩個藍衣劍手如飛而來,一眼見到這青袍人,也不禁倒抽了…口冷氣。

兩人對望一眼,一齊拔出劍來,左麵一人厲叱道:“住腳!你若再進一步……”

右麵一人心膽已寒,截口道:“若要求見,先待通知,杭州毛府,豈是你亂闖之地!”

青袍人目光森然掃過他們麵上,僵木的腳步,仍然一步一步向前移動著。

兩個藍衣劍手齊地大喝一聲,雙劍交剪,唰唰兩劍,一左一右,破風而來。

隻聽“嗆”地一聲長吟,雙劍交擊,那青袍人不知怎地,竟已從劍光中穿過,走到他兩人的身後。

他兩人心頭一寒,怔在地上,再也不敢翻身追擊。

隻見這青袍人仍然在緩緩邁著腳步,他肩頭所負的屍身,隨著他的腳步,微微搖擺著……

“靈蛇”毛臬終於也被驚動,大步走到廳口,青袍人轉過長廊,走向大廳,前麵忽有一排手持鋼刀的大漢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排鋼刀,刀尖向前,被燈光一映,閃閃發著寒光。

青袍人卻仍然視若無睹,筆直地走向刀光,這一排刀尖,卻已微微起了顫抖,隻有一人壯膽喝道:“止步!……止步……”

“靈蛇”毛臬麵沉如水,隻見這一排大漢已將揮刀而上。

毛臬突地厲聲道:“閃開,讓他過來!”

青袍人繼續著腳步,走向大廳,麵上仍然毫無表情,這一排大漢閃開與否,根本沒有放在他的心上。

正廳之中,除了那蒙麵風氅的“人命獵戶”外,俱已離座而起。

青袍人走上大廳,目光木然望向毛臬,突然雙手一撤,將肩上的屍首,仰麵擲在地上。

群豪目光動處,赫然發現這屍首竟是程楓,不禁齊地發出驚呼。

毛臬縱然鎮靜,麵色亦不禁大變,厲聲道:“你是誰?負屍而來,為的什麽?”

他此刻還沒有辨出這青袍人的來意,以他的身份。自不能隨便動手。

隻見青袍人僵木的麵容上,忽然泛起一絲笑容……笑容扭曲了刀疤,使他的麵容更加猙獰醜陋。

他異樣地微微一笑,緩緩道:“我是誰?”

目光再次望向毛臬,一字一字他說道:“難道你不認得我了麽?”

“靈蛇”毛臬濃眉皺得更緊,目光凝注在這青袍人麵上,他雖然搜遍記憶,一時卻也想不出此人是誰?

百步飛花林琦箏輕輕一笑,道:“你若是毛大哥的朋友,就請你快些說出來麽,盡打啞謎幹什麽?”

此時此刻,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語聲居然也仍然是那麽嬌美而甜蜜,實在是令人驚異。

“左手神劍”丁衣卻皺眉道:“程楓可是被你殺死……”

青袍人冷笑接口道:“不錯!”

眾人齊地一驚,丁衣連退三步,“嗆啷”一聲,拔出劍來。

“百步飛花”林琦箏似笑非笑,緩緩道:“你既然殺了他,又把他屍身背來,難道你是想來送死的麽?唉……我真不知道你這是為了什麽?”

她居然輕歎了一聲,似乎對這青袍人甚為同情。

青袍人卻有如未聞,目注毛臬,緩緩道:“你不認得我了麽?”

毛臬目光掃處,厲聲道:“你若是毛臬之友,怎會將程楓殺死?…”左手神劍”丁衣道:“正是如此!”

