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哭的人心已亂

第五十四章

決裂終於熬到上海,突然就來了風雨,幾天裏陰霾飄搖。

她來了,他也來接她,她卻病了,沉沉的被傷痛淹沒,三天,或者四天,在或沉或浮的邊緣裏,沒醒過。

短短兩個月裏接二連三的打擊,一下子把她掏空了,躺在**,額頭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過了。不停的打點滴,胳膊上的針眼好幾個,手背上青著一大片淤血。

因為是輕微腦震蕩,摔過後沒有好好休息又坐著火車一折騰,情況嚴重了。從急診出來就送了病房,他以為能醒過來,但是一等就是四天。衰弱至極,隨時都要撒手的樣子。他從沒怕過,這次怕了。就在她床邊,寸步不離,怕她有什麽閃失。

心裏又急又亂,想送她朋友回去,兩個人又不肯,隻能暫時安頓一下,留著他獨自在醫院守她。他不想別人打擾,就像好好陪她,以後怎麽辦,他一時很亂,也想不清楚。

看到瑤瑤遞過來的喜帖,把手機摔了個粉碎,那天坐在檢查室外,用手托著頭,暴怒過後額角漲疼。他想開車回去算賬,但還是沒去。她去做檢查了,抬上車子蓋著一張白單子被推走時,他覺得那樣子,像是回不來了。

出來的時候,頭依然疼,心裏的石頭卻落了。她身體底子差,但是總是熬過這場病。醫生說不會有危險了。他急,心疼,不離她身邊,等著慢慢恢複。

他不能告訴封青、唯一,他做的,現在什麽都不能說,隻是躲在這裏,和她短暫的在一起。走的時候,她病著,再見,她還是病著。

心裏的歉疚都留在她床畔,白天黑夜的陪著。睡在病床邊,好幾夜他合不上眼,聽著儀器的響聲,時不時起身看她。怕真就走了,一聲也不和他說。

三四天後半清半醒,情況穩定了很多,真正睜開眼認人也能說話,已經是一個星期後了。

那天,他在醫院過道上和封藍錯身而過,去拿化驗結果,封藍推開了病房的門。命運不能改寫,那天,她知道了一切真相。

……醒來看著一室的白,聽著滴滴答答的聲響,眼前終於清明,斷斷續續睡了又醒,他好像在身邊,又好像在夢裏。窗外,下著雨。疲倦的找他的影子,什麽也沒找到,屋子一角,卻看見了姐姐。

好多年沒見了,除了那本雜誌上的一麵,有七八年了吧,像個陌生人。經曆了歲月,和離開時不一樣了。姐姐,本該是親切的,可想到她的名字,眉頭皺緊了。

走過來,站在她床邊,溫婉的樣子像是當年常常照顧自己的樣子。但她怕她,看見她就想到那張喜帖,心裏又疼起來了,腦子裏,都是那兩個楷體寫就的名字。

李城寺和封藍,那不對,應該是李城寺和封嫣,沒有別人,隻有封嫣!

那是假的,姐姐和他,不會的,一場噩夢而已。手指僵著,抓著被子保護自己,看著封藍坐下身掖好被角,暖暖的唇角,一手撫開她額前淩亂的發絲。她瑟縮著躲開。

她長大了,依然漂亮,病著,那麽憔悴,依然有柔弱的風情。她,是封嫣,那個十二歲的女孩,也不再是了,八年之後,她隻是另一個女人而已。

“嫣嫣,以後要聽城寺哥哥的話,現在,他是你姐夫了。”雲淡風輕,和窗外的風景不同,姐姐溫柔的笑著,拉起她放在被外的手握緊,說了無害的一句。

躺在那裏,病房裏那麽安靜,看著姐姐的笑,耳邊聽的格外清晰。

很多年前,在胡同的盡頭,他和姐姐來接她,坐在車裏,她聽過類似的話,那時候她討厭他,但現在,她愛他。

頭劇烈的疼起來。一時不知道怎麽消化,隻是茫然的搖搖頭,“他不是。”

他是她最親愛的人,晨昏的陪在她身邊那麽多天,親過她,要了她,怎麽是姐夫呢。不是,他不是,永遠也不是!

她來找他了,準備告訴他,她想他,愛他,怎麽,就變成姐夫了。他也是愛她的,他說過,說過好多遍!