唰地一劍,斜斜削向青袍人的肩頭。

青袍人身形一閃,突然自袖底彈出一指,彈開了這攻勢極為淩厲的一劍,口中卻緩緩說道:“十八年前,一個大雨滂沱的深夜。”

左手神劍一招受挫,勃然大怒,正待揮劍攻上,“靈蛇”毛臬卻一皺雙眉,搖手沉聲道:“丁兄暫且住手。”

正廳之上,人人俱要聽他下文,是以變得十分靜寂。

隻見青袍人仍然目注毛臬,緩緩道:“十八年前,我為你保那一趟紅貨,半途遭劫,幾乎丟了性命,你今日卻不記得我了!”

“靈蛇”毛桌心頭一震,忽然想起一人來,變色道:“朱子明,你……你可是‘閃電神刀,朱子明子明兄弟麽?”青袍人木然道:“朱子明……正是,我就是朱子明!”

毛臬大喝一聲,一手握住了他的肩頭,道:“子明,你……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調”左手神劍”麵色鐵青,接口道:“無論此人是誰?他既然殺了程大哥,小弟便放他不過!”

…毛臬麵容又一變。

青袍人“朱子明”木然一笑,道:“我難道殺他不得麽?”

他緩緩抬起,指著麵上的刀疤,又道:“他見利忘義,刺了我這致命的一劍。這一劍雖未能使我喪生。卻使我失去記憶十八年,曆盡萬時痛苦。這…”

他目光轉向毛臬。

“這就是為什麽直到今日我才來見你,隻因我一直記不得往事,甚至記不得姓名,否則我早已要來告訴你,十八年前,那一趟紅貨。”

“靈蛇”毛臬目光一凜,道:“劫鏢的人,莫非竟是程楓?”

青袍人“朱子明”道:“正是!我丟了你的鏢,若不將他殺死怎來見你?”

廳中的情緒,到了此刻,己達**。

此刻誰也不再多口,就連一招受挫,盡有不甘的“左於神劍”丁衣,也悄然退到一旁,插回長劍。

“靈蛇”毛臬怔了半晌,突然仰天狂笑,道:“好極好極,今日真是大喜之日,不但我積鬱在心頭十八年之久的一件無頭公案,今日總算有了交待,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弟兄,今日也到了我身邊…哈哈,各位,這是否可喜可賀之事…”

他雙掌一拍,高聲道:“換上酒菜,為我朱賢弟接風!”

笑聲一頓,又道。

“將程大俠的屍身,厚厚收殮了,暫莫音知程夫人,免得她驚動了胎氣。”

靈蛇門下,立刻開始忙碌。

“百步飛花”林琦箏嬌笑道。

“毛大哥,這樣對你不起的人,你還對他這麽好,唉……我林琦箏叫你一聲大哥,總算叫得不冤枉。”

她秋波瞟向“朱子明”嬌笑又道:“喂,我說朱兄弟,你仇也報了。氣也出了,又看到了老朋友:這麽多喜事部來了,你總該笑一聲,笑了吧,老實說,你這樣的神氣,我看了都要往心裏打哆嗦。”

青袍人“朱子明”冷冷一笑,道:“你大可不必再看我!”

林琦箏怔了一怔,終於笑不出來了。

“靈蛇”毛臬哈哈笑道:“都是自己兄弟,何必……”

笑聲未了,“奪命使者”鐵平突地如飛奔上廳來,喘著氣道:“師傅……有……人要見你老人家。”

毛臬笑語一頓,雙眉微皺,沉聲道:“什麽人?你為何如此驚慌?”

鐵平喘息猶未定,道:“這兩人……”

他忽然頓住語聲,目光驚異地望向“朱子明”,毛臬道:“這是你朱師叔!”

鐵平方自搖頭說道:“便是這兩人的武功大過驚人,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而且他兩人來尋師傅你老人家之意,亦不知是友是敵。”

“靈蛇”毛臬雙眉微皺,目光一轉,突地哈哈笑道:“無論他兩人來意如何,在此地難道還會討得了好麽?”