封藍還是淡淡的笑,“傻丫頭,我們,已經結婚了。”指間,那亮晶晶的戒指正撞在她驚惶的瞳仁裏,一霎那,臉上蒼白的脆弱不在,呼吸急促,眼神錯亂,唇咬的死緊。

病著卻還是掙紮著起身,逃得離她遠遠的,躲在床頭,一時之間,什麽也想不清楚,什麽都亂了。

“在美國就決定了,他先回來,我再回來。”封藍起身,離開了病床,走向門邊,“好好養病,以後,姐姐再來看你。”

病房裏又安靜了,窗上的雨都聽得清。她拉過被子蓋著自己,覺得冷,頭上的疼一陣陣扯著心,靠在床頭,平複一陣暈眩。

在美國就決定了,然後呢?他為什麽回來了,把她從學校接回家,跨過了那道底線要她,他,真的和姐姐結婚,變成姐夫了?

她不信,死也不信!身上冷的利害,頭上出了一層汗,不停的哆嗦,剛剛清醒的虛弱依然,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拔了點滴就下床往門外走。她要去想他,不管找到哪裏,也要找到他。

他們不能騙她,她隻有他,隻愛他。她得去找他,當麵問他,他怎麽騙她,怎麽不要她了!靠在門邊,她慌亂的開門,甚至沒穿鞋,就跑了出去。

扶著走廊的牆一步步往外走,披散著頭發,像個走丟的孩子,她掙紮著去辨認每張經過的臉,每個都不是他,每個又都像他。走廊很長,有人迎麵過來,看看她,又走遠了。他在哪?

路的盡頭,乏力的扶著拐角座椅,她累了,喘著粗氣,站不穩,眼前又模模糊糊的一片,突然就被帶到了溫暖的懷裏,腳沾不到地,被橫抱了起來。

眼淚來了,一下就撞到他黑潭般的深情裏,水蒙上了他的臉,她看不清,就用手去摸摸,膽子那麽小,竊竊的,怕一碰他就不見了。

一個月,等了那麽久,總算見到了,她心裏疼得厲害,他去哪了?

埋進他懷裏,什麽誤會都忘了,那麽信賴的摟著他的脖子,胡子紮的她很疼,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了點顏色,心裏開心,嘴角都掛著笑。他來了,什麽都好了。

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兒,她隻想靠著他,湊近耳邊,還沒說清“我想你”就哭了,那麽傷心委屈。分離之後還是分離,轉瞬即逝的相守之後,再沒平靜過。她病了,為了他病了那麽長時間,他走了卻不回來,她隻能趕過來,告訴他想他了,愛他。

長長的歎了口氣,安心的靠在他手臂的溫暖裏,深的像夜的眸子,那是她的,隻是她的。

在樓道裏看著她慌亂衰弱的樣子,奔過去搶到懷裏,怕她又暈過去,病的認不出他一個星期了。終於醒了,卻哭得那麽心酸可憐,抱著他的小手軟軟的,卻是用盡了力氣。心裏疼,從沒有過的疼。回病房的一路,親著她的額頭,傷口結痂了,瘦的那麽厲害,他把她害慘了,她再不好,他也不想活了。

把她放回到**,她不肯鬆手,拉著他的體恤埋在他胸口哭,眼淚濕透了衣料,手環過他的腰,她受過的委屈已經太多,他實在不忍心再告訴她實話,但是不說,隻會更糟,他扶起她的身子,讓她靠在枕頭上,給她擦幹眼淚。

她還是不放心,拉著他的袖子,隻是哭。

有一刻,他真的心軟了,想就這樣下去。但她突然慌亂的撲到他懷裏,抓著他的手臂找他的眼睛。

“你沒結婚!你沒和封藍結婚!”她再也不叫她姐姐了,她不是姐姐,他也不是姐夫。她慌亂和他要答案,聲音都是啞的,小臉上是那種信賴和認定。

他僵了,抱著她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量,看著她眼裏的淚水幹透,清清醒醒的等著他,他不會騙她的。

他突然緊緊把她抓過來,攬住她的腰身,像要攆碎她一樣的緊,他從沒這麽害怕鬆手,從沒這麽擔恐懼過,“我和她結婚了,”下一步,隻是墜落,永遠的失去,“我和封藍,兩個星期前,結婚了。”

懷裏劇烈的顫抖,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她掙開,讓他麵對自己,眼睛對著心,她把唇咬破了,製止胸口撕裂般的疼,一眨不眨的看清他眼裏的真相,手指掐進他肉裏。