要知此刻這廳上之人,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是以毛臬這番說話,倒也不是自誇自滿之詞。林琦箏秋波一轉,麵上又綻開嬌笑,道:“武功不可思議……這是誰呀?我倒要看看,他們……”

她忽然發覺廳上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廳門,不禁頓住語聲,轉目望去,隻見一胖一瘦兩個身材極高的錦衣老人,並肩站在廳前,四道目光之中,竟像是帶著一種奇異的魅力,微微一掃,便已令人心跳。

“靈蛇”毛臬呆了一呆,方自笑道:“兩位尋訪毛某不知…”

左麵一人麵如滿月,一抨長髯,截口道:“老夫程駒!”

右麵一人瘦骨鱗峋,嘻嘻笑道:“老夫潘僉!”

兩人一齊舉步,走到毛臬麵前,程駒道:“你就是毛臬麽?嗯,有些像……”

潘僉道:“十八年前我曾經見到你的妹子……”

他輕描淡寫他說出這句話來,卻有如一方巨石投入春水裏。

大廳中群豪人人俱都一驚,就連那青袍人“朱子明”木然目光中,都不禁閃過一絲驚駭的神色。

毛臬定了定神,方自說道:“家……妹……咳咳,此刻在哪裏?”

他雖然極力控製,但語聲仍不禁為之顫抖,是以借著兩聲幹咳,將之掩飾。自然,他所驚震的並未為了自己的妹妹,而是為了十八年前,他妹妹肚中的孩子。

蒙麵風氅的“人命獵戶”,一直端坐未動,此刻竟也長身而起,目射神光。

隻聽程駒緩緩道:“海天孤島!”

這四字他一字一字地緩緩說將出來,眾人又自一驚。

毛臬急急問道:“那麽……她所產下的嬰兒……”

潘僉嘻嘻一笑,道:“自然拜了海天孤燕為師!”

毛臬心頭一震,連退數步,跌坐在椅上,“人命獵戶”亦自坐倒,鐺地一聲,將桌上一隻銀筷,撞落在地上。

一時之間,隻見毛臬麵上陣青陣白,顯見是心中極為驚嚇。

河朔雙劍、百步飛花、左手神劍,這些與昔年仇獨之死有關之人,心中亦是砰砰亂跳。仇獨之子,若是“海天孤燕”之徒,武功那還了得,那麽,十八年前那一段血海深仇,豈非真的要以血還償?

程駒目光掃處,驀地一步跨到毛臬身前,哈哈笑道:“仇獨之子,縱是海天孤燕之徒,有我兩人在此,你還怕些什麽?”

毛臬霍然站起,道:“你……。潘僉亦自哈哈笑道:“我兩人此來,便是為了保護你的。”

毛臬目光閃動,心中但願相信,又不敢相信,他不禁在暗中尋思,該怎樣探出這兩人來意的真假與武功之深淺。

這時夜已很深,晚風靜靜地吹入大廳,吹著這一群有如塑像一般的人們的衣衫,才使得他們看來有了生命。

無論是誰,此刻若是走來向這些人看上一眼,都無法相信,這些人掌中曾經或將要掌握武林中的一半命運。

因為他們麵上,帶著的竟是那麽濃重的憂鬱。

突然,一陣狂笑,將沉寂的憂鬱劃成粉碎。

這一陣狂笑之聲,其實遙遠在庭院之外,但卻已足夠使得廳上之人耳鼓為為之一震。

一個藍衣劍手,在狂笑聲中,急步走入大廳,道:“外麵又有客人……”

“靈蛇”毛臬暫且拋開了心中的思慮,雙目一張,沉聲道:“誰?如此深夜?”

藍衣劍手垂首道:“聽他們自報姓名,其中仿佛有‘武當派’的‘青風劍’朱白羽,‘華山派,的銀鶴道長,還有……”就是這兩個人名,已足夠使大廳恢複生氣,而再度**起來。毛臬苦笑一聲,截口道:“想不到今夜此間倒熱鬧得很。”

他轉向那藍衣劍手道:“他們可曾說出來意?”