她愛過,疼過,也恨過,但這一刻,她隻希望她從來沒存在過。

時間定格在愛的那秒,悲劇在眼裏蔓延。親手捧到他麵前的心,徹徹底底碎了。

頹然倒進他懷裏。那晚,她被推進了搶救室。

……第五十五章絕望悲哀莫過於此,她活了下來,心卻死了。怎麽從上海回的北京,怎麽殘喘著醒過來,以及後來的很多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也記不清了。

大三的前半年,她基本是病下來的,在學校長住,最多周末去瑤瑤或曉蕾家裏。因為那個人,她很久不去旭姨家,也不想回大院的家裏,因為那些地方,都是不堪的回憶,想忘,太難。

哥哥好多次電話裏問她出了什麽事,唯一甚至親自跑到學校看她,可她誰也不見,什麽也不說,終日安靜的坐在宿舍裏拿著本書。

她變了,陪她經過一切的瑤瑤看得出來,曉蕾也是。她那麽安靜的生活在一種悲涼的情緒裏,瘦弱的躲在沒人的地方。校刊她放手不管了,任何學校的活動她都不參加,常常隻是一個人躺著,對著一屋子靜謐發呆。

如果她哭,或者鬧鬧,也許還能讓人放心一些,但是從回來之後,誰也沒見她哭過,好像等著什麽,也好像什麽都無所謂了。

日子過的很慢,她的悲哀也很綿長,唯一清晰的,是戴陽告訴過她的那句話,“別愛上不該愛的人。”

一遍遍寫在筆記本上,再把愛字圖黑,劃去。她沒愛過,隻是錯過。

有時候心裏太難受了,止不住的頭疼了,就吃些睡覺的藥,從中學受驚嚇那次留下的神經衰弱,在這時候發揮到極致。

她整夜整夜的睡不了,就躺在**反複玩味那句話。戴陽第一次說的時候,她什麽都不懂。第二次再說,已經晚了。

上課的時候,她從前排換到了後排,太疲倦的時候就趴在課桌上睡一會兒,成績,她不關心了,隻要不是太差。

元旦假期的時候,不得不在家裏。封青和唯一輪番的和她談,開導她,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疲憊的心本已經千瘡百孔,她被問的無處可躲,還是崩潰的哭了。躺在自己的房間裏,任哥哥和唯一在床邊守著,吊上點滴,隻是埋在枕頭裏哭,她什麽也不說,什麽也說不出。

沒有人知道她心裏有多疼,死了的心也還是疼的,而且愈演愈烈。唯一把她抱在懷裏,父母也都早些回家看她,但她停不下來,像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或者,活著本來就沒有什麽意義。

別人家裏都在過節慶祝的時候,她病病懨懨的弄得家裏氣氛低沉,父母最後把她送到了外婆那,短暫的度過了兩天安穩的日子。

畢竟,外婆不回問她,隻會端著做好的飯菜走到她床前,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她,哄著,喂她吃東西。

她不是孩子了,現在卻寧可自己是孩子,什麽也沒經曆過。她還是幹幹淨淨的封嫣,沒有現在這般肮髒墮落。

那兩個月,三個月,她懷疑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鏡前的自己是髒的,內心最深的地方是碎的。

她不知道還該不該活下去。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戴月的樣子,像一具屍體,或是變成一塊墓碑,任人憑吊歎息。

外婆不懂她,但是疼她,和旭姨疼的一樣。她是想旭姨的,但是她不去看她了,她是她的媽媽,也是,他的……想不下去,突然把臉整個壓到水裏,冬天裏,在冰水裏她不覺得冷。那溫度,冷卻了心裏的疼,竟然有種痛苦掙紮的快意。

在外婆懷裏哭,眼睛腫了,吃的東西全吐了,但是好歹能放肆的發泄一下,不再把自己深深藏著。累極的睡過去,痛極了再醒過來,這就是日夜。

真想把自己藏起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卻拋不開家庭的羈絆,被牢牢套住。她走不了,走到哪去,事情也已經是這樣了。她不是原來的封嫣了,不再純潔了。

哀哀怨怨,她覺得好像在操辦自己的葬禮,和生活裏的人再相處一段時光,然後告別。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世界,重新活一次,沒有他,沒有那些過去,再活一次。

晚上,她夢見自己真的去了,平靜的躺在深深的黑暗裏,去見叔叔,或者,像非典裏走的那些人一樣,被大家遺忘。那樣,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吧,從沒存在過。從來沒有愛,也從沒失去過。

死了吧,心不是死了嗎,午夜夢回的時候,竟然又看到了最心傷的人影。親吻她,愛憐她,那些早晨在她耳邊留過的話語,從夢裏醒來心裏隻剩下絕望,再不能睡,就站在窗前,等著天亮。

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他是她的,姐夫。

……上海工作室,他幹不下去,申請了美國公司外派的工作,在香港一直待到春節前。手機號換了,除了封青和家裏知道,其他人都找不到他。

送她下飛機之後,他再沒有過什麽情緒,在機場等著返程的航班。她從搶救室出來的時候,醫生看了他一眼。

“你想讓她活下去,就別再見她。”

他坐在病房外邊,從此被隔絕起來。但凡和他有關的一切,都會讓她崩潰。那顆頑強的心髒,再也經不起他的摧折。

除了瑤瑤和曉蕾,她誰也不見。他隻是懇求著在她睡著的時候見過她。那時,她每天要靠鎮定劑才能入睡,精神時刻在崩潰的邊緣,精神科的大夫會診之後,建議把她送回北京,脫離現在的環境。

但是誰也不了解她的環境,除了家,就是學校。而那些地方都有他的影子。他同意了,抱著她上飛機,到北京以後安排家裏的一處外宅讓她和朋友住下,請人照看。

這一切,隻能電話遙控,不能親曆。他沒勇氣走出機場,北京,他現在回不去了。

她最危險的階段度過之後,才到了朋友家裏。但是身體太差,反複的進出醫院,他擔心,可一點辦法沒有。

封青和唯一知道個一知半解,包括她的父母。大家覺得她失戀了,卻把故事的主角當成了戴陽,那個剛剛出國不久的人。他沒有出麵澄清,沒覺得慶幸,隻是對她在上海的那些日子守口如瓶。

好在,一切的挫折裏,還有一點點安慰。曉蕾不能理解接受,瑤瑤卻幫了他,願意給他一些消息。

每次電話,還是常常張嘴就是混蛋王八蛋,但是或多或少會告訴他一些她的情況。

她又病了,她在學校過的不好,她心情太抑鬱在學校看了心理醫生,她一直偷偷吃安眠藥睡覺。

每次聽,隻是讓疼變得更疼。他從香港寄了很多東西到北京。她說她吃了一點點他買的補品,但還是瘦的厲害。冬天北京幹冷,他買的圍巾曉蕾給她了,她收了隻是沒戴。

那些細枝末節生活的細節,現在她已經不怎麽在乎。心碎了的人,還有什麽過分的奢求呢?他一時竟然不知道還能給她什麽,就買了成箱的書寄了過去。

她看了,一本本的挑挑揀揀,雖然不再看那些風花雪月,但是她還是開始看書了。病的時候,一個人孤單的時候,手裏總是拿著一本書。

瑤瑤和曉蕾依然不原諒他,依然覺得他毀了她,但是漸漸給了他些尊重和理解,那些她需要的,不需要的,她們寫成郵件告訴他,也讓他知道,她在世界的另一邊,至少,還痛苦的活著。

聖誕、元旦,關在公司的公寓裏,他給聖寺打電話安排以後的事情。他不能留在上海,他也不想留在上海。

北京,畢竟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現在回不去,遲早要回去。

之後,和封青聯係上,談了一些回避的事,解釋的不是特別清楚,但是封青並沒有為難他,還是那句話,有什麽事兒你張嘴。

雖然那場婚姻他不提,但是,和那個家庭畢竟建立了一種鞏固的關係。

聽了除了憤恨與悲歎,也隻是想他們能對她寬容些,疼惜些。但是這樣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因為他的身份立場全不一樣了。

現在,他隻是她的姐夫。

……本來以為就這樣,把以後的日子過下去。

在公司裏畫畫圖,到工地上跑一跑。心情不好大醉一場,煩亂就開著車在擁擠的街道上看穿行的人潮。

沒有她了,以後的日子,就這麽下去也好。

但是春節前,旭姨電話打了過來,口氣裏客客氣氣,但也有母親的威嚴。封藍回國了,竟沒回過一次家。掛了電話,他走出辦公室,在頂樓看著維多利亞灣的風景。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但其實這裏的春天來的很晚,寒冷會持續更久。

不管是不是回去過年,不管是以什麽身份,他想回去了。不為別的,隻是因為,太想她。