藍衣劍手囁嚅著道:“這些人像是都已喝醉了,說明日便是‘西湖英雄之會’,他們今夜要來看看英雄會的主人,還要來叨擾主人幾杯美酒。”

毛臬雙眉微皺,沉吟不語,他此刻困惱已夠多了,實在不願再惹麻煩,但是,他卻又怎能拒絕這些武林中的頂尖劍手。

第一個思慮還未解決,便被拋開,此刻第二個思慮卻已接躥而來,他開始猜測這些名劍手的來意。

那藍衣劍手立在一旁,等了半晌,囁嚅著又自說道:“是請他們進來,還是……”

毛臬濃眉一揚,沉聲道:“請!”

庭園中笑聲未了,又已傳來一陣歌聲!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

歌聲音節骼然,還有擊劍之聲相和,“靈蛇”毛臬搖頭歎息一聲,向程駒、潘僉歉然一笑,道:“失陪。”大步出迎。

方自走到長廊,隻見“清風劍”朱白羽長衫早已脫下不知丟到哪裏,此刻身上卻穿著一襲蓑衣,截著一頂笠帽,左手扶住“華山銀鶴”的肩頭,右掌手持長劍,高歌狂笑而來。

“華山銀鶴”亦是蓑衣笠帽,手持長劍,朱白羽每唱一句,他兩人掌中的長劍便同時揮起一兩劍相交,龍吟震耳,卻壓不下他們身後三人的笑聲。

“靈蛇”毛臬不禁又一皺眉,幹咳一聲,朗聲道:“毛某不知各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清風劍”朱白羽歌聲一頓,狂笑著道:“若得靈蛇一句話,不要遠迎……風流……哈哈,毛大俠,你這裏可有解渴的美酒?”

“華山銀鶴”朗聲大笑:“解渴的美酒……哈哈,若有這種美酒,我便別無所願了。”

“清風劍”朱白羽以手拍肩,又自高歌:“但願能有解渴之酒千萬壇,飲盡天下酒徒盡歡顏……”

“靈蛇”毛臬不動聲色,含笑揖客,這一句歌聲方了,“清風劍”朱白羽已走上大廳,目光一掃,喃喃道:“一、二、三、四…”

突地放聲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名震天下的‘七劍三鞭’,今日這裏竟到了五位,在下實在高興得很。”

“百步飛花”林琦箏哈哈一笑,道:“朱大劍客,你太謙了,我們算得了什麽,哪裏比得上您的武當神劍?”

朱白羽雙手連搖,哈哈笑道:“七劍三鞭麵前,在下怎敢談劍!”

突地大喝一一聲:“呔!去!”

手腕一揚,掌中長劍脫手飛出,奪的一聲,釘在大廳的正梁上。

“華山銀鶴”突地故意一整麵色,輕輕一拍朱白羽的肩頭,道:“朱兄,你不可大謙,若論天下劍法,長白失之偏激,昆侖失之飛浮,點蒼稍嫌花妙,峨嵋太過忠厚,還是武當劍法,可稱擎天之柱,尤其是‘九九八十一手九宮連環劍”劍劍連環,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絕,又好像……”他似乎思索了一下,方自接口笑道:“又好像李白之詩,蘇軾之詞,滔滔而來,不可斷絕……哈哈,好詩呀好詩,好劍呀好劍!”

“清風劍”朱白羽大笑道:“過獎過獎,如此說來,華山劍法,又當如何?”

“華山銀鶴”長劍一掄,劍風嘶嘶!

滿堂燭火,一陣飄搖,“華山銀鶴”搖頭笑道:“華山劍法麽……艱辛、苦澀、枯燥無味,不過……哈哈,也還不錯就是了。”

他狂笑聲中,長劍又自一揮,隻聽一陣尖銳的劍風自劍尖發出,滿廳燭火,突地一齊熄滅。

“靈蛇”毛臬濃眉深皺,厲叱道:“掌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